自南邊回到東北是需要一段時間,不過由他們原本相遇的地點出發到洛陽城附近,竟花了兩、三個月的時間。
原因是出在游亦麟身上。
因為他每到一個地方就一定要拉著樂正剩麒陪他遊山玩水一陣子才肯走,因此原本不過一個月的路程才會硬被拖了這麼久。
但這次可不一樣,因為是師父傳來的訊息,要他速回雪尖山,所以一路上樂正剩麒也就不太理會游亦麟的要求,快馬加鞭的往東北而去。
到中途,在市集換了兩匹駿馬後,樂正剩麒又馬不停蹄的趕路,也不管身後的游亦麟,就這樣白天趕路,直到夜晚才停下來休息。
趕了快一個月,總算可以隱隱約約看到雪尖山的山頭。
「總算到東北了。」
「是啊,我也快瘋了。」游亦麟扯緊韁繩,讓馬停在客棧旁,「休息一會兒吧!算我求你。」
看著游亦麟疲憊的模樣,樂正剩麒歎了口氣,只好跟著下馬。
牽著馬匹到一棵樹下歇著,樂正剩麒固定好韁繩後便坐了下來,撫著一路上一直跟著他們跑的月狼。
「不到那兒歇歇?」游亦麟帶點疑惑的問。有椅子不坐反而坐在樹下?難不成這兒會比那兒好!
「我在這兒就好。」
游亦麟只好聳了聳肩,自己一個人走到客棧裡頭。
下一刻,游亦麟手中拿兩壺酒走了出來。
「天氣這般熱,我要店小二打了兩壺上等好酒,消暑用的。」遞了二亞給樂正剩麒,他自己仰頭喝了一口。
樂正剩麒接過酒壺,這酒壺摸起來還有點冰涼,真不知這壺裡的酒會是怎樣的清涼滋味。
喝下一口,登時覺得身子清涼許多。
樹影搖動,蟬聲四起,雖艷陽高掛,卻吹著宜人的風。
「其實你可以不必陪我奔波的,方才不是有經過你居住的那個城鎮嗎?你怎麼不順道回去看看?」樂正剩麒搖搖手中的酒壺,又喝了一口。
「你不希望我跟著你嗎?」
游亦麟也跟著坐了下來,「反正什麼時候回家都可以,倒是我若不跟在你身邊,那誰幫你解決冰月麒麟所帶來的那種怪異痛苦?」
他說的話讓樂正剩麒瞬間紅了臉,不好意思的撒過頭。
「不過是去找我師父,我想我大概可以忍得住這種痛苦。」
「要去見你師父啊?那我一定要跟到底。」游亦麟笑了笑,剛好對上他那只透著不解的眼。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所以我當然要去見見我未來的岳父大人啊!」游亦麟掛上大大的笑容,瞇眼望著他,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這種話當然引來樂正剩麒的白眼,「誰是你的岳父大人啊!八字都還沒一撇呢,你別亂說!」
「呵呵,還會害羞咧!」
「游亦麟,你給我住嘴!」
砰的一聲,游亦麟被許久未嘗到的鐵拳給迎面擊中,不得不乖乖閉上嘴巴。
* * *
雪尖山,一如其名,是座長年被白雪所覆蓋的山。
因傳聞此山上居住著吃人的妖魔,所以雪尖山上鮮少有人上來,也因此,山上淨是一片安靜、與世無爭的感覺。
樂正剩麒走在熟悉的小道上,往自己記憶中的家走去,而在他身後的游亦麟則不發一語的跟著,只覺得樂正剩麒的表情似乎有一絲不安。
不想說什麼,因為這種安和的氣氛他不忍破壞。
就這樣沉默的走了一段路,好不容易看到不遠處有間草屋。
很奇特的感覺,在雪地上一間看似很容易被毀壞的小草屋,裡頭好像無人居住一般,顯得孤單而突兀。
就在游亦麟心中充滿疑問的時候,草屋的門被打了開來,並從裡頭走出一道雪白的人影。
雖說是人,但他卻沒有平常人的樣貌。
那個人有著一頭銀白的發,身上穿的是白得如玉一般潔淨的絲絹衣裳,看來相當的單薄,但穿的人似乎感覺不出有任何寒意。
「師父!」
這個人才剛踏出門,樂正剩麒隨即開口喊了聲。
那種仿若放下所有痛苦、煩惱的表情,是游亦麟未曾見過的容顏。
該說是被震攝住了吧,看見他那種鬆了一口氣的神情。
有點心痛,因為那表情竟不是為了他。
「見過師父。」樂正剩麒走到他面前,躬身行了個禮,「師父要我盡快回來是為了何事?」
白髮人笑了笑,抬起那張似乎年不過三十的俊臉,「同你身後的朋友進屋再說吧!」
聽了師父的吩咐,他回頭望了游亦麟一眼,向他使了個眼色,笑了笑,「進去吧!」
踏進小屋,裡頭的擺飾並不多,惟一引人注目的,是滿地的獸皮,和數匹張牙舞爪的白狼。
「莫動,是客。」白髮人抬手一揮,要身後的狼群別攻擊游亦麟。
「師父……」
「隨便坐,游家少爺,滿地的毛皮對你而言應該習以為常吧!」
白髮人若有深意的說著,這讓游亦麟吃驚得瞪大了眼。
「你師父是何許人也?好像相當瞭解我家的事……」可他話還沒講完就馬上被樂正剩麒撞了一下,要他住嘴。
怒瞪了游亦麟一眼,樂正剩麒一回頭,對上他師父的那雙金色雙瞳,感覺到師父眼中流露出的慈愛。
而游亦麟也望見了他那雙異於常人的眼睛。
不同於樂正剩麒那冰冷的魔瞳,而是更加妖異的金銅色。
察覺到兩個人的視線都投向他,白髮人笑了下,引回他們的注意。
「游亦麟也就算了,怎麼連你也好像第一次見到為師的眼睛般吃驚?」白髮人笑著走到樂正剩麒面前。
輕撫,他的臉,撫著樂正剩麒那罩住半邊臉的鐵而,白髮人緩緩開口:
「吾徒有一雙無人能及的冬夜之瞳,如冰冷寒霜、似星夜水波之華,美麗得讓人折服。」
很奇怪的感覺,為什麼師父會說出這種話?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事即將發生一樣,讓樂正剩麒胸口一窒。
「為師已時日不多了。」
白髮人的一句話,讓樂正剩麒顫了下身子,他不敢置信的望著他,不敢相信他所說的話。
白髮人笑了笑,他輕撫著樂正剩麒的頭,「咱們還是可以見面的,在你死去之前的任何一刻。」
「死?師父,您說我們還可以再見而,那您所說的時日不多是指什麼?」樂正剩麒激動的扯住白髮人的衣袖,皺著眉頭問。
那樣的情緒激動,也是游亦麟初次見到。
突然,他覺得好心痛,痛樂正剩麒的悲、痛自己在這裡卻好似不存在一般。
他不甘心樂正剩麒的心思全放在他師父身上,不甘心在這裡的自己竟無法為他做什麼。
他的這種心情,在這裡沒有人看得到……
「你們沒發現嗎?月狼並不在這裡。」白髮人溫和的話語聲,讓他們的心稍稍平靜了一點,他點出他們都沒發現的事。
他們四處張望了下,果然沒瞧見月狼。
「我想你也發覺了,最近月狼不太常跟你在一起這件事。」
「師父,這並不是我現在想談的事……」
突然,白髮人撩起自己一百掩住額頭的雪白髮絲,那頭白髮之下,竟有著與月狼一樣的黃金月印!
「看清楚!吾徒。」
忽地刮起一陣寒冷的風,彩緲的白霧纏繞著白髮人,此時,四周的狼群開始仰頭嗥叫。
案時,煙霧瀰漫的下一刻,一雙手撥開白霧,一道奇異的人影走了出來。
「為師乃是雪尖山上傳聞的妖怪——雪月狼。」
* * *
白髮飄逸,那神情、那張臉看來就是樂正剩麒所熟悉的人,但……他卻多了一點不同。
金色的眼瞳、額-的月印、頭上的尖耳,及……身後的一條長尾。
「我說的時日不多,指的是我日漸消減的妖力。我活了近千年之久,再過一段時日,我就會進入每一百年就會有一次的休眠狀態,睡上十年之久以調養自己,所以我想把某些事告訴你。」
雪月狼坐上角落的毛皮墊上,一手撐起自己的下顎,好似感到相當疲倦的望向他們。
「你還承認我是你師父嗎?」
聞言,樂正剩麒上前屈膝半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師父養育的恩情,剩麒豈敢輕易忘記。」
「能有您這樣的師父,是剩麒的福氣,他怎麼可能一知道您的真實模樣就不認您呢?」
游亦麟一手搭上樂正剩麒的肩又道:「武林傳聞中的他是個冷血又無情的人,但實則不然,其實,剩麒是個重感情的男人。」
「你倒是挺瞭解他的。」
「不及您的十分之一。」游亦麟笑了一下,隨即放開搭上樂正剩麒肩膀的手,安靜的坐到一旁的毛皮之上。
他語氣中隱約的妒意樂正剩麒聽得出來,他朝他望了一眼,但隨後又收回視線。
可這細微的動作雪月狼卻看得一清二楚,他欣慰的歎了口氣,「這樣我就放心了。」
「啊?」
「難道你們還不知道我就是常跟在你們身邊的那匹狼嗎?」他有點好笑的望著吃驚的他們,他們沒把他當作妖怪看,這讓他感到相當安慰。
揚了一下手,突現的一團白霧中隨即出現一匹與月狼相同的狼。
「其實我無時無刻都在看著你們。」
他又揮了下手,那匹狼隨即不見蹤影,而他上揚的嘴角登時讓樂正剩麒會意過來,不禁羞紅了臉。
這不就表示這三、四個月來的數百次接吻,甚至一個月前的那個纏綿夜晚,都被師父給瞧見了?
「難不成在劫山上的那一夜,您也全看在眼裡?」游亦麟突然彈跳起身,驚慌失措的問。
「您該不會怪我對您徒兒做那種奇怪的事吧?」
「游亦麟!」
樂正剩麒起身喝止他,要他別再扯出更多令人害躁的疑問。
雪月狼突然笑出聲望著他們,「那一夜我因為原體有異,所以只見你爬上樹後就回雪尖山了,倒是你們後來做了什麼奇怪的事嗎?」
「沒有,什麼都沒有!」摀住游亦麟還想開口的嘴,樂正剩麒猛搖著頭。
但他這樣子看來就等於是擺明了告訴別人,那一夜一定發生了什麼事。
「那就不談這個了。」
他現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對樂正剩麒說。
「當初你會踏入武林,為的就是尋找自己那雙魔瞳的秘密,五年後的現在,你找到了嗎?」雪月狼摸著自己的下顎叫道。
樂正剩麒擰了了下頭。沒錯,原本他踏入武林的目的,是為了尋自己這雙被詛咒的眼的秘密,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竟盲目飄泊?
三年黑暗嗜血的生活,過的是賞金殺手的暗夜生活;雖然脫離之後是武林四大高手之一的光明稱謂,但過的,一樣是以血飲劍的日子。
為什麼?
早在踏入武林之後,他就被這種弱肉強食、如野獸般的生活給淹沒了。
有人說,武林是個泥淖,一旦踏入,就很難抽身;一但深入,雙手就難免會沾染上洗不淨的鮮血。
就好像被烙上印記一般,永遠也無法割除他曾墮落武林的這個事實。
不容辯解的事實撞擊著樂正剩麒的心,他低頭回答:「沒有。」
他的回答並不讓雪月狼驚訝,只見他撫著身邊的銀狼,彈了一下手指,令人吃驚的,樂正剩麒的鐵面竟應聲而碎。
「這個東西你不再需要了。」
雪月狼歎了口氣,感歎似的開口:「我當初會答應你下山,為的就是希望你能去見識一下人間情感的波動,但因為你武藝高超,所以武林只教會你無情……」
略頓了會兒,雪月狼又道:「因為我一直跟在你身邊,所以我懂你的感情波動;但也因為你冰冷,所以身為雪月狼分身的那個我也變得冰冷無情。」
「師父……」
「我為你打造的面具是一種冰冷的枷鎖,一方面是防你不慎傷人,但另一方面卻也隔絕了你的感情。直到游亦麟出現,才打破你原本如浴血羅剎般的生活。」
雪月狼站起身,將他們拉近,「有時,月老會出錯。」他拉起他們兩人的手,並讓他們兩人的手交握在一起,「我看得到那出錯的紅線一端繫著你,另一端系的則是你。」
「師父……」
「您……」
樂正剩麒和游亦麟兩人同時開口,想說些什麼,但那些話卻一直哽在喉嚨中,無法輕易吐出,而胸膛就好像被什麼填滿,就要溢出般的騷動著。
「據我所知,你是上天墜下的一顆冷星轉世,所以你擁有非常人的冰冷雙瞳,但只要你有了深愛的人、學會人類應有的感情,那你就不再擁有一雙魔瞳。」
輕輕的吻,樂正剩麒的眼,雪月狼微微一笑,「你自由了。」
長久以來一直傷害別人,也一直傷害自己的那雙眼瞳已改變。
雖同樣是那雙美麗得如冬夜星空般的眼眸,但卻不會再有奪人性命的魔力。
* * *
黃昏,屋外的皚皚白雪染上一層暈黃的夕陽餘暉。
看了下天色,樂正剩麒有點心急的想離開。
因為一旦到了夜晚,他那被冰月麒麟所詛咒的病就會發作,而他就是不希望讓他師父知道。
很顯然的,他忘了他師父的分身——月狼早已明白一切,所以雪月狼也知道他一到夜晚就會虛軟無力的這件事,就連怎麼治,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但樂正剩麒可不這麼想,只見他拉著游亦麟的手臂急著往門邊走。
「師父,徒兒明早再來看您。」
被拉的人雖覺得奇怪,但在接收到樂正剩麒的眼神之後,他才恍然大悟的拍了下手掌,替樂正剩麒找理由。
「是啊!師父大人,我跟剩麒在今日都還有事要辦,等辦完後可能也是三更半夜了,所以想明日再來拜訪,順便也好帶個禮上山孝敬您。」
游亦麟那副從容不迫的神情若讓常人一瞧,定會相信他,但現在站在他們眼前的可不是一般的普通人。
「辦事?除了冰月麒麟,我記得你們沒什麼事要這麼急著辦吧?」原本在雪月狼身邊的狼群不知何時已全數擋在門邊,阻止他們踏出屋外。
雪月狼站起身,打開身旁的木窗,再回頭朝他們笑了下。
那樣的笑容讓樂正剩麒和游亦麟頓時打了個冷顫,仿若可以聽見冷風吹拂而過的聲音。
「再說,這外頭正下著大雪,你們這樣貿然下山未免太過危險,不妨留下來過夜吧!」雪月狼緩緩的笑道。
霎時,屋外狂風大作,呼呼風聲傳入他們兩人耳中。
原本晴朗的雪尖山,竟在轉眼間如雪月狼所言,吹起了駭人的狂風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