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門外,一見到幾乎遺忘在他記憶中的人兒時,嵇仲軺完完全全震住了。
眼前的沈蓉兒,美麗如昔、纖細的身材依舊,唯有肚子卻驚人的隆起,任誰也不懷疑:她懷了身孕。
「你說呢?我怎麼能不來?」沈蓉兒拿著手絹兒,掩面委屈低泣。
她的意思是說──她肚子裡的孩子是他的?他錯愕地盯著她隆起的肚子,無法將這個驚人的事實跟他相互連結在一起。
他自認是個正人君子,相識這麼久以來,他從未對她有過踰禮的舉動,她又怎麼可能會懷孕?
「難道你真的忘了?你在遠赴東瀛的前一夜到我那裡去,而且,還喝得酩酊大醉,也就是那晚──」說著,她又傷心的低頭啜泣。
「我完全不記得了。」嵇仲軺只覺得自己像是突然被扔進了黑暗深淵。他怎麼會醉糊塗了,竟然對沈蓉兒踰了禮?萬一這事被寧兒知道了,他簡直不敢想像她會有多麼心碎。
「對不起,我實在不應該來找你的,你如今已有妻室,我實在不該讓你為難,但我一個清白的姑娘家,還沒有嫁人就挺著個大肚子,街坊鄰居的閒言閒語,已經快讓我熬不下去了。」沈蓉兒頻頻拭著淚,悲切的說道。
「蓉兒,我……我可以給妳一筆錢,重新替妳找個地方安頓──」這個突如其來的意外,讓向來冷靜沉穩的嵇仲軺思緒都亂了。
「你以為我是來要錢的?」沈蓉兒一臉悲憤的望著他。「我一文錢也不要,只是希望讓孩子有個爹而已,但現在,我已經知道你的答案了。」她緩緩轉身,一臉哀莫大於心死。
始終站在遠處的慕容寧,不敢相信嵇仲軺在得知沈蓉兒懷了他的孩子後,非但沒有一點喜悅,反倒要拿錢打發她離開?難道,是因為顧忌她才不敢太明目張膽?
強自壓抑著對纖細脆弱的沈蓉兒的同情,她告訴自己,愛都是自私的,她慕容寧也只是個凡人,一個普通的女人而已,她沒偉大到可以大方跟別人分享丈夫──
但,鐵了心要為了保全丈夫、保全這個家的她,卻被沈蓉兒一句「我只是希望讓孩子有個爹而已」給撼痛了心扉。
曾經,她也有過跟沈蓉兒同樣的處境,懷著一個不被歡迎的孩子,也正因為如此,更讓她對於沈蓉兒的處境感同身受,甚至為她不捨、心疼。
眼看沈蓉兒艱難的腳步已經轉身即將離去,她閉起眼,拚命抗拒著對同樣身為女人的同情與不捨,不斷告訴自己,她不能心軟、她不該心軟──
「沈姑娘,請等一等!」她還沒來得及意識過來,卻發現自己已經衝動開口喊住了她。
沈蓉兒邊拭著淚,佯裝驚訝的轉頭。
「妳留下來吧!」
此話一出,當場一片嘩然,沈蓉兒卻是暗自竊喜,看來,她的苦肉計成功了。
「寧兒,妳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嵇仲軺氣惱拉住她。
「我知道。」慕容寧平靜陳述。「沈姑娘懷了你的孩子,而你是孩子的爹。」
僵滯半晌,他近乎生氣的問道。「妳要我怎麼做?」
沉默許久,慕容寧終於抬起頭,平緩吐出一句:「你必須納沈姑娘為妾。」
霎時,所有在場的下人無不倒抽了口氣,而嵇仲軺則是震驚得無法置信。
「既然她懷了你的孩子,咱們就有責任要照顧她們母子倆,就像你對我跟盼兒一樣。」她忍著近乎心碎的痛楚說道。在心痛的同時,她也只能安慰自己,起碼他還會顧慮她的感受,光憑這一點,就足以讓她心甘情願成全他們。
「妳是當真的?」嵇仲軺存心從她口中逼出真正的答案。
「婚姻豈是兒戲,我既然答應了,你就不必再顧忌我了。」慕容寧卻連個大方的笑容都擠不出來。
「這……這不成!」嵇仲軺氣得臉色大變。
「為什麼?」慕容寧平靜望著他。
「因為──」除了妳,我無法再愛其他女人!
但望著她清澈美麗的眸,他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寧兒,你簡直是難為了我啊。」嵇仲軺痛苦低喃道。
「對我,又何嘗不是呢?」她輕輕吐出一句,像是同時也卸下了千斤般沉重的心痛,轉身快步而去。
「寧兒!」連看也不看沈蓉兒一眼,嵇仲軺心急大步追趕著妻子的身影,丟下依然孤立在門外的沈蓉兒,氣得咬牙切齒。
一旁怔立的幾名家丁、丫鬟,也不知所措的面面相覷,不知道是該把沈蓉兒這個不速之客請進府,還是讓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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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妳怎麼會這麼傻?」房間裡,傳來七香抱屈的聲音。
慕容寧坐在窗邊,木然望著窗外出神,紅腫的眸子看來是剛狠狠哭過了一場。
都已經好幾天了,嵇仲軺也將沈蓉兒正式迎娶進門,但慕容寧卻始終提不起精神來,鎮日是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小姐,妳怎能……怎能容忍姑爺納妾?」七香抽抽噎噎替主子感到委屈。任誰都看得出來小姐有多傷心,但沒有人能理解,為什麼明明該是最心痛的她,卻堅持讓沈蓉兒進了嵇府,甚至讓姑爺納她為妾。
打從第一眼,七香就不喜歡那個一夕之間變成姨夫人的沈蓉兒,雖然平時見到沈蓉兒總是輕聲細語,一副弱不經風的樣子,但她總覺得這女人的眼睛老是溜溜的轉,像是隨時在算計著什麼似的。
恍惚的腦中反覆閃過七香的話,她苦澀的一笑。
是啊,她怎能?作主替丈夫納小妾,天底下有那個女人做得到?
她也實在是不得已啊,要她自私的不顧可憐無依的沈蓉兒,不顧一個無辜的孩子一出世就沒了爹,這樣的鐵石心腸她沒有,否則,今天的她就不會讓自己作繭自縛,必須跟另外一個女人分享丈夫,沒有人會比她心裡更痛!
「寧兒!」
才想著,熟悉的聲音就驀然自背後響起,一轉頭,只見七香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人影了,唯有神色間難掩黯淡的嵇仲軺正望著她。
「有事嗎?」她冷淡的別開視線。
「寧兒,妳聽我說,其實我對沈蓉兒──」
「相公!」慕容寧驀然打斷他。「妹妹眼看再過不久就要生了,又剛進府裡來,一定會有很多需要的地方,你應該多去陪陪她,而不是每天往這裡跑,否則怕是妹妹會覺得被冷落的。」
「妳甚至不肯聽我一句解釋?」嵇仲軺覺得自己簡直不認識眼前這個冷淡疏遠的女人。
「事到如今,就算解釋清楚了,又能改變什麼呢?」她無奈一歎,逕自轉身出門。
望著她的背影,嵇仲軺忍不住咬牙低咒。她說得沒錯,到如今,就算他解釋清楚了,又能改變什麼呢?該死,他怎麼會把自己弄成這副狼狽窩囊的窘況?!
大拳狠狠擊向桌子,太好了,他甚至連痛都覺得麻木了。
相較於雲苑的一片低靡氣氛,被安置在西苑的沈蓉兒,情況也好不到哪去。
如今她總算是順利進了嵇家大門,但她現在的身份不是嵇家的正牌少夫人,只是個小妾,而進府這陣子以來,嵇仲軺根本對她不理不睬,所有的注意力全在他那該死的女兒與慕容寧身上,形同將她打入冷宮。
草草被娶進門就已經夠教她生氣了,現在更是落得無人聞問的淒涼景況,就連那些該死的下人,都對她愛理不理,擺明了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裡。
最叫她無法忍受的是,嵇仲軺對女兒的百般寵溺、對妻子的溫柔疼愛,更叫她嫉妒得恨不得將她們臉上的幸福笑容給撕得粉碎。
「蓉小姐,您……您還好吧?」一旁的碧兒不安地看著被她撕得粉碎的布巾。
「要妳多事,滾一邊去,別在這礙我的眼。」沈蓉兒尖酸怒罵道。
碧兒遠遠閃到角落,活像眼前是只吃人的老虎似的。
焦躁的在房裡走來走去,沈蓉兒在腦子裡盤算著要如何鞏固自己的地位,搶回嵇家少夫人的位置。
看著被她丟在桌上的枕頭,相信很快她的假肚子很快就會瞞不住了,得盡快製造意外假裝流了胎。
但首先,她得先盡快除掉那顆小眼中釘。
看樣子慕容寧生下的女兒相當獲得嵇仲軺疼愛,她絕不能讓一個小丫頭搶走了嵇仲軺的注意力,她相信,一旦慕容寧生的女兒不在了,慕容寧一定會立刻失寵,嵇仲軺所有的關注與疼愛,一定會重新回到她身上來,到時,等她順利懷了嵇家的種,還怕往後嵇家少夫人正主的位置不是她的嗎?!
這個天衣無縫的計畫,讓她唇邊悄悄浮起一抹狡獪的笑容。她只知道,她無論如何一定要坐上嵇家少夫人的位置,她不要再過苦日子,永遠也不要!
就算沾上滿手的血腥,她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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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偷偷摸摸的身影,趁著傍晚府中所有人前往偏廳用晚膳之際,偷偷潛入了雲苑。
搖籃裡三個月大的小娃兒睡得正甜,來者冷冷盯著酣睡甜美的小臉,眼底閃過一抹厭惡。
左右張望了下,來者悄悄拿起枕頭,用力往小盼兒的臉上一蓋,立刻把沉睡的小盼兒給驚醒了,本能的不斷掙扎揮動四肢。但枕頭掩蓋了小盼兒的哭聲,眼看著小小的身體氣息逐漸微弱、四肢也只能軟弱無力的揮動。
「天!妳在做什麼?」
一個突如其來的驚喊,把臉上滿臉殺意的沈蓉兒給嚇了一大跳,遽然鬆開手,她轉身望向大門。
「妳對盼兒做了什麼?」慕容寧驚慌奔到搖籃邊抱起孩子,所幸孩子小臉雖漲得通紅卻總算還有氣息,一顆心放了下來,也讓她幾乎軟了腿。
「妳為什麼要這麼做?」慕容寧生平第一次以如此冷冽的口吻說話。
「我……我沒有!」沈蓉兒嘴硬不肯承認,急忙繞過她就想往外跑,不料卻與正要進房的七香撞個正著。
「七香,攔住她!」一向溫和的慕容寧冷著臉道。
「小姐──」雖然七香向來就看這姨夫人不順眼,但她畢竟是個下人,也不敢造次。
「她想用枕頭悶死盼兒!」
「什麼?她要悶死小小姐?」七香瞠眼驚叫。「妳這女人!我就知道妳不安好心,現在竟然想害小小姐,走,我帶妳去見老爺夫人去──」她義憤填膺的扯著沈蓉兒的手臂。
「妳這賤婢好大的膽子,我可是堂堂的姨夫人,妳竟然敢這樣對我?」
「姨夫人?妳還真是不知羞恥,妳真要做姨夫人,就進牢裡去做吧!」
兩人這番爭吵,可把所有人都引來了,就連嵇家兩老都驚動了。
「寧兒,這裡是怎麼一回事啊?」嵇夫人拉著慕容寧問道。
「娘,妹妹方才……方才拿了枕頭想悶死盼兒,幸好寧兒及時進來,否則盼兒恐怕──」說到這,慕容寧的淚幾乎滾下來。
「沈蓉兒,妳這心腸歹毒的女人,盼兒不過是個奶娃兒,跟妳有何深仇大恨,妳竟然想謀害她?」嵇夫人氣憤的罵道。
早知道,當初她就該堅持不讓這個居心叵測的女人進她嵇家,如今也也不會引狼入室,差點害她的寶貝盼兒送了一條小命。
「這裡發生了什麼事?」一片吵雜混亂之際,門口陡然傳來嵇仲軺的聲音。
「軺兒,這簡直是太可怕了,這女人竟然拿枕頭要悶死盼兒,要不是寧兒早出現一步,後果簡直不堪設想啊!」嵇夫人激動地說道。
聞言,嵇仲軺的臉色一沈,眼底罩上一片寒霜。「妳為什麼要這麼做?」他的聲音冰冷得駭人。
「我、我沒有,是慕容寧嫉妒我,故意陷害我所編的謊!」
「妳這女人還敢胡說八道,污蔑我家小姐──」七香氣得伸手去扯她頭髮。
「臭丫頭,放開我!」
兩人劇烈拉扯之際,只見沈蓉兒便便的大腹竟突然掉了下來,把眾人差點嚇掉了魂,但數十雙眼定睛一看,地上既沒血也沒肉,只有一個圓鼓鼓的花枕頭躺在地上。
沈蓉兒臉色瞬間刷白,盯著地上那個枕頭,一時之間也慌了。「我……我可以解釋──」
「老爺、夫人,您們瞧!姨夫人替妳們生了個胖娃娃呢!」七香故意大聲譏諷道。
慕容寧不敢置信看著沈蓉兒。「妳……懷孕是假的?」她不敢相信,這些日子以來的心碎、痛苦與折磨,竟然全都是因為一個陰謀而起。
頓時,現場更為喧嚷混亂,每個人全用嘲笑、輕蔑的眼神睨著沈蓉兒。
沈蓉兒白著臉,這種當場露餡的難堪讓她惱羞成怒,一想到自己穩坐的嵇家少夫人寶座沒瞭望,她更是打從心底恨起慕容寧。
都是她、都是她!要不是她,自己早就是嵇家的少夫人,再也不是窮困無依的賣菜女,永遠也不必過三餐不濟的苦日子──都是因為慕容寧!
沈蓉兒赤紅著眼,發狂似的突然白頭上拔出一根髮簪,朝慕容寧衝了過去。
「我恨妳!我要妳死,叫妳永遠也搶不了我沈蓉兒要的東西!」
這一切實在太突然,沒有人來得及阻止那根尖銳的髮簪硬生生刺進慕容寧的頸子裡,現場夾雜著丫鬟的尖叫,一切都在轉眼間開始與結束。
「寧兒──不!」當嵇仲軺看見慕容寧宛如一隻布娃娃,軟綿綿的往地上倒,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
他衝上前去,將沈蓉兒惡狠狠的推開,把慕容寧的身子緊緊抱進懷中,試圖用手壓住不斷滲血的傷處,他發狂似的大吼。
「快去請大夫來──快去!」
所有人全亂成一團,嵇夫人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驚嚇,整個人昏了過去,而七香站在主子身邊哭得亂七八糟,家丁們則是急忙奔出門去追捕趁亂逃出的沈蓉兒。
「寧兒,妳會沒事的,大夫馬上就會來了──沒事的!」他抱著手中面色愈發蒼白的小人兒,不停的安慰她道,但事實上,他卻一點把握也沒有。
他從沒想到自己會有失去她的可能,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要是沒有她,他的生命完全沒有意義。
抱著慕容寧,他拚命在心裡祈求上蒼別帶走寧兒,他願意付出任何一切代價,包括他自己,來換回她!
「別丟下我,寧兒,求求妳!」嵇仲軺緊緊抱著她,哽咽低喊:「我愛妳,我不能失去妳,求妳,別睡!看看我,別閉上眼睛,寧兒──」
那雙清澈的眸逐漸迷濛渙散,卻仍固執的想多看他幾眼。「軺哥哥……」
軺哥哥?
這聲叫喚讓他渾身一僵──
夢境中那些畫面,那一聲聲稚嫩的叫喚,以及那雙似曾相識、清澈無瑕的眸。他的視線不由自主觸及她手背上的那個月牙傷痕──
他記起來了,大雨中的那個小女孩就是她!
「小兔兒?」他喃喃吐出一句。
「你記得……你……終於記起來了……」她欣慰的笑了。「我說過,打從你救了我……那天開始……我就一輩子認定了你,再也不會變……」
「我懂、我懂,求妳別再說話了!」
「讓我說,我怕咱們……」她冰冷的小手哀求的緊握著他,卻顯得那樣虛弱無力,叫他心口一陣痛。
「別胡說,咱們往後有的是時間,我們會有一輩子那麼長,而且下輩子,我要再娶妳為妻。」他強擠出笑容安慰她。
望著他溫柔的眸,一如當年他救了她那天一樣。
「我只要這句話……就夠了!」
含著抹滿足的笑,她慢慢的閉上眸子,直到那池澄澈的湖水,再也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