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娘子?」
嵇仲軺飽含嘲諷的聲音拉回她的意識。
「我知道了。」她艱難的嚥下口水,望著那件薄薄的白單,宛如第二層皮膚緊貼在他結實的身軀上,強烈散發著一股屬於男人的陽剛與力量,她甚至無法想像衣服下隱藏著什麼更懾人的東西──
「在怕些什麼?」突如其來的低沉聲音讓她遽然驚了一下,一抬頭,就迎上他嘲諷的冷眸。「妳連我嵇仲軺都敢嫁了,還怕這區區一件衣服不成?」
「我──不怕!」她又猛吞了口唾沫。
她不怕?才怪!嵇仲軺冷眼瞅著她那明明驚嚇得快奪門而逃、卻又拚命佯裝從容鎮定的滑稽模樣,在一種報復的快感中竟多了一種難以解釋的不忍?!
她那慌張無措的表情,簡直就像被逼喝下苦藥,卻還得強裝出笑臉以示勇敢的小女孩,那樣的教人心生愛憐──
去他的愛憐!嵇仲軺狠狠喝止不知從腦子哪個角落蹦出來的荒謬念頭。
她聲稱喜歡他、一心想嫁給他,但在他看來,這個女人根本連什麼是「愛」都不懂。她根本只是個驕縱自私、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徹底被寵壞的千金小姐!
他一雙黑瞳更加幽暗,宛若結冰的湖水,帶著一種報復的快意,他定要親眼看著她完美的偽裝徹底崩潰。
「還不快動手!」他冷冷催促。
她顫巍巍地伸出一雙雪白柔荑,解開白單的繫帶,她的鼻尖只差半個指頭就碰到他的胸膛,更叫她的目光簡直不知道該往哪裡放才好。
明知道夫妻就算裸裎相見也是極其自然的事,但她卻緊張羞窘得好像做了什麼令人臉紅的荒唐事。
好不容易褪下白單,她的目光就這麼筆直撞進一大片古銅色的結實胸膛,糾結賁起的肌肉一路往下延伸到平坦的腹部──
她幾乎看傻了眼,也紅透了臉蛋,一片鬧哄哄的腦子完全無法集中思緒,更遑論記得自己要做什麼。
他的氣息濃濁溫熱,隱隱混雜著酒氣,好像連她都快被醺醉了。
恍惚了下,她的手不小心劃過他胸前敏感的皮膚,那柔軟細嫩的觸感、輕得像是羽毛拂過的短暫碰觸,竟引起嵇仲軺體內泛起一股不尋常的騷動。
「夠了!」他氣息不穩的遽然背過身,憤然低吼道。反覆幾次深呼吸,那股彷彿竄進每個毛孔、血管的騷動仍然無法平息。
「怎麼了?我做錯了什麼?」怔然望著勃然大怒的他,慕容寧眨著無辜的大眼不明所以。
嵇仲軺厭惡的將自己的手掌捏得發疼,痛恨自己竟然被她給挑動了情緒,只好藉由這種皮肉的痛楚讓自己保持理智與清醒。
「打從一開始,妳就錯了!」從牙縫裡吐出一句話,他遽然伸手抓過屏風上的衣衫往身上一穿,轉身大步跨出房門。
她從一開始就錯了?
慕容寧怔忡半晌才總算回過神,低頭望著自己還隱隱顫抖的手,不斷反覆思索這句話的涵意。
但她無論怎麼想也想不出個頭緒,她到底做錯了什麼。
望著通往外室的那片珠簾,因巨大的力量而劇烈晃蕩,慕容寧的心,也跟著震盪起伏,始終難以平復。
嫁進嵇家、嫁給嵇仲軺,完全不如她所想像的那樣幸福。
嵇仲軺陰晴難測的個性與冷漠敵視的態度,反而讓她一次又一次往更深、更難解的謎團裡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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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總管,替我備轎。」
快步走向嵇府大門,嵇仲軺頭也不回的朝不遠處的申總管吩咐道。
「少爺要出去?」申總管微微一躬身、平靜問道。
「嗯。」嵇仲軺面色陰鷙地應了聲。
「少夫人才剛嫁進府,少爺應該多待在府中陪少夫人才是。」申總管的話帶著明顯的提醒意味。
一雙疾步前行的長腿驀然停住,緩緩轉身望向申總管。「申總管,我敬重你是嵇家三十多年的老總管,但這不表示你有資格干涉我的事。」嵇仲軺冷著聲,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奴才只是好意提醒少爺。」雖然面對那張陰沉鐵青的俊臉,申總管始終一派沉著從容。
「不必了,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嵇仲軺煩躁說道。
「希望如此。」申總管話中有話道。「奴才這就去為少爺備轎。」說完,隨即平靜轉身而去。
「簡直造反了!」恨恨瞪著申總管的背影,嵇仲軺低聲咒罵,卻感覺自己彷彿仍能被那雙昏花老眼給看穿。
「少爺,軟轎已為您備好了,正在門外候著。」不多時,申總管再度回來了。
冷哼一聲,嵇仲軺甩袖逕自步出朱紅色大門,乘上轎子往城裡去。
轎子越過熱鬧的泉州城,一路來到人煙稀少的僻靜郊區,最後終於停在一棟低矮陳舊的木屋前。
下了轎,嵇仲軺的臉上浮現一抹少有的笑容,迫不及待的走進木屋裡。
「蓉兒!」一見到坐在陰暗桌邊的思念人兒,嵇仲軺柔聲輕喊。
坐在桌邊冥想出神的女子,聞聲倏然抬起頭,隨即起身,宛如一隻輕盈的粉蝶兒飛撲進他的懷裡。
「你來了、你來了,你真的來了!」沈蓉兒激動的喊道,聲音裡有著喜極而泣的哽咽。
「傻蓉兒,我當然會來,天知道才短短幾天,我有多想念妳,幾乎快把我逼瘋了!」他將臉埋進她馨香的發間,深情的低喊道。
「我以為……我以為你再也不會來了!」沈蓉兒委屈地哽咽道。
「小傻瓜,妳以為我真是那種見異思遷之人嗎?」嵇仲軺捧起她的臉蛋,愛憐的望著她。「除了妳,我永遠也──天啊,妳怎麼瘦了?」他心疼的驚呼道。
「為你茶不思飯不想,怎能不瘦?」她淒楚別過頭,輕聲說道。
「蓉兒,我知道都是我不好,我真是罪該萬死!」他倏然將她緊抱進懷裡,用力得像是想將她揉進自己身體裡似的。
「不,別這麼說,是我配不上你。嵇老爺、嵇夫人反對我們在一起也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任何人。」沈蓉兒堅強搖搖頭,輕輕推開他逕自走到桌邊。
嵇仲軺怔忡半晌,直到看著那個纖弱的肩膀微微聳動,他才恍然回神大步走向她,焦急的將她扳過身來。
果然,那張美麗的臉蛋上佈滿了一顆顆晶瑩脆弱的淚水,令人心疼,宛如懸掛在枝頭的冰珠,一摔下來就全都破碎。
「別哭,蓉兒!」嵇仲軺心疼的將她纖細的身子緊環進懷裡。「相信我,這輩子我絕不負妳,我此生只認定妳一個人,只有妳!」
「你如今已成了親──我們兩人的緣分,恐怕盡了。」沈蓉兒梨花帶淚的臉龐上滿是哀淒。
「傻蓉兒,怎麼會?我娶那慕容寧只是一時的權宜之計,為的只是堵住我爹娘跟一干叔伯至親的口實罷了,等過些時日,我定會藉機休了慕容寧,風光迎娶妳進門,相信我,嗯?」他的長指溫柔抹去美麗臉蛋上的淚。
「真的,你沒騙我?」沈蓉兒抬起一張淚痕斑斑的小臉,懷疑的望著他。
「怎麼會?我的嘴或許會騙人,但我的心絕不會說謊。」他執起她略顯粗糙的小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沈蓉兒的眼中閃過一抹放心,但很快神色又一沉。
「聽說那慕容家的千金有著沉魚落雁的容貌,你跟她朝夕相處、以夫妻相稱,難保不會動心。」她哀怨拭淚。「或許……你會愛上她。」
「傻蓉兒,除了妳,誰也容不下我的眼。」嵇仲軺此刻雖堅定地宣示道,但腦中卻倏然閃過慕容寧羞赧的嫣紅臉龐,令他猛然心驚。
他驀地放開沈蓉兒,背過身,藉以掩飾走樣的思緒。
「我就知道你絕不是無情無義的男人,我沈蓉兒何德何能,竟能遇上你。」沈蓉兒自背後環住嵇仲軺,終於破涕為笑。
「小傻瓜,不許再胡思亂想,知道嗎?」嵇仲軺轉過身,認真的凝望著她道。「只要再委屈一段時間,我一定會風風光光將妳迎娶進門。」
父母雙亡的沈蓉兒,一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靠著賣菜的微薄收入度日。
早在一年前,嵇仲軺在市集遇見沈蓉兒,她柔弱美麗的模樣立刻擄獲他的心,更深入瞭解她後,她的善解人意更教他為她傾心。
他相信,這輩子除了她以外,他絕不會再愛上其他女子!
「嗯,有你這句話,就算是一輩子我也會等。」沈蓉兒嬌羞的點點頭。「你什麼時候會再來?」她仰起頭,一臉期盼望著他。
「放心,我明天就會來看妳,不過目前得先做一件事。」嵇仲軺抬頭環視陰暗陳舊的房子,不覺蹙緊了眉頭。
「什麼事?」沈蓉兒不解的跟著環視屋子。
「我要帶妳離開這裡,另外替妳尋覓一處幽靜舒適的房子,再請個丫鬟跟管事來照顧妳,這樣我才能放心。」嵇仲軺對她滿是虧欠,一心想補償她,哪怕是將天上的星辰摘下來給她,他也願意。
「真的?」沈蓉兒倏然倒抽了口氣,眼中滿是奇異的驚喜之色。
「瞧妳高興的。」嵇仲軺好笑地逗弄她,未作他想。
「你有這份心人家當然高興。」沈蓉兒咬著唇,一根纖指在他胸口兜啊兜的。「不過……你現在已經成親了,這麼一來不就成了金屋藏嬌?」
「就算是金屋藏嬌也罷,眼前我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嵇仲軺大有幾分豁出去的意味。
眼見他意志堅定,沈蓉兒立刻綻出燦爛的笑容。「什麼時候帶我走?」她一臉迫不及待。
「等我找到房子立刻就走。」嵇仲軺已暗自在心裡盤算著一切。
「軺,你對我這麼好,就算蓉兒來生做牛做馬也無以為報。」沈蓉兒說著又哽咽起來,眼中閃著惹人憐惜的淚光。
「傻蓉兒,誰要妳做牛做馬?我要妳來生再做我的妻。」
「軺──」沈蓉兒感動地投進他寬闊的懷抱。
伏在已然陶醉在溫情中的寬闊肩膀上,沈蓉兒的唇邊揚開一抹心滿意足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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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寧以為,今早的事是她剛入嵇家大門的一次考驗,卻沒想到,往後的日子才是真正考驗的開始。
接下來連續幾夜,嵇仲軺依舊沒有回房,但她每夜還是先遣了七香去歇息,一個人坐在桌邊,伴著根寸燒寸短的蠟燭,直到夜半三更,等累也等倦了,才死心上床。
但他卻總是在夜裡消失,只有天亮了才回房來換衣服,見了她甚至佯裝視而不見,就像看到一縷空氣。
已接手管理嵇老爺大部分生意的嵇仲軺,平時也相當忙碌,不到天黑幾乎見不到他的人。
才剛嫁進嵇家就被丈夫冷落,慕容寧只覺得好孤單,但她不怨、一點也不,這一刻,她可是夢想了好久、也期盼了好久。
她天真的相信嵇仲軺只是因為彼此間太少往來,跟她太陌生太疏遠,她得耐心給他一段時間適應兩人的新關係。
畢竟,打從十年前,她已經決定要用一輩子等他!
這個信念,無論經過多久,永遠不會改變。
撫著手背上那個淺淺月牙形的印記,她的唇邊漾起一抹幸福的笑容,記憶彷彿又跌回十年前下著滂沱大雨的那天──
「小姐──小姐!」一個興奮大喊自門外一路傳來。
慕容寧拉回飄遠的思緒,一抬頭就見七香急驚風似的衝進來。
「小姐,我找到了。」七香興奮地拿著一本書在她面前晃著。
「太好了。」聞言,慕容寧也露出了笑容。「這麼順利就找到了?」
接過書,她也十分好奇的立刻翻閱,想知道這本書何以會造成許多文人雅士爭相收藏。
看著書,裡頭詳細記載了許多世間罕見的物品,甚至連慕容家的雲錦都有,簡直是教人目不暇給。
驚歎的翻完一本書,慕容寧也慶幸龍書閣的老闆肯賣她一個面子,將這本書給她。
「那黃老闆一見小姐織的雲錦,二話不說就爽快跟我交換,完全不費口舌。」七香一臉得意的表情。
慕容寧含笑望著七香,欣慰總算能還給申總管一份人情。
「七香,快去請申總管來一趟。」慕容寧急忙吩咐道。
「是的,我這就去。」七香興沖沖領命奔出門去。
好一會兒申總管總算來了。
「少夫人,您找奴才有事?」申總管見了慕容寧依舊一派的不卑不亢。
「申總管,找你來是有樣東西要送給你。」慕容寧微笑道。
「少夫人有東西要送給奴才?」申總管眼底閃過一抹訝異。
「嗯,是一本書。」慕容寧將書遞給申總管,頓時,申總管臉上立刻出現震驚不信的表情。
這可是當今名聞天下黃一正所著的《事物紺珠》,裡頭「今茶名」一章中輯錄了各種茶名,可是天下所有愛好茶的人亟欲收集的。
「少夫人,您──」申總管震懾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這一刻,慕容寧總算在沉穩內斂的申總管臉上看到一絲波動。
「我聽下人說你喜歡研究茶,就想到有這麼一本書,便遣七香去找來了。」
雖然少夫人說得輕描淡寫,但申總管深知這本書,肯定花了好一番功夫才能取到手。
「少夫人,這禮太貴重了,更何況無功不受祿,奴才不能收。」
「誰說無功,申總管替我找到我要找的東西,這只是一點小小的謝意,還請申總管賣我個面子收下。」慕容寧露出少見的俏皮表情。
「這……」申總管猶豫地望著少夫人,又看看緊握在手裡捨不得放開的書,終於還是投降了。「謝少夫人,那奴才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表面上,申總管看似又恢復往日的冷靜,唯有他自己知道,這個才進門不到十天的少夫人,已經徹底將他的心收服了。
拿著書走出雲苑,申總管反覆的看著,心底那絲波動久久無法平息。
依依不捨將書揣進懷裡,才正準備到大廳去看幾名打掃丫頭有沒有偷懶,就見嵇仲軺正從大門外進來。
「申總管!」一進門,嵇仲軺就立刻叫住他。
「少爺。」申總管恭敬地喚道。
「申總管,我要你立刻替我到城裡尋覓一處幽靜的房子,動作要快,我明天就要。」
「少爺,您要買房子做什麼?」申總管眼中有著疑問。
「別多問,快去辦!」
「是,奴才遵命。」銜了命,申總管快步走出嵇家府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