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我流年不利,才會有這些倒霉事發生,痛定思痛,我決定關門避禍,窩在鍾洋的宿舍,日日睡到日上三竿,除了吃飯根本不出大門一步。本來鍾洋還陪我一起修身養性,哪知他天生勞碌命,享受不得這種皇室成員的糜爛生活,不出一星期就閒的恨不得去撓牆。我見他像動物園的獅子似的不停在屋裡繞圈,便指責道:「自古英雄成大事前皆穩如磐石,你這般毛躁怎麼成大器——我說你別轉了,我頭都暈了!」
鍾洋一把將我從床上揪起來,一邊往外拖一邊說:「成什麼大器!你天天好吃懶做,遲早變成一頭豬!給我起來,上課去!」
其實我不願出門是有理由的,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申小雅,所以乾脆逃避。鍾洋帶來的消息打消了我的顧慮,他說:「你別躲了,申小雅已經好幾天沒來上課了。」
她是不是也在躲我?
唉,我就說我走霉運,剛一進教室,就看見申小雅坐在裡面。想轉身回去又太顯突兀,只好低下頭走回自己座位。
老師對我的出現非常不滿意,因為我一來就會給她惹麻煩,所以她抓住我上課發呆之際叫我回答問題——我當然答不出,於是又被請出教室,總共待了不到半小時。
其實我當時並沒有發呆,我只是在看申小雅。
她瘦了很多,臉色蒼白如紙,眼窩深陷,遠看就像兩個無底的深洞,用形如枯槁來形容似乎也不是很過分。我遠遠的望著她,恍惚覺得,她似乎已經不是這個世上的人了,坐在這裡的只是一具失了靈魂的肉體,又或是失了肉體的靈魂。我本已平靜的心再次被深深的悲哀緊緊攫住。
我救不了申小雅,因為我不是鍾洋。
我沒有變成申小雅,因為我有鍾洋。
我還有鍾洋!
我失魂落魄的在鍾洋他們班後門張望,他看見我,逮了一個空兒偷偷溜出來。
我對他說:「我不想出國了,你也不要去深圳,我們都留在北京吧。」
他並不回答,卻一直問:「你怎麼了,又出了什麼事?」
我搖頭,抓住他的袖子拚命懇求:「什麼事也沒有,你答應我好不好?」
他無奈的笑笑,說:「我已經簽了合同,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可以不去,他們也不能綁你去!」
「你的腦袋裡又在想什麼?我問你,如果你不出國,我也不去踢球,我們兩個人還能做什麼?我們的將來在哪裡?離開了預定軌道我們就是兩塊一無是處的廢料!」
「天無絕人之路,總會有辦法!我只不想從此以後再也見不到你,我只不想你離開我。」
「你說得對,天無絕人之路,如果我們想見面,就總能見到,不是嗎?簽約以後我想了很多天,終於豁然開朗,除非我們之中的某個人死了,否則一定可以在一起。」
「你說得好聽,其實只不過是不願放棄理想,不願放棄足球!」我負氣的說。
他沉默許久,才說:「沒錯,我不想放棄理想,可我也不會騙你。」
「理想和我哪一個更重要?」
「不要問我奇怪的問題。」
「上次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我!」
「你希望我怎樣回答你?你會怎樣面對我的答案?席安,如果你只是想依賴我,我只好請你學會自立。」
我被透視到骨架,無言以對。
***
在這之後的一個月裡,鍾洋帶我踏遍了北京的山山水水,亭台樓閣,說是要給我掃盲。我對遊山玩水向無興趣,覺得那些山頭似乎是從一處搬到另外一處,無甚不同。水就更沒個性,在我眼裡還沒密雲水庫有吸引力——至少那裡能偷偷游泳。
唯一感興趣的,是京西的潭柘寺。千年古剎,奇松怪柏,令人歎為觀止。當然這是鍾洋的感歎,我對花花木木根本沒有留意,雖然不得不承認唸經的韻律非常好聽,但卻聽不懂歌詞。我之所以記得這裡,是因為從一進寺門,就看見一個人在那裡跪著,轉一圈回來,他還在那裡,一動不動,好像被人點了穴道。
我奇怪的問鍾洋:「這人既然有冤屈就要去衙門,到廟裡來跪著做什麼?」
他嫌我沒常識,說:「他是想出家,不是要告狀。」
啊,原來如此!
我更加好奇,以前只知道廟裡有和尚,卻從來不知道和尚是從哪裡來的?
「為什麼沒人來管他?跪這麼久多難受,和尚不是有好生之德?」
「也許是他雜念未消,許多人都是一時激動,認為自己萬念俱灰,看破紅塵了,其實放不下花花世界。」
「你怎麼這樣清楚,是不是也來這裡跪過?」
他瞪了我一眼,說:「沒錯,你差點就把我給逼入空門了!」
「人家幹嘛不收你?」
「住持說我心中有一大團雜草,野火燒不盡。」
「你說誰是雜草!」
「難不成你還是朵花兒啊?」
我癟癟嘴,不理他。繞到後面的一個偏殿,見一位老和尚正在教一個小和尚叩拜之禮。禮儀繁複,小和尚作了好幾次,總有錯誤,偷偷對圍觀的遊客竊笑,神色輕佻,貪戀紅塵。
呵,這世上有人要入世,有人想出世,總不能如願,縱有千條慧根,也難逃無緣二字。
茜紗窗下,公子無緣。
黃土垅中,卿何薄命?
連銜著通靈寶玉而誕的神瑛侍者都如此哀歎,吾等連石頭都沒含的平庸之輩怕是都要找個沒人的地方偷偷哭去了。
鍾洋見我玩的無精打采,說:「這麼多人間奇景你都看不到眼裡,到底想要如何?」
我說:「不如去龍潭湖。」
他聽罷便要掐我脖子,因為龍潭非湖,遊樂園是也。
到底還是來了。我如魚得水,完全不用地圖指南,拉著他直奔我一向的保留劇目。
也許是他運動神經太好,小腦過於發達,導致平衡機能及其敏感,做歡樂杯都會吐,看到海盜船更加面無血色,兩腿發軟,任我如何軟硬兼施就是不肯靠近一步。
我自己玩也沒意思,不禁埋怨:「早知道就不要買通票,好蝕本。」
「有那麼多健康項目你都沒有看到!」他信手一指,「比如那邊那個!」
那邊那個是摩天輪。
其實我一直認為來遊樂園最傻的就是乘摩天輪,在上面慢慢悠悠的轉上一圈,好像老太太。而且這裡的摩天輪身兼幾條血命,總叫我不寒而慄。
據說,某天六個中學生在一個小吊廂裡抽煙,不幸引起火災。當時他們正處在頂端,趕來的工作人員和消防員都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看它燃燒,待轉到底部早已面目全非。
我在頂端時對鍾洋講述這個故事,然後點燃一支煙,說:「我們現在來八拜結交,不能同日生,但能同日死。」
他笑:「如果是拜天地,我就拜。」
我也笑,改口道:「鍾洋,你願意與席安結為夫妻,無論貧窮或疾病,終生相攜,至死不渝嗎?」
他還是笑,笑得閉上眼睛。
「我在心裡答一千遍,可惜你聽不見。」
火災沒有發生,我們又去排隊玩碰碰車。有個小孩仗著父母在身邊擠到我們前面夾塞,非常討厭。我倆對看一眼,不禁冷笑。
活該他倒霉,與我們一同進場,我倆熟練操控兩輛車前後夾擊,將其撞得七葷八素,嚇得直哭。他父母在場外也急得大叫,卻無能為力,眼睜睜看著兒子被我倆荼毒。
等這一場一結束,我倆便飛也似的逃走,剩下背後的一陣咒罵。
接著想去做音樂木馬,可被管理員以身高超標為由拒載。
在出口處,鍾洋先出去,我留在裡面,突然想起來:「哎呀,我還沒有射擊呢,你等我一會兒。」
我轉身往回跑,鍾洋在外面急得大叫我也沒聽見。
在射擊場裡,我幾乎百發百中,贏了一大堆吃的東西,來到出口,卻找不到鍾洋,我想他一定是生氣了。
回到學校,我抱著獎品去敲他宿舍的門,他打開門看見是我又砰的關上了。我沒有辦法,又不好意思在走廊裡哀求——其他宿舍還有人呢,只好坐在門口等他什麼時候出來。
等了很久,我都快把那堆獎品給吃完了,他才開門。
我說:「是我不對,你別生氣了,其實我也是想贏點兒好吃的大家一起吃嘛!」
他問:「好吃的在哪兒呢?」
我一指肚子:「都在這兒吶!」
他就過來掐我,說:「你給我吐出來!」
***
鍾洋離京參加試訓之前,我在心裡許下一個小小的咒,然後就坐車到西單華威的六層。這裡攤位多如牛毛,我多日不來早已忘記,只好一家挨一家找,終於在營業結束前給我找到。
我對老闆說:「我來買那把刀。」
老闆顯然已將事情忘得一乾二淨,茫然的問:「什麼刀?」
「一把日本刀,大概有這麼長,刀柄上嵌有一顆紅石。」我用手比劃給他看。
他恍然大悟,說:「那個呀,已經賣掉了。」
我抑制不住內心的狂喜,跑去找鍾洋,他正在宿舍收拾行李。
我興奮的對他說:「你還記得那把刀嗎?我許了一個咒,如果它被別人買走了,那麼我們就永遠都不會一刀兩斷!我剛剛去華威一看,真的已經賣掉了!你說這是不是一個好兆頭?」
他用異樣的目光看著我,一點也不為此雀躍,然後從手提箱裡取出那把刀:「對不起,買它的人,是我……」
我驚得向後倒退一步,不可置信的盯著那把刀:「你什麼時候買的,怎麼我不知道?」
「就在剛才,我比你早進這個門半小時……」
我沉默,他也沉默,許久,我說:「鍾洋,這是封建迷信,你不要信!」
「席安,你不要信,不信就不靈。」
「好,你什麼時候走?」
「過一會兒,我爸爸開車來接我,你也一起去機場吧?」
「我不去。」
「我一個月以後回來,你自己老老實實呆著,不要吸毒,不要不吃飯,不要惹事生非。」
「知道啦!你怎麼比我媽還羅索!」
「是你自己不肯長大,整天讓人操心。」
「鍾洋,你有無興趣加入人民教師的隊伍?」
「誰家的孩子肯交給我禍害?」
「我看你挺有潛質,至少招人煩這一條已經符合了。」
「嫌我煩我就不回來了。」
「那我就過去找你,每天煩死你!」
鍾洋走後,學校對我唯一的吸引力也消失殆盡。我乾脆不去上學,天天呆在家裡租碟看。我媽問我想去英國、澳大利亞還是新西蘭?我說哪兒離中國近就去哪兒。然後我想,不如去香港,據說從那兒到深圳比從我家到鍾洋家還近!
我媽也難得幽默一回,說:「現在去香港比去南極還難,他們怕你過去共產。」
有時,我會接到鍾洋的電話,向我訴說職業球員的生活有多麼令他熱血沸騰。我對此毫無興趣,又不好掃他的興,只好跟著一起激動。我突然發現說不定自己是個作演員的好材料呢。
有時,我也會接到另外一種電話,沒有聲音,不久後掛斷。
五月份的第一次全市模擬考試中,我本以為自己一定是全年級最後一名——因為我只在第一天上午去考了語文,後面兩天皆在家睡覺,總分100。結果令我吃驚的是我只是倒數第二名,霸佔我位子的是申小雅——她一門也沒有來考。據說R大對她的表現非常不滿,聲稱如果她不能在六月的第二次模擬考試中進入全市前5000名,就取消她的保送資格。
偶爾我會在校園裡遇見她,她已瘦的能飛起來了,眼神空洞,表情絕望。
當我再次接到那個無聲的電話的時候,我說:「每個好孩子都有糖吃,你是好孩子,我會送你一顆糖。」
***
鍾洋從深圳回來,曬成另外一個種族。他給我看一個足球,上面有某國腳的簽名。我對足球仍舊耿耿於懷,趁其不備偷偷用手將國腳的名諱塗掉了一筆。
在「二模」之前,我把自己的計劃告訴他,邀他助力。
他對我的動機深表不解:「偷卷子?你考那麼高有什麼用?」
「我想在畢業之前給母校留下好印象。」
「別廢話,快點老實交待!」
「這是我的真情實感,你還要我交代什麼?」
「席安,告訴我,是不是為了申小雅?」
我只有點頭。
他暴跳如雷,指著我的鼻子罵:「我看你就是犯賤,最好人人都像申小雅那樣對待你,你才渾身都舒服!」
我低下頭,思量很久,方說:「我對她做到仁至義盡,才好從此忘記她。」
「要去你自己去,我不管!」鍾洋毫不為之所動,拂袖而去。
***
經過多日的偵查,我搞清了放卷子的地點,原來它就安安靜靜的躺在教研室的一個普通木櫃裡。
真是不夠警惕,難道建校幾十年,就從來沒人有過我這種企圖?
是夜,我帶齊工具,躡手躡腳溜進教學樓內,剛要抬腿上樓,身後有人一拍我的肩,駭得我心臟差點從嘴裡跳出來,還未及喊出,就被鍾洋摀住嘴,扯到一邊。
他壓低聲音道:「我就知道你沒常識,從正面上樓正好經過保安室!你跟我來。」
我跟在他後面,悄聲問:「你怎麼知道我今天來?」
他冷笑一聲,說:「你今天一天魂不守舍,滿臉寫著『我要犯罪』。」
「真的有這麼明顯?大家會不會都看出來了?」
「我說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呀?」
「你別嚇唬我,我現在緊張的腿都站不直了……」
「有什麼可緊張的,你還害怕處分呀!」
「我也不知道我幹嘛要緊張,可我就是很緊張……」
「到了,鑰匙拿來。」
「給你。」
「這是改錐!」
「是啊,用它撬開。」
「你怎麼不配一把鑰匙啊?」
「鑰匙在老師兜裡揣著呢,要配還得練半年『三隻手』。」
「這要撬到哪輩子去呀!」
「你都來了還這麼多怨言……」
正在我們倆聚精會神的和門鎖奮戰的時候,幾道手電光束晃到我們身上,有人厲聲喝問:「什麼人?!幹什麼呢?!」
我跳起來,拉著鍾洋就跑,兩名保安在後面窮追不捨。剛逃出校門,只覺眼前一片刺眼的燈光,伴隨著尖利的剎車聲,我的身體飛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