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遲鈍的人,如今也能發覺申府將有大事,更何況精明如申書苗。
向來不許她出混沌居的申浞,將她遷移至苗園,經常在主屋那兒,燈火照亮半面天,直到大半夜。
整個大宅中,奴僕更加急忙,但臉上均帶有喜氣。府中女眷也添了新衣,拿杜雪雁來說吧!近幾日來訂了兩箱衣物,花粉配飾也一件件買入,叫人目不暇給。
連丫環長工也都添了新衣,每日就見布商笑嘻嘻的進進出出,臉上笑痕加深兩倍不止。
觀察了六、七日,申書苗有了結論,申府正在辦喜事,並極有可能是申浞的喜事。這令她不由自主一陣昏眩,幾要站立不穩。
然而,未得證實前,她仍小心翼翼保護內心微小的希望。
這一切,卻在阿九到訪後,灰飛煙滅……
晌午時分,申書苗玩興大發溜到了七曲池,除去鞋襪將裙衣下擺撩起塞入腰後,坐在池畔青石上,用腳打水。看著白色水花濺至半空,落水後激起的漣漪與她雙腳拍出的打成一氣,交織出複雜美麗的花樣,不禁輕聲而笑。
玩著,雙手也下了水,衣袖濡濕也毫不在意。
忽地,身後傳來平緩話語。「么妹好興致,還愉快嗎?」伴隨細碎腳步聲。
「九姐,怎麼有空來探望妹妹?」回首,笑顏微僵。
「近日府裡忙得什麼似的,么妹這兒可真如桃源,奴家不謙遜的自比陶潛了。」一句話東拐西彎,暗示意味可謂十分明顯,可惜過於深了些。
申書苗聽得懵懵懂懂,一臉疑惑地望她。
「么妹不懂嗎?」阿九輕笑,語帶同惰。
「我該知道什麼?」不願與之拐彎抹角,申書苗強壓不安,開門見山問。
「這可考倒姊姊我了。」阿九裝傻,反問一句。
一時語塞,吶吶不能成語。隱約明白阿九所指為何,但實是問不出口,她怕極得到答案。
「不請姊姊坐嗎?」走至她身側蹲下,阿九笑嫣嫣地道,一點也不將她抑鬱不快的神情放眼裡。
「請隨意吧!」垂下頭,用帕子拭去足上水珠,敷衍道。常言道:「禮肖往來。」就是這回事。「不快啦!別這麼,姊姊與你道歉啦!」邊道,她邊起身朝申書苗福了福。
狐疑地望她,書苗道:「你與先前不太相像,還真教人捉摸不透。」沒多久前,阿九神情平淡得叫人發寒,那有這副笑語嫣然?
「家有喜事,自不用擺張晚娘臉,豈不教人生厭?」再次不著痕跡的點了下,更加明顯。
「什麼喜事?」咽口唾沫,澀然問。
阿九伸起兩根白嫩織指,意味深長道:「有兩件,不過對我是喜事,其餘人就不一定了。」
「我……」她突然無法出聲。
靜默了好一會兒,她才開了口:「九姊,大哥不會怪你來同我說閒話嗎?」什麼喜事,她約略猜出七、八分,現下,她只想知道申浞抱持如何心思。
「我是他同胞妹子,怪歸怪了,大哥也拿我沒奈何。」淡淡說來,唇角淺笑與中十足分毫不差。
腦袋「轟!」的一下,申書苗站立不穩往後退去,一個不慎竟爾失足跌入池中。
同胞妹子?縱使是狂效不馴如申浞的人,也敵不過血緣之親。她,究竟算什麼?不過是娘陪嫁的小拖油瓶。如果他和她是兄妹,今日她是否就不會被這麼傷了?上天為何總愛捉弄人?
「九姊,大哥要娶誰家小姐?」自水中掙扎站起,她垂首輕問。無數水珠順頰滑至小巧下頷,」顆顆掉落,在水中打出一圈圈交纏漣漪。
「七王爺的小女兒。」阿九目光專注地凝視那一顆顆落下的水珠,分不出到底是池水抑或是淚……
「九姊,我再問一句,你可別騙我。」
「嗯,問吧!」
「是大哥要你來告訴我嗎?」話中聽不出她的情緒。
略一遲疑,阿九決定照實說:「是。不過,我原也想來告訴你這事兒。」
「他還說了啥?」聲音低啞,纖弱身軀微微發顫。
「大哥說,那個誓言沒變,他只要你。娶妻是不得已的,要你別想太多。」」口氣說完話,阿九細細觀察申書苗的反應。
此時,她已不再發顫,只是抬起蟯首,綻出一抹淒絕笑靨,雙唇微動了下,喃喃不知正念什麼。
「你說什麼?」阿九輕問,饒是心冷如她,也不禁為申書苗心疼。
「憶君腸欲斷,恨、春、宵。」提高音調,一字字道。忽爾,整個人軟倒,摔入池中。
***
五月天裡,已是暮春,涼爽漸被炎熱取代。正午時分,火球似的太陽毒辣辣,曬得人頭昏眼花,只想找個陰涼處休息。
然而市井小民,山野匹夫,那有如此間情?這當兒,時局不好,上頭又恣意壓搾,一家五口人不多,常一同餓得前胸貼後背。
人民並非不怨,只是日子雖難過,至少天下太平,還能餬口,就挨下了。
座落山下一家小飯館中,照例坐滿躲日頭的食客,間或雜有附近獵戶、樵夫。這地方不算不毛之地,就是人煙稀少了些。
大伙正吃喝著,認識或不認識全不重要,相互交談的可開心了。
忽地,出現在店門邊,二女一男組合的旅客吸引眾人目光。
先不說別的,光那男子的容貌,就足以教人心頭小鹿亂撞,情願一生一世就這麼望著他也開心。
而其中一名少女,也有張巧奪天工的美顏,年紀雖尚幼小,卻莫名有股嫵媚。眉宇間則散發貴氣,教人打心底敬愛起來。
這樣的人,怎麼會出琨荒野小店中?還一副風塵僕僕的模樣?眾人不禁起疑。
「小二哥,有空位嗎?」另一面貌清秀的少女,溫溫和和的問道,臉上笑得親切。
店小二忙迎上前,陪笑道:「這……小店實沒了空位,不知……」搓著手,就是不敢說出要三人與人合桌之事。
「小姐,看來得等了。」男子畢恭畢敬對美貌少女道。
「不用了,小二哥,咱們與人同桌無妨。」少女和氣對店小二一笑,並不願增添別人困擾。
「這邊請,這邊請。」店小二如釋重負,慇勤地將三人引入店中,對那美少女更加喜愛。
與三人同桌的,是位老尼姑,詳和慈愛的老臉閃著悲憫,一看便知是得道高僧。
「師太,叨擾了。」美貌少女先福了福,才坐下。
老尼雙掌合十回禮,緩道:「施主多禮了,老尼法號慈海。」
「我叫小鈺,他是阿奴。這位是咱們小姐。」小鈺心直口快地接道,也不管是否失了禮。
「慈海師太,您別叫我施主了,叫我苗兒就好。」申書苗完全不怕生地道。
「施主,你心中似有愁事?」慈海並不改口,卻一語刺痛申書苗的心。
她一震,甜笑剎那斂去,愁苦再藏不住。「師太……人生在世,為何愁苦呢?」忍不住問。
「拋不去貪、欲、嗔、癡,七情六慾,人生原本悲苦。」慈海垂首輕道。
申書苗呆呆愣住,半天不打話,似正品味慈海的一番佛諺。
「師太,要如何才能遠離這悲苦世間?」半晌,她輕問,有一抹下定決心的堅定。
五天前,她暈倒在水池中,醒來時已躺在房中,申浞神色不定地坐在床邊,正沉思著,並沒發覺她已清醒。
望著他居間糾結的結,她不自覺伸手要將之撫平。雖說他將她傷得那般重,她還是義無反顧的愛他,一點兒也不希望他不快。
她的手尚沒能撫上他眉心,已被他握住,牢牢實實。而他的黑眸則沉暗地望進她眸裡,令她不覺打個寒顫。
兩人相互凝望好一會兒,除了沉默仍是沉默。她不願開口,怕會抑止不住淚水滾滾而下。在他面前,她絕不再流淚!這是她唯一保有自尊的做法。
他也沒開口的打算,只定靜地鎖住她目光,品味那對嬌美澄淨的不可思議的眸中,那泓深沉如黑不見底的洞般的愁緒,哀傷及赤裸裸的真心。
沉默愈來愈凝重,開闢出一個只屬於兩個人的世界。
終於,申浞放開她的手,自懷中掏出一卷畫軸展了開來。上頭是個與申書苗同年的少女,鵝蛋臉、俏鼻、櫻唇,雙目流洩詳靜溫婉與申書苗的伶利俏皮大不相同。
她看看畫,再望望他,心下已瞭然。
躲開她的目光,他將畫放於她枕邊,便起身離去。
待鞋音隱去,她再按捺不住,捂口痛哭失聲……然而寂靜室內,仍只有寂靜。
當晚,她又逃了。這回絕不讓他尋獲,就算天涯海角躲一輩子也心甘情願。
原先,她並不打算帶小鈺及阿奴一起,然兩人在得知她要走時,義無反顧的跟了出來,擺明永遠伴著她。
不知不覺,已五日過去,然她的心,仍沒能帶走。
聽了她疑問,慈海喃喃念了聲法號道:「施主,唯有看破塵世,才能超脫悲苦,古今也不過數人而已。施主,人本在塵世中,如何能脫出呢?」
「可是……我不想再苦下去。」她喃喃輕語。
慈侮慈愛地望她眼道:「多讀些佛書,佛祖會教你如何做的。」
沉默,申書苗咬咬下唇,忽道:「師太,請您收我為尼吧!人世大起大落我嘗得太多了,現下只求平靜渡過餘生。師太,求您成全。」說著便要跪下。
這可嚇壞了小鈺及阿奴,小鈺慌得尖叫:「小姐?千萬不成呀!別做傻事!」
阿奴卻未置一辭,平靜望向申書苗。她真的太苦了,出家為尼,未嘗不是種解脫。
「施主,佛門並非躲避世俗的地方,恕老尼無法答應。」慈海扶著申書苗不讓她跪落。
「師太,出家人慈悲為懷,就收留我這小女子吧!解救我脫離苦海吧!」她掙出慈海的手,又跪了下去,淚水已然滾下白玉雙頰。
靜默半晌,整個飯館裡的人全望向四人。愁到濃時是條無形的線,悄然纏上每人的心,雖不瞭解為何,眾人已被震住,不自覺同情起她來。
慈海突兀地合起雙掌,喃喃念起佛經,面目莊嚴令人不禁產生肅穆之情。
「施主,請同老尼上山,老尼收你為徒便是。」
「多謝師太!」申書苗恭敬磕了幾個頭才起身。緊隨在慈海身後出了飯館。
小鈺一急,也跟了上去。想阻止小姐做傻事,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得朝阿奴投以求救的目光。
哪知阿奴卻搖頭,拉著她亦步亦趨地跟在申書苗身後。依他看,出家對申書苗而言,說不準是最好的,借佛門靜修,心中的傷痕總有天會癒合的。
小路蜿蜒,走來頗為吃力,不多久申書苗已感氣力不足,臉蛋由紅轉蒼白,光潔額上卻見不著一滴汗珠。
「小姐,歇歇!」小鈺放不下心低勸著,換來她堅決的搖首反對。
她的拗脾氣也非一、兩日的事,小鈺只能乾著急,啥也不能做。
走了約莫一時辰,她幾乎暈厥過去時眼中映入一座小庵,青瓦灰牆並無任何雕飾,前院一畦畦的菜園有條不紊,環境極其清幽,風一拂過樹稍,沙沙聲便傳遍每個角落。遠處偶會傳來鳥兒清啼叫,濛濛間也有溪水潺潺流動聲,空氣中則飄蕩淡淡香燭味兒。
「施主,你再考慮一夜吧!切莫後悔。」
「不用了,師父,請替徒兒剃渡吧!」申書苗合起雙掌,躬躬身。
慈海長歎,低聲道:「罷了!罷了!」將三人引入庵中,要書苗跪在堂中央,她轉入室內。
「小姐,您別出家嘛!」趁慈海入內,小鈺跪倒申書苗身側,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求。
「小鈺,我很感謝你這些年的陪伴。可是我再也熬不下去了,我怕再這樣下去,我會開始恨大哥。」沒看小鈺,她低聲道,平靜得令人心疼。
還想再說什麼,慈海已掀開竹簾走出,手上端有一個臉盆及一柄剃刀。申書苗深深拜倒。「施主真不後悔?」慈海又問。
沒有回答,她以堅決的目光替代。
又長歎口氣,慈海持起剃刀……
在喃喃佛號中,一縷縷綢緞般美麗的青絲紛紛落下,小鈺將臉藏人阿奴臂彎,強忍著不哭出聲,而申書苗螓首微垂,雙掌合十跟著慈海頌念佛號。
當六點戒疤落在她光滑腦袋上後,慈海又道:「你的法號就叫『靜衡』吧!望你明白為師期望,從此超脫滾滾紅塵。」
「多謝師父。」
從今後,同他的緣分盡了,她是他生命中曇花一現,有分無名的妻,而他也將是她生命裡最寶貝的回憶。
自此而後,再也不會見面了。她會收起對他所有的愛戀,以青燈古佛過完餘生。
***
雖然主子出了家,阿奴及小鈺兩人仍不願離去,索性在尼姑庵約略五哩距離,搭了間小屋長住下了。阿奴更趁機向小鈺表露心意,兩人也成了連理。
生活倒也平靜快樂,不覺間,兩個月已然飛逝。
一日,申書苗正在挑水澆菜,盛夏時分,日頭辣得叫人招架不住,空氣凝著吹不起半點風,碧空上更連一片雲也見不著。
澆完一畦菜圃,她停下手喘著氣,伸手錘著酸痛的後腰,一股噁心感莫名湧上喉頭,她乾嘔起來。原想應無大礙,那知眼前忽爾一黑,竟自昏去。
阿奴正巧帶了些米糧要給申書苗,見她倒在菜圃間不覺大吃一驚。
慌張地將她抱回房內睡下,慈海也化緣回來。
「師太,對不住,我一時心慌忘了規矩。」阿奴心慌解釋,卻沒離開的意思。
「無妨,靜衡怎麼了?」
「不知道,我來時,小……靜衡師父就昏倒在外頭。」
微微頷首,慈海走上前替申書苗搭了搭脈,臉色突然一優。
阿奴焦急不已,忙不迭問:「怎麼了?小姐沒事!」心慌之下,忘了稱呼她法號。在他心底,一直沒能更正接受主子出家的事實。
「別心急,沒什麼大礙,只是……」慈海欲言又止。
「怎麼了?師太,請告訴我。」阿奴急得直搓雙手。
「靜衡有了三個月餘的身孕了。」語畢,慈海合起雙手念起佛號。
「是大公子的骨肉?天啊!」他不可置信地輕呼。
這是怎樣一段孽緣將兩人緊縛在一起?已形同陌路的兩人,再次被一個小生命連接在一起。能續前緣嗎?再抑或申書苗仍不還俗,而將孩子送人養?
阿奴呆住,思緒紛亂的理不出頭緒,以至於沒發覺申書苗已然醒轉,並得知自個兒有身孕的消息。
「靜衡,你不如還俗吧!」慈海勸說著。
因驚愕,申書苗一時無法反應,只用哀愁逾恆的美目瞅望慈海,沒有答話。
「若心無法平靜,無論身在河處,無論是否身著僧服,都無法平靜。」慈海意味深長道,令申書苗一震,回過神來,雙眸緩緩蒙上霧氣。
但她仍未置一辭,用雙手緊緊按在平坦腹上。裡頭已然孕有了一個生命,卻一點真實感也沒有。
孩子會像誰?他嗎?是男孩還是女孩?她該不該回去找他?
回去找他……申書苗猛地打個寒顫,面色更加慘白。
她能回去哪兒?申浞已然娶親,正是新婚燕爾時分,恐怕早遺忘了她。
這個孩子是被期待的嗎?他若知道她有了孩子,會不會要她墮胎?
「小姐,您沒事吧!」阿奴發覺她神色有異,關懷道。
「師父,我不還俗。」並沒理會阿奴,她望向慈海堅決道。
她沒有勇氣面對未來,或許懦弱,卻又河妨?她一生的勇氣早在那段時日裡磨盡、更甚者她現下也不算活著,只差一口氣就算完蛋了。
雖捨不得,她仍決定將孩子送走。天地之大,總有人會愛這孩子的,跟著她只會難過一生,沒爹也不算有娘,太可憐了。
「靜衡,你拋不下七情六慾,出家又是何苦?」
「師父,弟子是為求內心平靜,何苦之有?」申書苗低語,淚水已隱忍不住地落了下。
搖頭歎口長氣,慈海道:「靜衡,你最大的孽障便是自身,只有自救才能得救,與身處何處並無干係。」
「師父,徒兒心意已決,還望師父成全。」說著便下床要跪下,慈海忙制止她。
「孽緣呀!孽緣!」她不住地道,撥著佛珠。「好吧!為師就成全了你。但……孩子……」
「送給附近農家吧!」申書苗咬咬牙忍住嗚咽。除此辦法,也無法可想。而以一個母親的私心,仍希望能常見到孩子,自然不願將他送太遠。
「小……不,靜衛師父,不如將孩子交給咱夫妻倆吧!」搶在慈海開口前,阿奴忙道。
「也好。」慈海立即點頭贊同。
申書苗先是失神望了下兩人,才無力一頷首,許了。
「那靜衡師父請您多加休息,我明兒會請小鈺來照料您。」阿奴掩不住喜憂各半的神色,匆匆說完話,便欲告辭離去。他得快些告訴小鈺這事兒。
還尚未轉身,申書苗喚住他。「施主,小尼何德何能,豈能如此麻煩兩位,請不必煩心。」
阿奴一呆,沒料到會遭到拒絕,只得向慈海投以求助的一瞥。
然慈海也只合起雙掌低聲念佛。
不得已,阿奴只能先行回去,看能不能想個好辦法逼申書苗不得不接受照料。可是,依經驗來看,怕是不成的了。
阿奴走後不久,慈海也因要做晚課而離去,申書苗原想跟去,卻叫慈海勸住。她身子太虛,孩子又太小,隨時有流產可能,不能不謹慎小心。
默默躺在床上,她雙目空洞地看向屋頂,透過屋頂又望向無窮遠處,最後映入眼底的是申浞的容顏。
儘管兩個月餘未見,他的面孔仍異常清晰,微笑時雙唇的弧度,偶有溫柔的雙眸,舉手投足間的風采,無一不深烙她腦海。
怎麼可能忘記?她甚至記得他說過的每一個字及聲調。思念是條無形又無情的線,不分甜蜜悲傷,隨著物換星移,一刀刀加深刻痕。甜得更甜、苦得更苦、痛得更加讓人痛不欲生。她忍不住失聲痛哭。
「孩子,娘對不起你,咱母子倆……一起走吧!」按住腹部她溫柔低語,就像正哄著啼哭嬰孩。
既然決定,她也不遲疑,步履不穩地下床,自一旁櫃中翻出一條麻繩。
或許阿奴並沒注意到,她的房間完全依照申浞書房內的小睡房佈置
正如慈海所說,她斬不破心中魔障,出家不過是形式而已,她仍不能控制地思念著他。
投了三次,總算將麻繩垂掛樑上,結個環套。沒有猶豫,她站至椅上,任環套橫在她白細纖頸上。
「孩子,別怨娘,娘下輩子再和你續這段緣吧!」語畢,一腳踢去椅子,頓時一窒……
***
春去秋來,不多時已入隆冬,山野間蓋上一層雪白,樹木花葉落盡,乾枯枝椏上也疊了厚厚的一層雪,壓彎了枝幹。偶會因載盛不了厚雪,而折斷落地,瞬時揚起雪幕漫天。
山裡,飛禽走獸早已不知躲到何處,獵戶也因氣候寒冷,不得不躲在屋中,待風雪稍停再外出。
「靜衡師父,天寒地凍的,您莫要著涼。」尼姑庵中,小鈺掩上窗戶,半是責怪道。
約莫五個月前,申書苗自縊未成,自此後小鈺就寸步不離跟著她,深怕她又做了傻事。
她一點反應也沒有,默默盯著窗檻,望向無名前方。
瘦弱身子纖細得似根羽毛,卻有著大大的肚子,渾圓滾滾,較於一身僧袍頗為刺目。
依慈海所預料,年初她便會生下孩子。這些時日來,慈海及小鈺夫婦倆,仍沒放棄勸她還俗。是以慈海沒再替她剃髮,如今一頭烏絲已長及肩。
她雖不開口反對,但堅持穿著僧袍,食用素菜並每日做早晚課,並嚴守「一日不做、一日不食。」之戒律,每天到菜圃澆水施肥,灑掃庭院。儼然是個苦行僧,弄得大伙束手無策。
「靜衡師父,您喝些雞湯吧!就算是為了孩子。」小鈺端了冒著熱氣的雞湯放置她面前,柔聲勸著掩不去焦急無奈。
申書苗本就虛弱,懷有孩子後更是元氣大傷。除了那挺大肚子之外,她蒼白纖弱的不可思議,幾要使人以為她只是個美麗幻影,一碰便會消逝。
「阿彌陀佛,出家人不食葷,施主請別再傷害無辜。」她合起掌,千篇一律地用同句話拒絕。她明白自個兒隨時有危險,也許生完孩子她的大限也到了。但又何妨?她又看向窗外,細雪紛紛。
一秒秒、一分分、一時時、一刻刻、一月月,堆積了多少思念,緊緊密密纏繞心頭,小口小口吞噬她微弱生命。然而腹中的小生命,也正以同等速度緩慢而確實地成長著。像吸收了母親生命為養分,迫不及待地長著,健康而活潑。偶會在母親體內稍做活動,唯有此時,她平靜面孔上才會扯出微笑——也是沉浸悲愁之中。
「小姐!看在老天的份上,您還俗吧!」一急,小鈺不再稱呼她法號,硬將雞湯塞進她手中。「施主,請勿使小尼為難。」又將碗盅放回桌上,她雙掌合十深深垂首。
小鈺束手無策地呆在原地,盯著漸淡的熱氣,腦子一片空白。
「好吧!小鈺就不強迫您了。要不,我用蔬菜熬湯好嗎?」半晌,小鈺不得已妥協,仍放不下心。
「不麻煩施主,折煞小尼了。」
又是一呆,小鈺摸摸鼻頭,將雞湯端了出去。她還是要熬鍋菜湯,先不管申書苗是否會接受了。
才出後院,阿奴急匆匆迎面跑了來,小鈺好奇叫喚:「阿奴,怎麼啦?有大蟲迫你嗎?」
「你對了個『大』字。」在她跟前停下,他喘著氣一臉肅穆。
摸出懷中帕子,替他拭去額上汗珠,又問:「誰呀?瞧你慌的。」
「大公子找來了。」他開門見山道。
手一顫,帕子輕輕飄落,小鈺一臉蒼白。
「找……找……來了……」捂口輕呼,身子不可抑止發顫。
「慈海師太正擋著,可大概不用多久,大公子便會找進來了。」
小鈺一下慌了手腳,抖著聲問:「怎……怎麼辦?小……小姐……躲去哪?」
「先知會『靜衡師父』便是。」加重申書苗的法號,阿奴語帶強烈警告。
一愣,小鈺恍然大悟地點著頭,隨手將雞湯擱了下,提起裙擺衝回去。
見她進了房,阿奴耳邊已傳來漸行漸近的吵雜聲,完全掩去慈海的聲音。他也不設法躲藏,只動也不動站在原地,仰望蒼鬱穹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