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天氣冷涼,但馮篤卻不畏寒風的每天一早就到醫院站崗。
他每天都來,連醫生護士都認得他,給他取了一個「站崗帥哥」的外號,但站崗帥哥不快樂,因為他想見的人始終不肯開門。
他只能站在門外,等著從病房出來的人給他一點消息。
可悲的是,平時在他身邊的倪必舒他不知珍惜,等到失去才知道她對他竟是這麼重要,就連見不到她一面,都讓他痛徹心扉。
等了一整個早上,中午只喝了杯咖啡裡腹,睹物思人,他竟然連她「泡」的瀝青咖啡都覺得懷念不已。
就在他還沉緬在咖啡的苦澀中時,突然間病房門開了,馮篤立刻大步上前。「她還好嗎?」
「沒有腦震盪的跡象,傷口也沒什麼大問題,比較糟糕的是醫生縫補不起來的心碎。」倪宛兒無奈聳聳肩。
他怔立原地,心情五味雜陳。
「她還是不願意見我?」他悵然問道。
倪宛兒搖搖頭,眼帶同情道:「堂姊說,除非狗重新活過來,不然她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不過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狗死了如何復生?
其實,她原本該跟堂姊一起同仇敵愾的,但幾天來,看馮篤每天從早守到晚,就算是鐵石心腸也會被感動。
尤其堂姊的心一向最軟,要是知道這個男人天天守在門外,一定早就心軟敞開大門了。只不過現在她的心死了,哪來的心好軟?
「拜託你,讓我進去跟她說幾句話!」他突然抓住她央求道。
「不行,堂姊交代不能讓你進去。」倪宛兒可是知道堂姊外柔內剛的個性,她可不想跟堂姊絕交。「不然,你想跟堂姊說什麼,我可以幫你轉達。」
「不,這些話我一定得當面跟她說。」他堅決搖搖頭。
「真的不行,而且我伯父伯母等會兒馬上就來了,我看你還是快點走吧!」倪宛兒好心勸道。
頹然鬆手,馮篤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轉身回到剛剛的位置,他平靜的再度坐下來。
「你不回去?」倪宛兒怔然問道。
「不,我繼續等!」他堅定望著那道始終緊閉的房門,似乎打定主意要守在這裡直到天長地久。
倪宛兒只能默默歎息。堂姊真是走運了!「好吧,那你保重,我下午還有班,得先走了。」
「嗯,再見:」馮篤點點頭,視線沒有離開那道門。
他以為,他的誠心誠意可以感動倪必舒、他以為上天給他的考驗只是如此,但他果然是太樂觀了!
當隔天馮篤再來時,倪必舒竟然悄悄出了院!
望著空蕩蕩的病床,他覺得心好像又死了一回。
他開始有些明白,過去那個總是充滿希望與活力、不輕易放棄的倪必舒,是承受了多少次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望?
這或許只是她所承受的十分之一而已!
他狠狠的罵自己活該、自作自受,為什麼面對她的好,他竟可以無動於衷?那些暖入腸胃的飯菜、關心的舉動,卻沒軟化過他的鐵石心腸?
好像一條遊魂似的,他失魂落魄的一路走回家,直到看到爸媽怪異的眼神,才發現自己竟然忘了把車開回來。
抱著最後一絲希望,他隔天一早就準時到公司上班去。
他以為他可以等到她,因為他知道倪必舒有責任心,知道他一個人肯定忙得焦頭爛額,絕對不會丟著工作不管。
但他懷著雀躍的心情一直等到中午,又從中午等到下班,又從隔天上午開始等等等——直到三天後,他的心冷了。
她沒有再來上班,沒有請假、沒有辭職,她像不小心呵出的一口霧氣,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試圖打電話聯絡她,奈何手機始終沒開機;她房間的落地窗窗簾也始終緊閉著,就連他好不容易透過高揚找倪宛兒,她也表明愛莫能助。
他跟倪必舒只有一牆之隔,卻好像隔了好幾萬里,他總算知道,什麼是相思欲狂的滋味!
尤其是從他的房間裡,偶爾會聽到她爸媽叫她,一聲聲的「小盈」聽得他心都揪成一團,那種想見她卻又見不著的折磨,他這才知道,原來自己對她的感情,已經到了覆水難收的地步了。
其實,早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就該對自己坦白;沒想到經過這麼多年,他依然像個只會逃避的懦夫一樣,不敢正視心裡早已清楚浮現的答案。
他簡直是徹頭徹尾的笨蛋!
他再也撐不下去了,要他這輩子只能對著她的窗戶癡癡張望,他肯定會發狂。
無論如何,他今晚一定要見她一面,就算是得冒著被亂槍掃射成蜂窩的危險,他也非見她不可!
「堂姊,你真的不打算見他?」
倪宛兒坐在床邊,無奈的望著半躺在床上的堂姊。
「不見!」倪必舒面無表情的搖頭。
「可是他真的很有誠意耶,你住院時每天從早等到晚,你出院後還每天來問你的情況,恐怕連追女朋友都沒這麼慇勤。」倪宛兒直率的脫口而出,卻在看到堂姊臉色大變後急忙改口,「我的意思是說,就一個罪魁禍首來說,他算是非常有誠意了!」
聽完了這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後,倪宛兒這才知道堂姊心中隱藏了個多年的秘密:她暗戀馮篤!
難怪,小時候她老聽堂姊提馮篤的名字,目光總是繞著他打轉,原以為堂姊對他只是白馬王子般的崇拜,沒想到竟是愛。
而提到女朋友,無疑就是提醒倪必舒,當天意外發生是因為馮篤女友的出現,讓她承受那些難堪與心碎。
「我不要他的誠意,我只要一條無辜的小生命活過來。」但,這微薄的希望就連奇跡也辦不到。
再多的誠意,也換不回圓圓的生命,她已經打定主意,這輩子再也不跟他有任何牽扯,不只不見他,往後就連他的名字,她也不想聽到。
「可是馮篤他……」
「別再提他的名字!」她臉色一變,遽然打斷堂妹。
雖然木板是打在她的腦袋上,她知道,打碎的是她的心。
撫著額頭上貼著美容膠帶的傷疤,她不在乎自己破相,卻讓隱隱的痛滲進了心裡。
「堂姊,你打算這輩子永遠也不理他?」倪宛兒試探道。
「我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不理他對他而言重要嗎?」她自嘲一笑。
「呃……堂姊,你別怪我多事,但我想提醒你,人家說解鈴還需繫鈴人,這個問題或許由馮篤來回答比較適合。」
「你在替他說話?」倪必舒責怪的看著她。
「我沒替誰說話,只是就事論事。」倪宛兒無辜的用力搖頭。
突然間,他的臉孔自倪必舒腦海浮現,好像在嘲笑她,就連到了這個時候,她還是不由自主想起他。
「我累了,你回去吧!」她將身體裡進被子裡,想逃避一切。
歎了口氣,倪宛兒看著床上縮成一團的小蝦球,終於還是起身。「好吧,那我回去囉!」
「再見。」倪必舒含糊吐出一句。
房門被打開,然後又被關起來,聽著腳步聲逐漸遠去,她在被子裡竟哭得像個小孩。
夜色沉沉,冷風吹得窗外樹影搖動,增添幾分冷肅的氣氛,但房內的人卻酣甜的熟睡著,絲毫沒有感受到這股寒意。
一個黑色的身影俐落的翻過欄杆,悄悄踏上陽台,月色將黑色身影拉得又高又長,長手試探的推了推落地窗,發現主人竟然大意的忘了鎖上它。
老天爺大方成全的美意不能辜負,黑影滿懷感激的拉開落地窗迅速跨進房間,房內只有一盞暈黃的小燈,此刻正靜立在床頭櫃上,映著恬靜的睡顏。
小心翼翼的放輕腳步,黑影來到床邊靜靜凝望沉睡的人兒。
那張睡顏看起來比記憶中更美,紅潤的臉蛋看起來白裡透紅、柔軟雙唇輕輕抿起,看起來是那樣平和沉靜,但眼睫卻掛著淚。
晶瑩的淚光在燈光下閃爍,映出他一臉心疼。
他的手小心拭去淚,在越過她額上貼著美容膠帶的傷疤時,眉頭攏成了兩道深深的摺痕。
歎了口氣,他深深凝視著她,幾乎想一輩子就這樣看著她。
像是感受到他灼熱專注的凝視,突然間,那沉睡的人兒眼睫動了動,清澈的眸子緩緩睜開。
當熟悉的臉孔在眼底逐漸清晰,倪必舒雙眼頓時膛得老大,立刻跳起來發出尖叫。「你、你怎麼進來的?!」
「從陽台進來的。」他急切說道。「必舒,很抱歉半夜闖進來,但我有很重要的話要跟你說——」
「我不聽、我不聽!你出去!」倪必舒不想聽任何有關他的事,連他的聲音也不想聽!
「必舒,聽我說,我把話說完就走,我保證!」
她才不要任何保證、更不想再見到他,只要他離她遠一點,還給她原有的平靜生活。
「啊啊啊!」見他不走,她索性扯開嗓子大叫起來。
「噓!拜託你別叫!」馮篤驚慌的想阻止她的高分貝嗓音。
為了怕連把話說清楚的機會都沒有就被打成蜂窩,他倉皇抓住她,急切俯頭封住她的小嘴。
房間內突然靜寂下來,只聽得到兩人過於紊亂的氣息。
睜大眼,倪必舒驚得好像正被一個外星人親吻,她又惱又氣不斷掙扎,奈何雙手被力氣驚人的他緊緊箝制,憤怒的掙扎看起來竟成了曖昧的磨蹭。
他怎麼可以、他怎麼可以這麼隨便碰她?
這可是她的初吻,她珍惜保存了二十幾年,準備留給她的真命天子的,他卻這樣毫不在乎的奪走它!
心口劇烈抽痛、淚水不聽使喚的大顆大顆往下掉,她不知是打哪兒來的力氣,突然用力推開他,跌坐在地上抽抽噎噎的哭起來。
「你這個混蛋!你這個可惡的大混蛋!」她伏在膝蓋上,邊哭邊罵。
他不但騙走她的心,還偷走她的吻,他簡直是罪大惡極、不容原諒!
看到地上那個蜷縮的小小人兒,看起來是那樣傷心憤怒,卻又顯得那樣孤單無助,竟讓他心痛如絞。
「天,別哭!」他小心蹲到她身邊,竟手足無措得不知該怎麼道歉,最後索性張開雙臂將她環進懷中,緊緊抱住她。
他根本是個冷漠無情的人,但為何這片胸膛會這麼溫暖?暖得讓她覺得自己幾乎快被融化。
她怎麼可能被融化?
她心已死了,就像北極的冰山一樣,永遠的冰凍封閉起來,再也不為他開啟,心口怎麼可能還會有刺痛的感覺?
茫然仰起頭,她細細凝望著他,他的眉、他的眼、他雙唇緊抿的模樣,一切都是那麼熟悉。
而這張英俊至極的臉,竟還會讓她感到心悸、窒息。
馮篤原本打算把話好好說清楚,但見她頂著張紅撲撲的小臉,水眸恍惚迷濛看著他,微啟小嘴吐著誘人的氣息,讓他衝動的又吻住她的唇。
她該推開他、抗拒他,但她卻像是片被烤軟的年糕,軟綿綿的掛在強壯的手臂上,腦子裡塞滿棉花,完全無法正常思考。
一股莫名的熱潮竟從嘴唇、脖子,一路蔓延到全身,等她略略回神,才發現那竟是他的唇,正肆無忌憚的親吻著她。
她的臉紅透半邊天,渾身滾燙得像是剛從油鍋裡撈出來,一股奇妙的酥麻隨著他濕潤的唇、靈活的手盤據了她的感官。
她該阻止他、該抗拒這個可惡的男人霸道的再度闖進她的生活,但她卻悲哀的發現,自己根本抗拒不了他的吸引。
就像吸毒者,已經分不清痛苦與快樂、救贖與沉淪,只能任由感官帶她一起毀滅。
這個男人的心從來不在她身上,她還是那樣無可救藥的愛著他,為他中了愛情的毒!
她閉上眼緊抱著他,就像溺水前的最後一根浮木,她不願去想下一秒、不願去想明天,只想把自己完全交給他,假裝這是最後一次擁有。
夜色深沉,涼風牽起白色的窗紗,初秋的窗外是一片沉寂。
而房內,夜才正開始。
石破天驚的尖叫聲劃破寂靜的清晨,驚醒了床上累極幾近昏睡的倪必舒。
她下意識的坐起來,驚惶的望著正站在門口的母親,心臟被驚嚇得怦怦直跳,經過這麼劇烈的運動,倪心舒全身像是被拆卸過一回似的,痛得讓她皺起小臉。
同時,緊貼在背後一個溫熱的「靠枕」也突然動了。
她狐疑轉頭,迎面撞上一張下巴布著淡淡胡碴、看起來依然英俊得像魔鬼的臉孔,又轉頭看看門口一臉嚇得好像看到恐龍正在孵蛋的母親,昨晚的點滴慢慢回到腦海,讓她忍不住也放聲尖叫。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整個房間雞飛狗跳,忙著穿衣服的穿衣服、破口大罵的破口大罵、哭哭啼啼的哭哭啼啼,小小的房間裡亂成一團。
半個小時後,互不往來的倪馮兩家的一家之主,同時坐在倪家客廳裡互相瞪著對方,一旁則是兩個女主人,以及馮篤跟倪必舒。
「姓馮的,你兒子竟敢半夜偷偷溜進我女兒房間非禮她,看你要怎麼交代?!」倪嗚氣得一張臉青白交錯。
「我怎麼知道是不是你女兒勾引我兒子?」馮明光一臉不以為然。
「姓馮的,你嘴巴給我放乾淨一點,我家小盈可是規矩清白的女孩子,哪來的本事去勾引你兒子?」
「規矩清白?」馮明光冷笑一聲。「你還真敢說,要真規矩怎麼會隨便跟男人上床?」
「你、你嘴巴給我放乾淨一點!」倪嗚氣得大聲咆哮,渾身抖個不停。
一旁的倪必舒也臉色大變,活像狠狠挨了一拳,屈辱的眼淚已經懸在眼眶,卻倔強得不肯讓它掉下來。
「爸,事情不是你說的那樣,我跟必舒……」
「你別說話,爸爸一定會替你討回公道!」馮明光伸手阻止兒子開口。「想栽贓給你,門都沒有!兒子是我生的,什麼樣的個性我還不瞭解嗎?」他忿忿啐道。
「有其父必有其子,當爹的詭詐狡猾,兒子又會好到哪裡去?」倪鳴鄙視的冷笑。
「你說話最好小心點,小心我告你!」馮明光顯然也被激怒了。
「我就這張嘴巴老實!」
「你——」
「我怎樣?!」
兩家向來水火不容的男主人,你一言我一語吵得不可開交,場面火爆得好像隨時快打起來。
兩人越吵越離譜,幾乎開始動手推打起來,一旁被喝令不准開口的倪必舒跟馮篤,再也忍無可忍,突然不約而同出聲——
「是我自願的!」
「都是我的錯!」
話一說出口,兩人驚訝的互望一眼,一旁的馮明光跟倪鳴也都楞住了,忘了繼續咆哮對罵。
這兩個人,一個說她是自願的,一個說是他的錯。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難不成,這兩個人瞞著他們,私下暗通款曲?
「我問你們,昨晚是誰先主動的?」馮明光厲聲問道。
「是我!」
「是我!」
馮篤跟倪必舒不約而同搶著認帳。
「有沒有誰強迫誰?」倪嗚又接著問,第一次跟死對頭馮明光的默契這麼好。
「沒有!」
「沒有!」
兩人的回答又快又一致。
聽聞兩人的回答,倪鳴跟馮明光突然沉默了下來,各自坐回沙發上,一臉若有所思。
向來是死對頭的兩家,怎會面臨這麼尷尬的情況?
兩家的兒女竟然光溜溜的躺在同一張床上,做了什麼事可想而知,而一個男未娶、一個女未嫁,該怎麼善後光用肚臍眼想就知道。
「明光,既然事情都到這個地步了,咱們篤兒又是男孩子,自然得負些責任,否則人家女孩未來要怎麼嫁人?」馮母理智分析道。
「你的意思是……」馮明光懷疑的看著老婆。
「讓他們結婚。」
「結婚?」此話一出,不只馮明光,就連一旁所有人全嚇著了。
倪必舒驚嚇的看著也同樣一臉驚訝的馮篤,眼底的淚冒得更凶了。
「不然你們有更好的辦法嗎?」馮母一臉無奈反問。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半天沒人吭聲。
「好吧,事情都到這個地步了,咱們小盈就只有嫁給他這條路能走了。」倪母歎息說道。
「倪鳴,你怎麼說?」馮明光粗著嗓子,不自在的問道。
這也難怪他彆扭,二十幾年的死對頭,卻在一夕之間莫名其妙變成親家,怎麼樣都覺得不自在。
「我、我還能怎麼樣?事情都到這個地步了!」倪鳴悻然說道。「不過我可是告訴你,我只有這麼個寶貝女兒,小聘、聘金這些可一毛都不能少,婚禮也得辦得風風光光的!」
「這小問題,一切好辦。」
「那就好,結婚日期可要訂近一點,萬一小盈肚子裡有了你家的孽種……不,小孩,大著肚子可不好看,我面子掛不住。」
「沒問題,我等一下立刻拿生辰八字找師父算去……」
聽著雙方的父母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互相討論著要怎麼安排他們,倪必舒有著說不出的難堪。
他們根本什麼也不是,只是因為一時意亂情迷做了不該做的事,就把他們硬湊在一起。
她已經是成人了,有能力去承擔後果,不要在這麼難堪的情況下接受一樁被安排的婚姻,還嫁給一個根本不愛她的男人——
她絕對不要!
遽然轉身,她頭也不回的衝出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