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麼道理?」他失魂落魄地說道。他往光幕處走近一步,伸手想摸摸,但是剛剛姚笙發生的狀況實在太驚心動魄,以至於有點遲疑,久久不敢碰上去。
姚笙看著他戒慎恐懼的神情,微微一笑。
「你不要緊的,這種現象,只會發生在我的身上。」
她的笑容有著令人信任的溫暖。狄孟魂依言將手伸過光幕……果然,通過光幕的時候暢然無阻,並沒有姚笙那種驚人的消失狀況發生。
但是,這樣並不足以解釋姚笙發生的怪異現象。
「我來到這兒的時候,就是這樣了。」姚笙淡淡地說道:「通過時光脈衝的時候非常痛苦,我整個人像是被放在碎肉的機械中一樣,整個人彷彿生生地被絞成極細極困的碎片,而每一個碎片,卻很清楚地感覺到痛楚。」
這種感覺對狄孟魂來說並不陌生,在醒來之前的記憶中,他也經歷過這樣的可怕回憶。
「但是醒過來之後,整個人卻還是好好的,不用說血跡了,就連衣裳都沒有染上塵埃。」
「等等,」狄孟魂問道:「你是說,你醒過來的時候,就已經是這樣的打扮了?」
姚笙攤著雙手,盯著自己身上的飄逸白衣發怔。
的確,這又是一個莫名奇妙的破綻,因為狄孟魂清楚的記得,當初他們三人進入時光脈衝前,已經在龍族住了好一陣子,身上穿的都是龍族的粗布衣裳。
而此刻姚笙身上穿著的白衣質地輕軟,倒像是文明時代的高級紡織品。
在這一剎那間,那股子淡淡的不對勁之感,又在狄孟魂腦海中模糊地一閃而過!
破綻?
而姚笙恍若末覺,仍然自顧自地說下去:「我醒過來的時候是近天明的時刻,我看不見你,也沒有看見陽風,只知道自己身處在這樣一個小島的山巔之上。
過了沒多久,日出的時候,我看見那個叫做羲和的太陽女人……當然,那時候我並不知道她的名字,羲和這個名字是南斗告訴我的。
然後,我又在四周的海平面上看見那些扭曲的亞維空間……」
狄孟魂心中一凜,連忙問道:「你也認為那些是亞維四度空間?」
「我覺得是,因為在二十四世紀時,科學院有過這樣的VR模擬模型,特徵也都很像。乍看之下我當然很驚訝,也非常害怕。
但是愣了沒多久,我覺得應該採取一些主動,總不能在這兒坐以待斃吧!於是當時我打算走下山崖,看看島上有沒有什麼可以幫我渡海離開的東西,走了沒幾步,就遇上了這光幕……」
「然後呢?」狄孟魂問道。
「剛發生的時候,看見自己的手一離開光幕的範圍就消失不見,當然嚇得肝膽俱裂。我本來以為那是某種黑洞現象,消失的身體部位被吞噬了,但是消失的部位一點痛楚也沒有,也還有感覺,結果就像你看見的一樣,只要一縮回光幕,便又恢復了原狀。」
「一點異狀也沒有?還是原來的手?」
「這種動作我已經做過無數次了,只要回到光幕之中,一切如常,連最微小的傷痕也沒有。」
「那麼……」狄孟魂失魂落魄地說道:「消失掉的手,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在光幕中嚇得癱倒在地,很久之後,終於再次鼓起勇氣,又將手伸出光幕,就像這樣……」她將修長的手又再次伸出來,雖然方纔已經見過一次,但是看見肢體在眼前消失,還是令人情緒激湯。
而且,狄孟魂還遲疑地在消失的手掌應在的部位摸了摸,卻什麼也沒有摸著。
「它……」狄孟魂艱澀地說道:「真的不見了。」
「也許應該說,它不曉得到什麼地方去了。」
「你的膽子真大,」狄孟魂由衷地說道:「換了是我的話,也許打死也不敢再試一次。」
「當時我的情形也沒能好到哪裡去,」姚笙苦笑道:「試了幾次之後,我又困惑又害怕,按著還聯想出許多不著邊際的幻想,覺得自己彷彿置身在一個清醒得不得了的噩夢之中,跟著就坐倒在地上,大哭了起來。」
「我想,每個人都會有這種反應的。」
「我在光幕中渡過了好幾個白天,好幾個黑夜,每次哭累了,就不死心地再去試試,但是每次試總也是同樣的結果……」
「等等,」狄孟魂皺皺眉:「好幾個白天黑夜?」
「嗯!」
「那你最後出去了嗎?」
姚笙搖搖頭,說出令人驚訝的回答:「沒有,從我到這兒這麼久的時間以來,我一直都待在這個光幕之中,從來沒能出去過。」
「不可能!」狄孟魂固執地說道:「難道你不用吃喝嗎?不用睡覺,或是做其它事情嗎?」
姚笙悲傷她看著他。
「從我到這兒以來,我不曾有過餓、渴,或是疲倦的感覺,連睡覺都很少。」
「不可能……」狄孟魂依然喃喃地說道,這又是一個完全超乎他知識範疇的現象。他記得曾經讀過有關於古代囚犯的心理側寫報告,據說,當時囚房中最嚴厲的刑罰之一,便是將犯人關在獨居室中,即使食水充足,犯人也會很快因為孤獨而發狂。
「古代囚犯心理學,對不對?」姚笙的眼神有幾分嘲弄的意味:「這種理論我讀過的只會比你多,絕不會比你少。但是別忘了你也說過,我們都是畫龍的葉公,都只是紙上談兵。」
「你真的就這樣在這裡獨處了兩年多?從來沒有出去過?」
姚笙恍若未聞,彷彿他問的是一個最笨的問題。
「我在這裡面哭了幾天,胡思亂想了幾天,最後覺得這樣的處境是完全的絕望,所以,我決定做一件可能會讓自己萬劫不復的事。」
「什麼事?」
「一開始的時候,我每次試圖想要走出光幕,總只是把手或腳伸出去,若著它消失。後來,我決定豁了出去……」
「你是說,」狄孟魂駭然道:「你把頭……」
「嗯!我一橫下心,就打算整個人跑出光幕,反正最壞也不過一死。」
「你……跑出去了?」狄孟魂問道:「那是什麼樣的狀況?」
姚笙凝望著他,不發一言,只是緩緩地走向光幕,穿了過去。
她的動作非常緩慢,一邊穿進,還一邊說著話。
「就是這樣,我……」
說到這裡,她大半個人已經沒入光幕之外,嘴巴也已經進入消失的範圍,因此那一句話沒能說完,便生生地打斷下來。
她刻意將身子留下一小半在光幕之內,還向狄孟魂揮揮手。
古往今來,大概絕對不會有人親眼目睹這樣的駭人場面吧?姚笙的身子從身體的三分之二處整個縱切,只剩下小半個身子,而這剩下的半片身子還能靈活地向你揮手。
狄孟魂自負是個精神體魄強健的英武男子,但是此刻見了這一副詭異的場景,也忍不住腦門子「轟」的一聲,眼前有點發暈,腿一軟便坐倒在地,胸口不住起伏,不斷地喘著氣。
姚笙的身子俏生生地動了動,慢慢又從光幕外抽回,一點點地重新出現,脖子、耳朵、眼睛、鼻、口……
她後退了幾步,看見坐倒在地上的狄孟魂,嘴角漾起了淡淡的笑容。
「很可怕吧?」她嫣然地說道:「我自己沒看過,但是卻想像得出來這種怪模樣絕對不曾太賞心悅目的。」
狄孟魂想說話,卻覺得喉嚨極度乾渴。
「你……你在裡面還有意識?」
「如果硬要比喻的話,有點像是把臉埋在水裡面,」姚笙說道:「耳、口、鼻一埋進水裡,就好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聲音、氣味、視覺都會隔絕起來,就有點像是這種情況。」
「聽起來像是進入了另一個空間似的,」狄孟魂問道:「那麼,那裡面是什麼樣子?在那兒,你看得到,聽得到嗎?」
這種說法聽起來有點不太搭調,因為在他的角度看來,穿過光幕範圍的姚笙是「消失」了,但是照她的說法,卻好像是「進入」了另一個地方。
「我不曉得該怎麼對你說,」姚笙茫然地搖搖頭:「很難形容,如果沒有親身體驗的話,這種情形很難向你轉述。」
「我試試。」狄孟魂固執地說道。
「就像我剛剛說的,好像你探頭進了水中,但是情形又不一樣,因為即使是把頭探入水中,雖然聽不清楚,看不清楚,畢竟沒和水面之外的世界完全隔絕,但是進入光幕之外,卻是某種完全的隔絕。」
「那也就是說,你在「那個世界」完全聽不到我說話?」
「這一點我也想問你,剛才,我在裡面說話,你聽到了嗎?」
狄孟魂想了想。
「你再試一次。」
姚笙點點頭,像剛才一樣緩緩走出光幕。
「就這樣,我一直和你說話……」她嘴中不停地,「沒」入光幕之外,而等到她的嘴巴部位也消失了的時候,聲音也跟著戛然而止,悄無聲息。
然後,這次她只消失了一下,便再度回到光幕之內。而聲音卻是隨著她的動作再次突地出現的。
「……就可以知道了,怎麼樣?」
狄孟魂露出駭然的表情。
「聽不見,只要你的嘴巴一消失,就沒有聲音了。」
「我早猜到是這樣,」姚笙淡淡地說道:「只是有你在,才能夠得到證實。」
「所以這和伸進水中是不一樣的兩回事?」狄孟魂急急地問道。
「絕對不一樣,」姚笙肯定地說道:「因為我想我「進入」的地方,說不定根本就不存在在這個世界。」
突然之間,狄孟魂又想到了一個疑問。
「你曾經整個人走進去過嗎?我的意思是說,你曾經試著在那個空間裡走走看嗎?」
「走過。」
「在那裡面你踏得到實地嗎?你說的「走」是真的用走的,還是用漂浮的?」
「在那個空間裡面,」姚笙巧妙地用「空間」二字來形容光幕外的狀況:「是一片灰濛濛的世界,有味道,也有聲音,但是卻分不出那是什麼,因為所有東西都模模糊糊的,看不清,也聽不明。我進去幾次之後,也不敢走得太遠,因為不論走多遠,都是一樣的景象,而我進入的地方,」她伸手指指光幕,指尖穿出了光幕範圍,又消失不見:「就像是一扇門,每次我都得記住方位才能走回來。」
「如果找不到路的話,」狄孟魂愕然:「你就回不來了?」
「有一回,我再也受不了這種像是金絲雀鳥籠一樣的地方,」姚笙深吸了一口氣:「我當時想,不論怎樣,我一走要離開,即使是到了那個灰濛濛的空間也好,總之,只要能夠出得了這個地方,就是下地獄也無所謂!
有了這樣的念頭之後,我盤算了一會,便咬緊牙關,穿過光幕,而且頭也不回地就在那個空間裡一直走下去……」
「然後呢?」狄孟魂迫不及待地問道。
「可是,就好像是場不曾醒來的噩夢一樣,我在裡面一直走,走了多少時間根本就沒有感覺,同樣的,也不餓不渴不累,就這樣一直走下去,但是那灰的景象從來也沒變過。
後來,我覺得更害怕了,因為那種什麼都看不清的世界,要比這兒更可怕,因為在這裡至少還可以看大海、看夕陽,看島上的花樹青草,於是我又在那兒大聲地哭了起來,哭著哭著就轉身往記憶中的方向折返了。」
狄孟魂怔怔地看著她平淡地說著當時的情景,突然生出一絲淡淡的心痛之感。
他眼前彷彿浮現著姚笙清麗的身影,臉上滿是淚痕,像個無家可歸的小女孩一般無助地哭泣。
不知為什麼,狄孟魂心下出現了一種奇妙的感覺,後悔當時自己為什麼沒有陪在她的身邊。
姚笙晶瑩的眼神凝望著他,彷彿想猜出此刻狄孟魂正在想些什麼。他回過神來,發現姚笙正盯著他看,臉上不禁一紅。
「你接下來一定會問我,怎麼回來的,對不對?」
狄孟魂看著她,不知道從何而來的一股微妙情緒,便衝口說出連自己也頗為訝異的話。
「從今以後,我會常來陪你的!」他的胸中陡地生出一股豪氣,清朗地說道:「不管你能不能再出來,從今以後,你不再是一個人了,我會常常來看你!」
姚笙落寞地笑了笑,也沒有任何情緒起伏的樣子。
「好啊!」她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