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未亮,一抹纖纖人影悄悄走出傭人房,小心翼翼的往後院行去。
「黑兒!黑兒?」細柔甜美的聲音輕輕柔柔地散逸在風中,人影半彎著身子,不知在找什麼。
「汪汪!」有力的嗚叫聲似在回應她的呼喚般傳出,一隻毛色黑亮的幼犬不知打哪兒跑出,親密地在她腳邊磨蹭撒嬌。
「黑兒來!吃飯啦!」君茗香揚著溫柔愉悅的淺笑,蹲下身摸摸小黑犬,一手遞去半碗剩飯,上頭還有一片肥肉。
當海大福家的傭僕日子其實過得不差,海家雖然大富大貴,卻沒因此而有高傲、目中無人的習氣。對傭人的照顧十分周到,竟每餐有肉,主子又不擺架子,讓茗香深感上天厚愛。
支著粉頰溫柔地望著小黑犬狼吞虎嚥,唇邊的笑不知不覺變得有些淒苦。
儘管在海家的日子並不差,她仍是一心一意的想著君 。
輾轉得知她已被嫁往蒙古。
那片荒涼的荒漠穹蒼,茗香無法接受美麗善良的主子,將被那片黃沙淹沒!
在那荒蠻之地,舉目無親、無依無靠的主子會吃多少苦!
思及此,君茗香下意識伸手握緊了藏在腰間的小荷包,裡邊是她一個月來所賺下的錢,雖不知存多少盤纏才夠到蒙古去找主子,但她是絕不不會放棄的。
無論如何,她都不願君清姮在蒙古孤伶伶的吃苦,她要去救回主子!
使勁捏緊了小拳頭,數滴珠淚也滾落了她吹彈可破的粉頰,茗香卻全無所覺。
小黑犬輕嗚了數聲,伸出紅色的小舌頭舔去落在茗香白玉手背上的淚珠。
茗香急忙拭去淚水,輕柔地拍了拍小黑犬的頭道:「黑兒,多謝你安慰我呀!我沒事的。」
「嗚——汪!」小黑犬朝她叫了數聲,靈活的小尾巴不住搖動。
「你放心吧!我只是想起了三小姐,她在蒙古一定吃足了苦頭……我苦命的小姐,茗香真是太沒用了……」說著說著,又淌下一串珠淚,心中滿是氣苦愁思。
難過了好一會兒,她仰頭看了看天色,已然大亮了。
「哎呀!」輕呼一聲,茗香急急忙忙站起身,撫撫小黑犬的頭道:「黑兒,我要去忙啦!晚些再來看你,可得乖乖的啊!」
語畢,她匆匆往廚房跑去。
穿過幾道長廊,越過了一座拱橋,她跑得十分慌張,深怕自己晚到了,會招來管事的斥罵。
離拱橋不遠處,有一座佈置雅潔的小亭子,裡邊坐著兩名貴婦人,正悠閒地品茗閒聊,等著早膳送上。
其中一名貴婦人一雙深不可測的黑眸,牢牢盯在茗香纖細的身影上,直到再也見不著才將目光收回。
「傅老夫人,您怎麼啦?」較為年輕的婦人好奇地詢問,她是海大福的三房。
得體的淺笑了笑,傅太君啜口茶後才道:「適才那位姑娘長得水靈水秀的,怪討人喜歡的。」
「哦!她是咱前些日子新買進府的廚娘,叫做茗香。性子乖順得緊、手藝又好,的確討人喜歡。」一提到茗香,三姨太也是不住口的讚美。
「是嗎?就不知她的乖順是否是裝出來的?」
「應該不是……」三姨太側頭想了想道:「聽廚房的管事提過她,溫順得過了頭。」
「就這樣兒?」傅太君興致勃勃地繼續追問,眸中很明顯的寫著算計。
三姨太奇怪地望著傅太君,又不好意思說什麼,只能道:「妾身是不太管理這此一奴僕的事兒,知道實是有限。」
「啊……是嘛……不過,那小姑娘先前在哪兒做事,三夫人應該有所耳聞吧!」傅太君仍是不肯死心的繼續探問。
「說到這兒呀……」三姨太突然雙眼發亮,異常興奮地壓低聲音道,「她啊!是君家,前刑部尚書那個君家小姐的丫環。傅老夫人您也知道,君家被抄了,奴僕盡數拍賣,就是在那時買回來的。」
貴婦人的生活總的說來十分無聊,道人長短、說些無傷大雅的閒話,是幾個少數的樂趣之一,傅太君自然也是明白。
她笑了笑對三姨太說:「聽說君家一向將傭僕教得不差,至少都會寫自個兒的名字,不知三夫人有何感覺?」
「這……我……她是很乖巧……」三姨太尷尬地笑了笑。她哪知曉茗香會不會寫字呀!就算茗香的確是會,她也不知道茗香寫些什麼,她又不識字。
察覺三姨太的窘迫,傅太君不禁心生歉意,連忙換個話題道:「那小姑娘既然是廚娘,待會兒午膳時可嘗到她的拿手菜吧!」
「當然、當然,她的手藝頂好的!」鬆了一口氣,三姨太恢復如常的神情招待傅太君。
「那,我就期待了!」若有所謀的一笑,傅太君低著聲輕喃。
正午在海家偏廳中,傅太君正被熱情款待,精緻菜餚布了滿桌,豐盛到令人光看就有飽足感。
微微咋了下舌,傅太君拿著筷子一時不知該如何下手。
每回到海家作客她都會陷入相同的不知所措中。
老天!她身為當朝兵部尚書的親娘,就是在大過年也吃不到如此豐盛的菜餚呀!又吃不完,多浪費呀!
偏偏海大福又好客得過分,見傅太君沒立刻動筷,便命婢女替她添菜……沒一會兒,傅太君碗中便堆起了小山般高的食物。
「傅老夫人快請用!聽三娘說,您想瞧瞧那個新買來的小廚娘的手藝,今兒這一桌菜,全是她親手做的,您老嘗嘗!」
「海老爺,您真是太客氣了。」客套了下,傅太君面有難色地動筷。
這一座「小山」,她何年何月才吃得完啊……惡!好想吐,都是她那彆扭兒子的錯!
努力了大半天,在撐死前,傅太君總算將「食物之山」解決,正強壓作嘔的感覺,優雅的啜茶。
「傅老夫人,不知您覺得這廚娘手藝如何?」海大福笑容可掬地問道。
「很好。」傅太君報以一笑,誠心讚美道。
真好,這一來她更有理由放膽去執行計劃了。
聽聞讚美,海大福愉快地抖著大肚皮笑了,傅太君趁機又道:「我可以見見她嗎?」
「當然、當然!快叫茗香兒出來見傅老夫人!」
在廚房裡,茗香正包了些飯菜,同管事說了聲,往小黑犬的藏身處而去,渾然不知她的世界又將興起更驚濤駭浪的變動。
招呼到了小黑犬,茗香自飯包中拿出一隻雞腿骨頭餵給它,便倚著樹席地坐下,揉了揉酸麻的手臂。
一桌二十來道的菜餚全由她一手包辦,這輩子只怕不曾這麼累過,令她只想好好睡一會兒。
半瞇著眼不敢真的打盹兒,她自然地將目光移到小黑犬身上。就見它三兩口啃完骨頭,意猶未盡地在地上嗅來嗅去,那可愛的模樣令茗香不由得啞然失笑,伸手將它摟進懷裡。
「黑兒乖,古人說啦:『牲畜若吃了午飯,會變懶也會不認主人』,所以啊!我可不能讓你變懶,這樣會不好看。」點點小黑犬濕潤的鼻頭,換來兩聲撒嬌的嗚嗚,茗香笑得更加愉快,銀鈴般的笑聲盈滿小小的院落。
「茗香兒啊!原來你在這兒!」管事突然冒了出來,誇張的衝著茗香直叫,動手便要拉她走。
「管……管事……茗香可是……做錯了什麼……」她摟緊了黑兒,被嚇得結結巴巴,不住發抖。「沒沒沒,是傅老夫人要見你呢!」管事滿是艷羨的道,回首狠瞪了茗香一眼。
瑟縮了下,茗香不知所措的被拉著跑,她根本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還有她懷中的黑兒,會不會惹那位「傅老夫人」不高興?
到了偏廳外,管事轉過身以犀利的目光,由上而下再往上,來回審視茗香數回才道:「好了,快去吧!可別沒了禮數。」
「是……」急急忙忙拉拉裙擺、理理髮辮,她便走入了偏廳,忘了黑兒還抱在手上呢!
偏廳裡,傅太君正與海大福、三姨太聊得開心不已,一時竟無人留心茗香到來。
「……啾!啾!」突然黑兒打了幾個小噴嚏,茗香被嚇了一大跳,三人也被吸引而望向她。
「對不起……對不起……」茗香猛地一縮肩,發抖的小手異加摟緊黑兒。
瞧了她異常緊張的模樣,傅太君微有不滿的蹙了下眉,更加仔細打量起茗香來,考慮是否該再繼續執行計劃。
她有一張過分蒼白的瓜子臉,看來不甚健康;五官雖然細緻美麗,可惜那雙本該晶瑩有神的眸,卻是淚眼汪汪的紅腫著,是增添了一抹惹人疼惜的嬌柔,但也令人心生不屑。
傅太君眉頭鎖得更緊,她並不很喜歡怯懦的女孩。
「午膳是你做的?」儘管如此,傅太君仍是盡量和顏悅色的開口。
眨眨水泡泡的大眼,茗香深吸口氣才答:「回老夫人,是茗香做的,合您胃口嗎?」
「回話倒是頂有條不紊的……」輕頷首,傅太君對茗香的觀感好了些。
她深不可測的眸犀利的望著茗香片刻,淺淺一笑道:「你的手藝很好,很合我的胃口。」
「多謝老夫人誇獎。」輕輕一福,茗香雖然不安依舊,但每一句回答都是有禮合宜的。
傅太君不禁挑了下眉。「嗯……教養不差,不虧是君家教出來的傭僕,名不虛傳。」
「老夫人過獎了。」一聽到「君家」,茗香眼中的淚水幾乎忍不住要落下,她急忙垂下頭,但微啞的聲音卻無所遁形。
察覺了她的心情,傅太君雙眸立即一亮,看來她的品行也是不錯,那可真是太好了。
「海老爺,我有個不情之請。」傅太君於是轉向海大福,裝出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心下可是勢在必得。
「請說,只要海某做得到,一定不讓傅老夫人失望。」海大福用力拍著胸口應允。
「我想同您討這個廚娘。」長指準確無誤地比向君茗香。
「咦?」茗香嚇了一跳,眨著眼不知所措。
「此等小事,傅太君何須客氣,您若不嫌棄,這名廚娘就送您。」海大福大方的一擊掌,將茗香就這麼送人了傅府。
「來!換上這件衣裳。」傅太君命小婢拿來一套湖水綠的絲織衣物,要茗香換上。
「這……茗香要在廚房做事,豈不可惜了這套衣裳。」頭搖得像博浪鼓似,她怎麼會看不出那衣衫的名貴。
瞥了她一眼,傅太君一手拎過茗香一直抱在懷中的黑兒,一手將衣裳塞入她懷中道:「我有說你是廚娘嗎?」
「呃……」一時無語,茗香怔怔的抱著衣物呆立在原地。
「快換上!快換上!這件衣裳是我二十年前的寶貝,你穿來一定好看!」傅太君興沖沖的催促著,不由分說將茗香推入屏風後。
無法明白事情的狀況,又無力改變,茗香只得先換上衣服,再做打算。
待她換好衣服出來,就瞧見傅太君與一名貌不驚人的矮小男子湊在一起嘀嘀咕咕。
「茗香兒是吧!這身衣裳可真適合你。」率先發覺她的是佟西陵,笑容可掬地打著招呼。
「不壞、不壞!看來我的孫子有些希望了。」傅太君更是滿意地直點頭。
「孫子?」茗香疑惑地輕蹙眉,她……是不是聽錯了?
「對呀!你呢!現在是我的媳婦人選,是因我那死心眼木頭兒子的緣故。」想來就氣,傅太君憤憤地撤撇嘴。
「可是……茗香……」被嚇得說不出話,她沒聽說有人這樣隨便選媳婦的,她們才頭一回見面呀!
「老夫人,您嚇著人家姑娘啦!」佟西陵搖頭歎氣,擠開傅太君走到茗香跟前:「茗香兒,我是傅大人的副官,姓佟名西陵,咱老夫人做事不太周到,被嚇著是正常的。」
「啊……是……」茗香訥訥的應聲,不明白怎麼有人敢這樣說主子。
「喂!西陵你這壞孩子,我喜歡茗香兒,想讓她當媳婦兒,有錯嗎?」傅太君不客氣地踢了佟西陵一腳,凶神惡煞地尖嚷。
「說說為何呀!哪有人莫名其妙找個陌生姑娘當媳婦兒!」揉揉被踢疼的臀部,他不甘心地以口反擊。
「因為她有禮貌,又善良,外貌又生得美,當媳婦兒最好不過。」可惜就是太沒膽子了……她在心裡補上一句。
「算你有理……」不樂地咕噥,他重新打量起茗香問了句:「可……怎麼將她安置到主子身邊?」「我早想好了,以小婢女的身份。」傅太君笑得可賊了。
「就這麼辦吧!」這回,佟西陵也沒多加反對。於是茗香就這麼派給了傅雨村當婢女。
開始的數天,茗香並沒見著傅雨村的面,每日除了整理他的臥房、書房外,就是逗黑兒玩,日子過得極平穩愜意。
某日近晚,茗香拿了些食物要去餵黑兒,遠遠的便聽見黑兒興奮的叫聲,與男子朗朗的笑聲。
她駐足傾聽了下,確定無誤後,不由得感到奇怪,這時間裡奴僕都還忙著,不可能有人來逗黑兒;而佟西陵雖無事可做,偏生不知怎麼的,硬是與黑兒不對盤,更不可能與它玩鬧得如此開心了……那會是誰?
想了半天想不出個頭緒,她乾脆走了過去,瞧見一個背對她的灰衣男子,他的身形並不特別健碩,卻是結實優美的。
看了片刻,茗香不禁羞紅了臉,忙柔聲喚:「黑兒,吃飯啦!」
一聽見她的聲音,黑兒狂搖小尾巴奔了過去,男子也回過了身,卻猛然僵住。
「你……」他一臉詫異,微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第一眼見著他,茗香的心也打了個突,她從不知道男人可以長得如此好看。剛柔並濟的俊秀面孔與願長結實的身軀,特別是那雙極盡溫柔又深邃的黑眸,更是異常的勾動她的芳心。
「你……是狗兒的主人?」男子像用盡了力氣,才能正常的開口說話,聲音偏高而溫柔。
「嗯!我叫茗香,才來了七日。」她淺笑以應,蹲下身去替黑兒弄吃的。
男子也蹲至她身邊,認真地問:「你……先前是不是被賣給了海家?」
「咦!你知道?」她輕眨眼,這件事雖沒刻意隱瞞,知道的人卻不多。
一彈指,男子點了點頭,瞄了眼正狼吞虎嚥的黑兒,喃喃自語道:「我早該知道不是她的……」
「嗯?你說什麼?」微微湊了上前,她隱約聽到他的低語。
輕搖搖頭,他閒談似問:「你做些什麼工作?」
「我是負責侍候老爺的,是大夫人派下來的。」她不自覺全盤供出,一點戒心也沒有。
「沒聽說過這回事……」男子的臉色突然變得頗為難看。
「其實,我還未曾見過老爺,你見過嗎?」她歪著小頭看他,眼中帶些好奇。
「見過,每天見著。」他苦笑了下,意有所指。
「那你能否告訴我,老爺是個怎樣的人呢?」這些天她不停在猜測,膽小如鼠她已擔心到睡不好覺了。
「依你看,我是個怎樣的人?」他溫和地笑問。
認真地打量了他一會兒,她老實道。「很溫柔、好脾氣,不然就不會陪黑兒玩了。」
輕輕頷首,男子站起身理了理衣擺,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道:「我就是你口中的『老爺』——兵部尚書傅雨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