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田欣看到晚餐地點,眼睛不禁瞠得老大。
「士林夜市?」
她意外的轉頭看了眼駕駛座上的易桀。
「還記得這裡嗎?」易桀頰上迷人的笑紋隱隱浮現。
「嗯。」她當然沒忘記,那是她生命中最快樂的一個夜晚。
「如果你不介意,就請我吃些小吃吧!」
這裡對他而言有著特殊的意義。
他永遠記得第一次帶她來時,她臉上好奇驚喜的笑容,況且,他並不想讓她花太多錢。
「這是我的榮幸。」田欣也笑了。眼底有著好濃、好濃的甜蜜。
自從認識了他,她的世界突然間變得好寬闊,多采多姿的生活是她過去從不曾有過的。
停了車,兩人自然的牽著手進夜市,好像這樣的親密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一種無言的默契。
兩人邊吃邊逛,已經很能在這種平民化的生活圈裡找到樂趣,等兩人填飽了肚子、也玩夠了,眼看時間已經晚上九點了。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快樂的氣氛讓她還不想那麼快回家。
「你可不可以——陪我再去一個地方?」上了車,田欣小心翼翼的問道。
「當然沒問題,你想要去哪裡?」易桀大方點頭,為了她,他什麼都願意。
「我想去兒童樂園。」她小小聲說,帶著幾分不確定跟期待。
「兒童樂園?」易桀挖挖耳朵,以為自己聽錯了。「為什麼?」
「我從小時候就好想去,可是我父親總是以人多複雜、怕危險為由不准我去,一直到現在,我連兒童樂園長什麼樣子都沒看過。」
突然間,他眼前浮現一個受盡嬌寵卻寂寞的小女孩,孤單坐在窗前望著外頭孩子遊戲的模樣。
「走吧!」他二話不說發動引擎,直往最近的圓山而去。
兩人趕到時離關園只有一個小時,但易桀不忍她失望,還是買票進場。
夜晚的遊樂園絢麗璀璨,田欣衝到一座巨大的摩天輪下,興奮的喊著:「摩天輪耶,我想坐!」此刻的她儼然像個孩子。
「走吧!」易桀一刻也不浪費的拉著她登上摩天輪。
坐上燈光絢麗的摩天輪,田欣像個孩子似的左張右望,開心的笑聲、驚訝的歎息不斷。
夜晚的風頗大,正忙碌換著座位的田欣被風這麼一晃,一時沒站穩整個人就這麼跌進易桀的懷裡。
「小心!」易桀毫不費力穩住她。
看著她純真的小臉,因為興奮而染上一層緋紅,鼻頭上還布著細碎的汗珠,看起來格外可愛動人。
不假思索的,他伸手替她擦掉鼻上的汗珠。
他親暱的動作讓田欣一陣悸動,原本緋紅的臉蛋更紅了。
小小的車廂被風吹得一晃一晃,易桀索性將她安置在自己懷裡,今晚因興奮而顯得多話的田欣驀然安靜了下來。
從背後環著她,他讓自己奢侈的沉醉在這擁有她的片刻,即使他還是弄不清自己為何近乎貪婪的想接近她的美好。
「好美!」看著腳下璀璨的燈海,她發出夢囈般的輕歎。
是美,但世界上再美的景色也比不上你——易桀在心底默默補上一句。
靠在易桀懷裡,田欣靜靜的聆聽他的心跳,風自耳畔呼嘯而過,刮起她頰邊幾縉髮絲,飛散到易桀的臉上。
她帶著玫瑰香甜的發纏繞著他,像是撩起心底一股長久壓抑的渴望,這一刻,易桀幾乎想不顧一切,把她從巖日手中搶過來。
生平第一次,他瘋狂想要擁有一個女人。
但,為何那個人偏偏是巖日,他最好的朋友?
他不懂,上天究竟是怎麼安排一切的,這一段三角關係竟牽繫得如此複雜。
「易桀?」
「嗯?」他漫不經心的應了聲。
「我們到了,你得放開我。」看著她暈紅的小臉,好幾秒後易桀才反應過來。
「喔——」他立刻鬆開手起身,牽著她下了摩天輪。
還沒來得及從方纔的失神中拉回情緒,一隻小手突然出現身旁拉拉他。
「我還想吃冰淇淋。」她一臉希冀的仰頭望著他。
「沒問題!」他立刻去幫她買了一支冰淇淋,小心遞進她迫不及待的手裡。
小心舔了口冰涼棉軟的冰淇淋,田欣有種好幸福、好滿足的感覺。
「你知道嗎,從好久、好久以前,就想這麼吃著冰淇淋了——」她握著冰淇淋筒盡情的舔著,滿足的大大歎了口氣道。
「那你以前是怎麼吃冰淇淋的?」易傑看著她純真可愛得活像個小女孩似的滿足臉蛋,隨口玩笑道:「坐在你家的豪華餐桌上,用昂貴的銀製湯匙?」
「對,就像一朵被豢養在溫室裡的花朵,沒有自由,唯一看得到的就是牢牢包圍的保護網。」田欣緩緩放下冰淇淋,自嘲的一笑。
易桀唇邊的笑驀然褪去,隨之而起的是眼底的心疼與不忍。
「對不起,我——」
「沒關係,我從小就習慣那樣的生活,對我而言,那並不構成傷害。」她遞給他一抹保證的微笑。「只是,每當我被遠遠的隔離在人群之外,總會有種像是缺少了什麼遺憾似的感慨,我想,我是太渴望過平凡的生活了吧?!」
這一刻,他終於看清楚,始終在她眼底閃爍、讓人看不真切的眸光,竟是——寂寞。
那個單純無憂的富家千金,怎麼會有著這麼寂寞的眼神?
不由自主,他的心緊擰了起來。
看著她吃掉最後一口冰淇淋,唇邊還沾著一圈白色的「鬍子」,他下意識伸手替她抹去。
溫熱的手指碰到她的唇,不由自主引起她一陣輕顫。
瞧瞧她,一個快二十四歲的女人了,竟還拉著他跑到遊樂園來,還把自己弄得一臉冰淇淋,活像個三歲孩子。
他一定覺得她既幼稚又滑稽吧!
可是,她今天真的好開心,是她過去二十三年來最開心的一天。
「我——」
「我——」兩個人不約而同開口。
「你先說。」田欣害羞的低下頭,輕聲說道。
「不,你先說!」易桀凝視著她,栘不開眼。
「我——我——」開口啊,田欣,這時候是表白最好的時機!心裡的聲音不斷催促她。
「謝謝你!」她藏起落寞,昂首綻起笑。「你呢?」
易桀望著她美麗動人的臉龐,那股衝動洶湧得即將破胸而出。
「我——」
在那雙澄澈無瑕、滿是信任的眸底,他的衝動霎時敗下陣來。
「謝謝你的晚餐。」他勉強微微一笑。
兩人沉默無言的各自起身,緩緩走出遊樂園。
在這關鍵時刻上,兩人還是選擇當感情的懦夫。
昨晚實在太快樂、太美好,美好得讓她連到了公司,心還是像泡了蜜一樣,感覺好甜。
抱著茶桶,田欣心不在焉的往茶水間而去,絲毫沒有察覺李秘書正從茶水間出來。
說時遲那時快,兩人迎面撞在一起,田欣手裡的茶桶一時沒捧牢,整個全倒到李秘書的身上去了。
「對不起,對不起!」田欣驚惶失措的趕緊拍著她身上的水漬。「我不是有意的——」
「你怎麼那麼笨,竟然灑了我一身茶水,知不知道我這身衣服有多貴?笨手笨腳,真不知道總裁帶你進公司做什麼——」拔尖的嗓音極盡刻薄之能事。
田欣自知理虧,除了頻頻道歉一句話也沒有辯解,是她不好,在工作時竟然分心了,也難怪李秘書會那麼生氣。
「我這套衣服可是好幾萬塊的名牌,現在留下了茶漬,我看你要怎麼辦?」
「李秘書,對不起,我會賠你錢——」
「賠我錢?」李麗麗譏諷的揚高嗓音。「你一個月薪水多少錢?賠得起嗎?」她得理不饒人的罵著,一副勢利樣。
眾多秘書全圍在一旁看熱鬧,一副幸災樂禍的嘴臉,沒有一個人挺身為田欣說話。
「我會想辦法——」
「不必了!今天算我倒楣,被你給撞到了,下次你再敢——」
站在百葉窗前,易桀看著茶水間外上演的一幕,臉色冰冷如霜,雙手在身側握得死緊。
他從來不知道,她們平時就是這麼對待她的。
公司上下對她的諸多批評與不友善,他其實早有耳聞,只是為了不引起更大反彈,也不願傷及她的自尊,他選擇沉默,只希望風波能逐漸平息。
但是,他沒有想到,所有人對她的不友善,竟遠超過他的想像。
他多想不顧一切的挺身保護她,但公司是一個講求紀律、公私分明的地方,他雖心疼,卻還是只能咬牙忍住上前保護她的衝動。
突然間,他有種莫名的無力感,她根本不適合這種充滿嫉妒、刻薄人心的現實社會,她太單純、太軟弱,也太不懂得人心的醜陋,這只會讓她遭受更多傷害。
她何需如此?她大可回家過著優渥的生活,那裡有保護她的那片天,而他卻什麼也不能做。
早在田欣找上他時,他就該讓她離開,但他卻選擇自私的將她留在身邊,殘忍的成了間接傷害她的幫兇。
在他懊悔自責的同時,茶水間外的李麗麗依舊得理不饒人的數落著田欣。
「滾一邊去,我看見你就討厭,像個小媳婦似的,空有一張好看的臉蛋,卻連端茶水都不會,簡直要笑掉人家大牙!」李麗麗嫌惡的啐道。
「李秘書,對不起!」田欣愧疚得不停道歉。
「以後離我遠一點,下回再敢惹火老娘,小心我要你好看!」
留下一記白眼,李麗麗隨即趾高氣揚的扭臀而去,一夥看熱鬧的秘書也訕笑著一哄而散。
田欣咬住唇強迫自己嚥回眼淚,默默收拾一地的狼藉。
小小身影默默蹲在地上,孤單無助得令人心痛,易桀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後,唇抿得死緊,擱在身側的手握得死緊。
擦乾地上的茶水,抱起茶桶,田欣緩緩站起身。
一轉過頭,她看到了背後的他。
坐在車子裡,田欣是前所未有的安靜。
那個沉靜的側影看起來是那樣平靜,像是不曾發生過任何事,直到自她眼角不經意瞥見一滴淚,落在她擱在腿上的手背。
易桀心口沒來由的一緊,一種近乎不捨的情緒攫住了他。
昨晚那個純真快樂的女孩不見了,只剩眼前這個挫折心傷,獨立跟現實環境對抗的無助女孩。
「你——還好嗎?」他喉頭有些發緊。
身旁的人兒沉默許久,才終於以微微顫抖的嗓音道:「對不起——」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他不明白。
「我又給你惹麻煩了。」明明說好不再連累他,偏偏她又把事情給搞砸了。
倒茶水真的不難,但偏偏她就是學不會事事完美。
「不,這不是你的錯,不能怪你。」
怔然抬起頭,田欣望進他憐惜的眸底。
為什麼?突然間,她像是自言自語的低喃道:「為什麼你總是對我這麼好?為什麼從來不生我的氣,不嫌棄我的一無是處?」又為什麼明明不愛她,卻能有這麼溫柔深情的一面?
「因為——」他怔了怔,眼神一轉,他佯裝輕鬆自若的說道:「巖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有責任照顧你。」
在他心中,他永遠只把她當成「巖日的朋友」,在他心中,她田欣不存在,也完全不具任何意義?
她絕望得幾近窒息,卻莫名的想笑。
看著她唇邊那抹乍然浮現的笑,易桀震住了。他不敢置信,在這種時刻,她竟然還能笑得出來。
他看著那抹笑,卻發現裡頭滿是苦澀。
恍然之間,他終於發現——她愛笑,是因為她習慣性用笑來掩飾孤單、掩飾一切情緒。
而他怎麼會傻得以為——那是不解世事的天真?
胸口傳來揪心痛楚,那是為她不捨的心疼。
他不懂她,從不曾真正懂過。
她看似簡單卻難懂,她明明是那樣天真,此刻卻又老成得像歷經過許多人生,他不知道,那一種才是真正的她,抑或是,哪一個才是她真實的面目。
他明白,他是絕不能再讓她回公司了,在他身邊,只會讓她更加傷痕纍纍。
看著身旁那樣挫敗又絕望,彷彿失去了鬥志的她——
這一刻,他真的懷疑,把她留在身邊的決定究竟是對是錯?!
在這裡,沒有良好的照顧、充足的養分,強迫讓她經歷風雨的結果,只是加速她的枯萎。
難道,他真的錯了,她不是屬於這裡的?
有專屬園丁與肥沃養分的花房,才是最適合她的地方吧?
雖然一再保證自己沒事,可以照常上班,但田欣還是被易桀強制留在家裡休息一天。
一整天,她無所事事悶得發慌,刻意不去想起昨日的不愉快,她一心期盼著易桀下班。
下午三點,她坐在沙發裡,電視一台轉過一台,就是找不到能讓自己的心沉靜下來的方法。
倏地,門外傳來門鈴聲。
易桀?她又驚喜的瞥了下壁鐘。他怎麼今天這麼早就回來了?
沒有多去細想,她開心的前去開門。
「易桀,你怎麼——」一開門,她臉上的笑容立即僵住了。
「爸?」父親是怎麼找到她的?
「你還知道我是你爸爸?!」田仲豪悶聲怒斥道。
找了女兒足足三個多月,田仲豪又急又氣,卻還是狠不下心責備他自小捧在手掌心裡的寶貝。
「爸,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讓您擔心,我只是想獨立。」
「獨立?你要開店、要到我公司當經理,爸爸隨時可以安排——」
又是安排?過去她受夠了被支配、擺佈,為何父親總是不懂,她是個有感情、有情緒的人,不是傀儡!
「爸,你過去對我的照顧已經夠了,我不想當一個一句話就能得到一切的千金小姐,我只是想過自己選擇的生活,只是這樣而已。」
看著女兒好半晌,田仲豪臉上的表情似錯愕、似不信,無法瞭解細心呵護、極盡所能給她最佳保護的女兒,竟然只是要「自由」這麼簡單。
「一定是姓易的那小子誘拐你對不對?」以往那個乖順聽話的女兒不會這樣,但自從認識易桀那小子之後,竟然連離家出走都做得出來!
「爸,不是的——」
「我一開始就知道是他,幸好那小子及時醒悟,否則我已經請了徵信社,一旦掌握到證據就要控告他誘拐,讓他一輩子都翻不了身——」
「爸,你這是什麼意思?」田欣隱隱聽出事情的不對勁。「是他告訴你——我在這裡?」她的聲音不住微微顫抖。
不,不可能的!他懂她、他是瞭解她的,他不會洩露她的行蹤的,不會,他絕不會——
「沒錯,是姓易的小子告訴我的,幸好他識相。」田仲豪不悅的啐道。
「真是易桀告訴你的?」霎時她的腦子裡全被掏空了。
她不敢相信,也無法相信,明知道她多想逃離那個囚禁她的牢籠,他卻殘忍的親手把她送回去。
「你喜歡那個小子對不對?」田仲豪光看女兒的眼神就知道。
看見女兒蒼白的臉色,田仲豪放軟了語氣,哄慰道:「他根本對你沒有感情,只當你是個麻煩罷了,否則他何必把你一腳踢開?聽爸的話乖乖回去,起碼有爸在,你不會受任何委屈,不會受一丁點的苦——」
父親的話她一個字也聽不進去,腦中只反覆迴盪著這幾個字:她被遺棄了、她被遺棄了——
易桀不要她了,選在昨天意外之後的今天,難道,他是想暗示,她是個累贅,只會帶給他麻煩,所以才迫不及待要甩開她?
甚至,連再見她一面都不願意,而是故意把她留在家裡,讓她悄悄的消失在他生命中。
天,他何其用心,又何其殘酷?!
一股酸意漫上鼻頭,淹上眼底,來勢洶洶,連一點讓她豎起堅強武裝的機會都不給。
心碎的淚水滾燙得刺痛她的眼,淚水卻滑不出眼眶,而是化成片片的碎片,深深扎進她的心口每一處。
無悔的付出、義無反顧的投入感情,反倒讓她更痛不欲生。
「愛情不是如你所想的那麼簡單,你的一廂情願只會讓自己受傷。」
田仲豪一眼就看穿了女兒是被這段情所傷,語重心長的說道。
是的,現在她總算明白,自己有多一廂情願。
他根本不會愛她、永遠也不會給她任何情感的回報,是她始終認不清事實,還苦苦追逐這道陽光。
是她,太傻吧?!
「欣欣,跟爸爸回去吧!」田仲豪歎了口氣,柔聲哄勸道。「在爸爸身邊,你絕不會受一丁點傷害,就算是那個姓易的也一樣。」
「爸——」田欣投進父親的懷抱,忍不住痛哭失聲。
在父親的呵護下,這輩子,她從沒掉過一滴眼淚,這一刻,她才發現,原來眼淚是會燙傷人的。
這一刻,她總算意識到父親的存在,有多令人感激與安心。
是的,就算是溫室花朵又如何?
起碼她會受到嚴密的保護、無微不至的呵護,最重要的是——
她的心絕不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