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春末夏初的時節。
「大家好!今天非常榮幸邀請到在國際影展為國爭光的鄭導演接受我們的訪問。」電台女的聲音溫柔得有如恰人的微風。
「妳好,各位聽眾大家好。」尤金與她握手。
「鄭導演,得獎後,您反而接拍國內的文藝電影,捨棄前往好萊塢發展的機會,不少國人表示相當惋惜。」
他聞言爽朗的大笑,俊逸的面孔上有著笑紋,增添一股陽剛的魅力。
「也許是厭倦了流浪,我現在覺得開心比名利還重要,因為開心是不會有壓力的。」
「我們來談談這部新片,可否請導演說明這次的作品為何以三段故事作為題材,而非普遍的用一對男女主角當主線?場景和時間的分配都濃縮了,您不擔心會影響電影的精采度嗎?」
他眉峰微挑,眨了下眼睛。「毋需擔心!我希望呈現給觀眾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可以細細的品味,故事的長短不構成影響。」
面對他無意識發出的電波,羞得趕緊進行下一個問題。
「您的母親是當年紅極一時的明星,據說其中一個片段是演繹她的故事,那麼,另外兩位女主角的身份是?」
尤金懶洋洋地盯著桌面,但神色充滿綿綿的情感。
「一位是我過世的未婚妻,一位是我非常心儀的女孩。」他沉吟了會兒,澀然地說:「可惜我終究選擇了事業,如今我回國,怕是不能挽回什麼吧?」
「因為那個女孩已經嫁為人妻了嗎?」忍不住好奇,問起題外話。
想起生命中的過客,他又勾起笑意。
「保密。」他頓了頓,賣關子地低語,「但我知道她現在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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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是的,她真的很幸福。」汪孟涵笑著應和,眼淚不聽使喚地流下。
早在多年前學校的天台上,她的淚水便已鎖在潘多拉的盒子裡,並且打算永遠不開啟的。
被導演罵得狗血淋頭、找工作碰壁、自住了二十多年的娘家出閣、差點難產的危急情況……等等,她都沒有哭,如今卻因為一段真情告白而流下兩行清淚。
雖然有人對她將「知遇之恩」當作愛情而嗤之以鼻,但是,的確是導演讓她產生愛人的動力,她會永遠記得這份情誼。
桌上平空丟下一盒面紙,她連忙抽起一張面紙擦去淚水,抬起頭來,看見丈夫正橫眉豎目地瞪著她。
莫允謙惡意地拔掉音響的插頭,訪問的後續內容因而中斷。
「哎呀,停電了。」他無辜地攤攤手。
汪孟涵冷眼瞟著他,無言地抗議。
「哼!」莫允謙自鼻端哼氣,伸出大拇指倒轉向地板比著,然後提著工具箱走向一部迷你金龜車。
他留學的第一年便正式終結單身生活,取得碩士學位後,成績優異、技藝超群的他拒絕當地文化協會的藝術顧問一職,回國當兵去,退伍後,他除了忙著創意藝術,也接手父親部分的事業。
想法會隨著時空政變,藝術是無遠弗屆的,雖然再進一步鑽研能展現得更完美、精深,但似乎也跳脫了人性化的親切。不必局限自己一定要往高處爬,他不後悔沒再繼續深造,只要用心感受,創作的題材無所不在,例如,他最近沉迷於在苦瓜上雕刻。
「小菱子,這種花言巧語的男人都是大壞蛋,妳要離他們遠一點,小心被騙財騙色喔,不然爸爸心會痛的,知道嗎?」莫允謙對女兒說教。
「知道。」小菱子點點頭。
心胸狹窄的男人!她懷念一下老朋友也不行啊?汪孟涵失笑。將帳簿放在一旁,並縮小Excel工作表,她上網聯機到小菱子的電子相簿。
時間過得真快,照片中女娃兒如今都快三歲了。由於她有個誤導子女的父親,提前讓她學習不需要瞭解的詞彙,愛說話的小菱子成天吱吱喳喳個不停。
「爸爸,車車好了沒?我要黃色的喔,可是不能太黃,大家會以為是計程車,把我擋下來的。」小菱子蹲在地上,大眼期盼地眨呀眨。
「小菱子,往後退一點,等一下我要噴漆。」為父的展現難得一見的威嚴。
「喔!」小菱子聽令,維持蹲姿往後退了幾步。「爸爸,這麼遠可以嗎?再遠我就要撞到牆壁了耶。」
「可以。」導航系統裝設完畢,莫允謙滿意的一笑。「車身彩繪成邦妮兔怎麼樣?」
「YA,我喜歡。」小菱子著急地問:「那我什麼時候可以開?人家好想趕快開車喔!」
「妳三歲生日那天拿到駕照才行。爸爸會在空地上畫路線、放障礙物,改天教妳S形進退、路邊停車、倒車入庫、直線加速、上坡起步、停紅綠燈與平交道停車、換檔穩定測試。爸爸大公無私,別以為我是妳親爹就很好混。」
小菱子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爸爸,我能開車去香港嗎?好想去迪斯尼喔,也想去看跨年演唱會。」
「Of course!」莫允謙大話說得臉不紅氣不喘。
「亂教。」汪孟涵搖頭歎息,然後高聲喊著:「小菱子,來媽媽這裡。」
「好!」小菱子邁開短短的腿,撲進媽媽的懷抱。
「爸爸好小氣呀,妳不可以學喔。」汪孟涵鼻尖努著女兒柔嫩的粉頰。
「咯咯咯……」肌膚被母親逗得發癢,小菱子笑得好開心。「媽媽,什麼是小氣?」
「就是把喜歡的東西藏起來,不想分給別人,有時候人家看一眼也不行,只想自己擁有。」汪孟涵盡量用女兒能懂的話語解釋著。
「不會呀,爸爸一點也不小氣,他剛剛給我十萬塊喔!」小菱子的語氣充滿了對父親的肯定。
「為什麼給妳這麼多錢?」汪孟涵斜覦著前方忙碌的身影,慈愛地哄騙女兒說:「妳把錢交給媽媽好不好?媽媽幫妳存起來。」
「喔……」小菱子心不甘情不願地從口袋裡拿出一個硬幣。
「這是十塊錢呀,哪是十萬塊?」汪孟涵啼笑皆非。「爸爸都教妳一些錯誤的觀念,以後別聽他胡說八道。」
「爸爸說,這是我幫他做一件事的薪水。」小菱子可得意了,爸爸誇她是勤勞的小孩喔!
「什麼事?」
「爸爸要我在名字旁邊加一個『外服』」
「什麼意思啊?」穿在外面的衣服?夾克或外套?汪孟涵一臉納悶。
「就是一個英文字啊。」小菱子攤開父親之前給她的紙條。「媽媽,妳看我寫得對不對?我英文很好,字很漂亮,對不對?」
「好,我看一下。」當汪孟涵看見紙上的文字,忍不住笑不可抑,但為了保住醋罈子老公的顏面,她只敢掩唇竊笑。
最遺憾的事情:晚婚。
最開心的一天:洞房花燭夜!
最反感的行為:誘拐人妻。
最討厭的對象:不叫好不叫座又苟延殘喘的爛導演。
最喜歡的某人:小菱子,Wife
拜託,二十出頭就當新郎還叫晚婚?汪孟涵抬高下巴,覲著他專注工作的背影,但羞澀的眼神出賣了她的依戀。
她曾想過成為電視公司的老闆、頭好壯壯的科學家,氣質優雅的DJ……夢想已遠,現實擺在眼前,辭掉電台的職務後,找工作一直不順利,她現在是一個男人的妻子、一個小女孩的母親,肚子裡還有個不知性別的小生命,她亦是和諧家庭裡的女主人、汽車修護廠的菜鳥會計,甘於平淡,無怨無悔。
抓不住遠去的夢想,但掌握了無可比擬的幸福,她的摯愛都在身邊,此時此刻的溫馨是最真實的。
對了,她還有一個秘密,為什麼她會執意眼前這個男人是她的第二段戀情呢?因為,據說初戀大部分都沒有結果……這如意算盤打得還算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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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的某一天。
她是我大姑的孩子,畏畏縮縮的吧?離譜的是,簡單的帳也會算錯!每次連續假期,我大姑就會來電話,礙於她的情面,我不好意思拒絕……妳看、妳看,她又在跟客人道歉了……
一串串的長吁短歎,彷彿伴隨沁涼的晚風不斷傳進汪孟涵耳裡。
「真過分,舅媽怎麼可以跟客人說我的不是呢?是我聽力太好嗎?要說就躲起來說嘛,我要假裝沒聽到,還要面帶微笑。」
她的確不是開朗的女孩,手腳不利落,也不善交際。
縱使姊姊嫁給有錢人,父母仍然腳踏實地的工作,她不想當伸手牌,打工賺零用,也不必擔心出社會後視職場為畏途,可是想順利的工作還真困難啊。
「原來如此。」莫允謙終於明白了始末。
「神出鬼沒的你,為什麼會在我的秘密基地出現?」他全聽到了?汪孟涵忿忿地大叫。
學校的天台是她吐露心事的地方,如今讓外人入侵,居然還是她的仇人,仰賴的保護網被攻破了,她氣憤難平。
「妳以為我很熱心嗎?」莫允謙的怨言不亞於她。「因為妳手機沒開,妳媽打遍通訊簿上的電話,妳姊姊說妳一定在這裡,好死不死,我人在教室,我媽自作主張把責任推給我,並跟妳媽保證,我會安全的把妳送回家,妳說,真正的受害者是誰?」
「正是我!」忘了彼此的敵對關係,她哀傷的連連抱怨,「舅媽每次都用我來突顯表姊的優點,把我貶得一無是處。可是其它同事都說我是老實人,教我別計較,日子久了大家就會發現,表姊只是嘴巴甜,其實都光說不練……」
「管妳老不老實?我今天是騎機車來的,停在學校側門的超商那裡。走,我載妳回去。」在教室裡畫了兩個多小時的圖,他也想趕快回家休息了。
「你無照駕駛!」汪孟涵大呼小叫。雖說他大她一個年次,但也只虛長了七個月……她為什麼會知道?他的愛慕者自會宣揚。前陣子他生日,桌子、椅子上迭滿禮物,她不想看見都不行。
「所以呢?妳要到處宣傳?」莫允謙把玩著一串鑰匙,想到自己那部造型酷炫、性能一流的野狼二五:心裡可得意了。他是和自家車行的師傅一起改裝那部機車,成就感難以言喻。
「警察會抓啊!」汪孟涵理直氣壯地說。
「沒事怎麼會被抓?」他國中就會騎機車了,藝高人膽大,完全不擔心。
「要是等一下真的被抓呢?」她緊張地問。
「罰款妳來繳,就這麼簡單,還用說啊?」莫允謙聳肩笑了笑。
「這是什麼道理?你強迫要載我,卻要我付錢。」她身上只剩四十五塊,加個油就沒了,何況那是她要買香雞排吃的。
「妳很難搞耶!我騎車時會變裝,技術也頂尖,又遵守交通規則,除非臨檢,否則出包的機率很小。」到底走不走?他時間很寶貴的!靈感稍縱即逝,他洗完澡還要繼續畫。
「我想再待一下,我會自己回去的。」她向他揮手道別。
莫允謙看了眼她滿面的愁色,忽然語重心長地道:「長頸鹿寶寶出生時,從母體掉出距離七呎的地面那一刻起,就必須學習站立,失敗、摔倒、重來,直到細瘦的四肢撐在地上為止。」
「為什麼要這麼辛苦?我媽媽說我一歲多才會走路。」汪孟涵感到不解。
「是為了活命,因為有各類強敵躲在暗處覬覦。」莫允謙望著遠方道:「我不是教妳改變個性,而妳的個性也不是十惡不赦,只是,大草原上的動物,一出生就被迫及早獨立,我們生為人,怎麼可以輸牠們呢?遇到困難就退縮,自艾自憐,不肯面對事實,未免太懦弱了。我認為,最好的處世態度是解決事情而不是逃避。」
「你看過『老虎奇談』這部電影嗎?」她忽然問。
「沒有。」是恐怖片嗎?他納悶地想。
汪孟涵描述著劇情,「一對虎寶寶,還不會獵食就被拆散,飼養在不同的地方,環境使然,導致性情逆轉。一年後,在競技場相遇,兩隻老虎一隻強悍,一隻怯弱,可是為了勝利,牠們仍拚命想搏倒對方。爭鬥中,所有血腥和殺戮在眼神交會時,認出彼此是兄弟,全化為原始的純真,玩鬧了起來,那一幕好感人啊,我用掉了一包面紙……喔,我又想哭了。」
莫允謙原本呵欠連連,聽到後來,差點跌倒在地上。
「我以為妳要講什麼人生大道理,重點是這部片很感人?」而且片名是叫「雙虎奇緣」吧?前陣子電視有播,他覺得很無聊,只有相鬥的場景令人眼睛一亮,讓他從睡夢中醒來,不過,家裡那兩個沒用的女人卻哭得死去活來,紛紛倒在他身上,哭濕他的衣服。
「不是啦!」汪孟涵窘然地笑著。「誰說一定要成為強者才不是苟活?環境的逼迫,猛獸要獵食以生存,但那些獵物也有抗敵的本能啊,有的很會跑,有的很會跳,有的體型巨大,有的動作敏捷……我雖然自卑,但從不埋怨被生下來,我一定有某項才華,只是還沒挖掘出來。」
「妳要這麼想也可以,畢竟我不能把我的想法套用在妳身上,只是,妳跑來這裡仰天長歎又是為哪樁啊,十分有『潛力』的汪才女?」
「我……」她一時語塞。
「怎麼不找朋友聊聊,妳不是都跟顏巧莉在一起?」他挑了下眉。朋友的功用包含互訴心事不是嗎?
「你不能說出去喔,其實我不太喜歡她耶,她有事情才會找我。」汪孟涵感慨地說:「沒想到失意的時候,是你在聽我吐苦水。命運真作弄人,你小時候那麼壞……」
莫允謙連忙辯駁,「喂,小孩子難免行為幼稚,現在我已經長大了,不會隨便欺侮人,這有辱成熟男人應具備的正直敦厚。但是,別以為我這麼說,就是允許妳跟我接觸喔,往後還是不要找我講話,尤其在學校裡。」
成熟男人?汪孟涵奇怪地瞄著這個「高齡」十六歲的同學。突然間,她震撼地倒抽一口氣。
「妳看到什麼,這麼驚訝?」他不懷好意地陰森森笑著。「不會是好兄弟吧?唔,好恐怖喔!」
「不要嚇我啦!」她雞皮疙瘩都冒起來了。「除了家人,我……我竟然輕易地對你侃侃而談,好奇妙的感覺喔。我慢熱的個性、笨拙的口條,遇上你全治癒了,這代表什麼意思,你知道嗎?」
代表他將大難臨頭!一滴冷汗不爭氣地從額際滑落,莫允謙盯著她,不自覺慢慢地往後退。
汪孟涵心中湧起陌生的情潮,恍恍惚惚中又隱然而逝,她終究沒有發覺,只感到胸口暖暖的。她想,他此時看起來也不那麼討厭了,如果他們化敵為友,將會是一段可歌可泣的感人故事,而這個世界亦會多了一處溫暖的角落。
「我的第六感告訴我,我們會是一對合得來的朋友。」她合起手掌,憧憬地說。
他的直覺卻警告他,趕快逃,遠離她,別瞎攪和,否則麻煩接踵而至。
「你當我的朋友好不好?」她臉紅似火。「我沒這麼主動過耶,真難為情。」
天哪!他絕對不要跟她有所牽扯。溺水的人抓到浮板都會死命不放吧?他可不要活到七老八十還替她把屎把尿。
「那個顏巧莉湊合著用就好,朋友在精不在多,做人不要太貪心。」莫允謙沉聲道。
「為了表示我的誠意,我決定從今以後不再掉眼淚了。」汪孟涵沒有理會他的話,眼中閃爍著光芒。「我的人生要是有你加入,絕對會豐富起來,所以我要把眼淚束之高閣,畢竟它常模糊了我的視線:雖然現在我已找到暫時相依為命的夥伴,但它有必要永遠消失。」
「包括妳狂笑、打呵欠、砂子掉進眼睛裡?」她的想法真荒謬。莫允謙面無表情地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就算妳厲害,往後都不哭了,自卑的心理依然存在啊,妳要試著敞開心胸才對,何況太過壓抑情緒,沒有適當的發洩,遲早會發瘋。」
「你不要一副生不如死的表情好不好?這樣吧,我要是交到真正知心的好朋友,就會放你一馬了。」她善解人意的這麼說。
「妳很會利用人耶!」他不以為然地道:「萬一妳都沒交到朋友呢?」
汪孟涵忽然站到矮牆上。
「那是以後的事,到時再說。如果你現在不答應,我就要跳下去了喔,天人永隔,好淒慘的……」
「請便。」她才沒那個膽。莫允謙兩手一攤。
「大地如來,佛光普照——」她喊完某部電影的台詞後,縱身一躍而下。
「喂,汪孟涵!」他嚇傻了,立即奔向前想抓住她,卻為時已晚。
她腦子有問題啊?這麼偏激的手段都使得出來!
往下俯瞰,底下有一片草地,一旁則銜接著一棟教室的天台。草地上不見屍體與血跡,所以……她人呢?
汪孟涵出現在他身後。
「你在看什麼呀?」她伸出手掌輕拍他的背。
被擺了一道,莫允謙氣憤地扯著喉嚨咆哮,「妳……妳不是離開人間了嗎?為什麼會在這隉?」
「哈哈,我跳到下面的天台,就從旁邊爬牆上來了啊。」她笑咪咪地解釋。
莫允謙忍氣吞聲,懶得跟她這個無賴抬槓,挺起胸膛,頭也不回地往來時路走去。
「別走啊,你還沒說要不要當我的朋友!」汪孟涵迫切地追問著。
他置若罔聞,繃著臉繼續邁著步伐,走向樓梯。
她下重藥,再次蹬上牆頭。
「大地如來,佛光普照——」
好半晌過去,兩隻素手悄悄攀著牆頭,探出一雙眼睛觀察著動靜,發現頂樓上一道人影都沒有。
這時,學校側門那裡傳來一道道催促的機車喇叭聲。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