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們別吵了啦!」
最後,是忍無可忍的阿默打斷了兩人的爭執。
兩人驀然住了口,不約而同轉頭看著阿默把那杯酒一飲而盡。
「我誰都不聽可以了吧?!」阿默一臉莫名其妙。「奇怪,連這種事情你們都可以吵?」他納悶的兀自嘀咕。
瞪著那瓶被阿默收回去的波本,巖日的臉色繃得死緊。
「拜託你別老是動不動就板著臉,這樣很容易老你知不知道?!」
藍漪波不滿的皺起眉,奮力想把他抿成一直線的唇拉出一個友善的弧度。
天底下,大概只有藍漪波敢對他這樣。
但今天,他是真的被她惹毛了。
「別碰我!」巖日甩開她,不悅的眉頭擰得更緊。
如果他會老,也全都是因為她。工作、生活,還有她--沒有一件事能叫他心平氣和。
「你生氣啦?」她一臉無辜。「我是為你好耶。」
「謝謝妳的多事,我不是需要人家照顧的三歲孩子。」他沒好氣的回諷道。
「對不起啦,如果我的關心造成你的不愉快,我道歉!」她一臉誠懇。
巖日忿忿瞪著她,一口悶氣卻倏然消散得一乾二淨。
他對這個女人就是維持不了太久的怒氣,她太率直、太沒心機,那種一根腸子通到底的傻大妞性格,讓人連對她生氣都感到罪惡。
「算了!」他還是留點精力,準備應付她的下一招。「言歸正傳,妳找我來到底有什麼事?」
「我今天又被老總刮了一頓,你不知道他有多機車,我只是不小心遲到十五分鐘,他竟威脅要炒我魷魚--」
「這些我都知道了,妳說有件重要的大事是什麼,我時間不多。」他瞥了眼腕表--他足足浪費了寶貴的一小時。
「喔。」她悻悻然應了聲,把滿肚子的牢騷嚥了回去。「是這樣的啦,我想請你每天來叫我起床。」
有幾秒鐘的時間,巖日只是面無表情瞪著她,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妳說什麼?」他不確定的再度問道。
「我說,我想請你幫我個忙,每天來叫我起床,你知道的嘛,我對床不太有抵抗力,鬧鐘也被我摔壞十幾個了。」她不好意思的傻笑。
「就為了這件事?」他無禮的驀然打斷她。
「呃?」她愣了下,怔怔的點點頭。「對啊!」
「妳有沒有搞錯?我正在進行一場重要的會議,妳卻--」霎時一股氣血衝上腦門,巖日很少失控,但此刻他有種很強烈想掐死她的衝動。
「拜託,這可是件很重要的事耶!你想想看,要是我再繼續遲到下去一老總一定會炒我魷魚,一旦我被炒魷魚,我可能會失業,現在失業率那麼高,我搞不好會變成一隻米蟲,你想想看,這後果多嚴重?」
無視於他像是快殺人似的鐵青俊臉,她仍自顧自的說著,一點都不怕他。
說她率直,不如說她是少根筋,從不懂得察言觀色、也不會圓融婉轉那一套,他懷疑,她的神經起碼有水管那麼粗。
「妳失業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冷冷吐出一句。
「當然有關係,萬一我窮得連房租都付不出來,不得已流離失所,恐怕得勞煩你收留,我不想增加你的負擔。」
「休、想!」他跟她最多只到這樣,要他當她免費「叫床」的,想都別想!
「拜託、拜託啦!」她一臉可憐的哀求道,只差沒跪在他面前磕頭。「你怎麼忍心看我被那勢利眼轟出公司大門?我們可是好哥兒們耶!」
她不在乎讓他一個大男人登堂入室,他可在乎這樣跟她不清不楚的糾纏會引人非議。
「妳是個女孩子,妳的私人範圍我不方便進去。」瞪著她手裡的鑰匙,他沒有伸手去接,臉上擺明寫著不願意。
「唉呀,我們都是哥兒們,有什麼不方便的?」她嘻嘻哈哈拍著他的肩,壓根把他的話當成笑話。
她認識巖日這麼久了,早就不曾在意過性別的差異,對她來說,他是個朋友、是個好哥兒們,就像至親手足一樣,有啥不好意思的?
「……」巖日冷著臉,瞪著眼前這明明是個女人,卻渾身上下嗅不到半點女人味,簡直是個不折不扣男人婆的藍漪波。
他為什麼要蹚這趟渾水?
不行,他絕不會再屈服了,他跟她的關係就到此為止,那個人情早在幾百年前就還清了,他沒必要為此背負這個壓力。
撇開男人尊嚴、已深的積怨不談,說什麼他也不要當一個男人婆的保母--絕不!
清晨,刺眼的晨光從白色的窗簾透進來,也映照出床上一個大剌剌,呈大字型的酣睡身影。
床下地板上躺著三個才剛慘遭暴力對待的新鬧鐘,以及自電源盒裡彈出,四處散落的電池,看樣子才剛被扔下床不久。
看著眼前這副慘不忍睹的畫面,巖日為了跑這一趟不得不提早一個小時起床、明顯睡眠不足的俊臉,已經緊繃得像是即將爆發的火山。
他不知道自己是著了什麼魔,怎麼會糊里糊塗答應這個荒謬的請托,他忙得要命,一天恨不得有四十八小時可以用,哪有什麼時間當一個愛賴床女人的保母?!
但--他卻莫名其妙的站在這裡,只能生自己的氣、詛咒給自己聽。
他向來不是那種會心軟、會妥協讓步的人,偏偏藍漪波這個女人就是有辦法讓他投降。
他不懂,為什麼她所有的事他都得一手攬下來?他不過是欠了她一個人情,就得跟她糾纏在一起?!
忍住氣,他朝床上的人影喊道。
「藍波,起來!」
床上的藍漪波閉眼嘟囔了幾聲,換了個姿勢又沉沉睡去。
「藍波,妳快遲到了!」他語氣開始強硬起來。
看著床上那個睡得渾然忘我、壓根把他的話當成耳邊風的女人,巖日的牙根開始咬得吱嘎作響。
他不客氣的一把掀起她身上的薄被,把她整個人拎起來。
「起、來!」
終於,藍漪波困難的掀開了一條眼縫,隨即又像是受不了地心引力的吸引,遽然一鬆又黏了起來。
「拜託讓我再睡一下……一下就好……」她幾乎是整個人掛在他的手臂上。
「不行!」完成這個該死的任務,他還得趕到公司,今天「東邑」要過來看企劃案,他得先去審查一下進度。
「你行行好,真的只要五分鐘。」她有氣無力的哀求,一副好像不給她多睡五分鐘她就會死的樣子。
遇上她這樣鐵了心耍賴,除了給她五分鐘,他也沒有其它辦法了。
他瞥了眼手錶,好吧,五分鐘就五分鐘,五分鐘一到他立刻走人,她休想再浪費他任何一秒鐘。
他鬆開手,任由她軟趴趴的跌回床上,冷著臉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清晨的空氣微涼清新,窗外飄來吐司、培根的香味,鳥聲啁啾格外清脆悅耳,但女人卻仍兀自在睡夢中昏沉。
他搞不懂,何以她可以為了貪睡這五分鐘,每天弄得自己狼狽遲到,甚至到被炒魷魚的地步,就像他也搞不懂,為何他會坐在這裡,一點男人尊嚴都沒有一樣。
搖搖頭歎口氣,他認命的繼續盯著牆上的鐘。
當那根長長的指針第五次指到十二,他立刻起身,不客氣的抽掉貪睡蟲身上的薄被。
「五分鐘到了,別再耍賴,快起來!」他搖醒仍睡得香甜的她。
「五分鐘……求求你……再給我五分鐘……」她虛弱的聲音簡直像只剩下最後一口氣。
還五分鐘?巖日一聽臉都黑了。「不行,立刻給我起來!」他冷聲命令道。
「拜託……我好困……」
但巖日這次可不妥協,鐵了心非得挖她起床。
但藍漪波堅強的惰性實在讓人搖頭,不管他如何威脅利誘,外加怒罵咆哮,她就是動也不動,依然軟趴趴的癱在床上。
「藍波,我數到三,妳再不起床我就立刻走人!」他下了最後通牒,決定不管她死活了……
對她,他有的頂多只是道義,可不是責任。
「好啦……我起來了……」
總算,在他即將動手把她?起來丟下樓之前,床上的大字形終於困難的擠出話來,結束了這場拉鋸戰。
她頂著一頭蓬鬆亂髮、一臉惺忪睡意,迷迷糊糊爬了起來。
「幾點了?」她渾渾沌沌的搔搔腦袋瓜,毫不文雅的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八點三十。」他幸災樂禍的宣佈道。
「什麼?」藍漪波的嘴大張、錯愕瞪著他,兩秒鐘後她尖叫一聲,像是火燒屁股似的立即跳了起來。
「八點三十?我完了、我完了--我要遲到了!」她倉皇失措得宛如熱鍋上的螞蟻,抱著腦袋在房間裡毫無頭緒的跳來跳去。
「你為什麼不叫我?」她急得直跳腳,氣急敗壞的嚷著。
「我叫了,足足五十分鐘。」巖日一張冰塊臉也沒好看到哪裡去。
「你--唉呀!」藍漪波還想再說些什麼,但一看到他那張冷凝的俊臉,咬咬牙又把話吞回去,轉身衝向衣櫃。
胡亂自衣櫃裡抓出白色T恤、牛仔褲,她一點都不在乎有他在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脫掉連身睡衣,抓起T恤、牛仔褲利落套進身上,動作迅速得讓他連轉頭迴避的時間都沒有。
他--有沒有看錯?剛剛那個是--他出自生理本能的嚥了口唾沫。
這女人,未免也太不把自己當女人了吧?!隨隨便便就當著男人的面換衣服,萬一今天站在這裡的不是他,她是不是也同樣無所謂?
一股莫名的不悅升起,他的臉色比方才更沉下幾分。
「我要走了!」他扭頭就要走。
「巖日,等一等!」後頭火燒屁股似的聲音叫住了他。
「快點,載我去上班!」還來不及回頭,一隻手已經自後頭抓住他,不由分說將他往門外拖。
看她長得嬌小,力氣卻大得驚人,他一時沒有防備竟被她給拉到了門外。
「我一早有場重要的會議,我已經遲到三十分鐘了。」他絕不再任她擺佈了,絕不!
但她根本沒聽進他的話,自顧自跳上車,迅速替自己綁妥安全帶。
「快啊!」發覺巖日還怔立在車外,她一臉不高興的催促道。
巖日想把她拎起來狠狠搖醒,他跟她只是比點頭之交還熟一點而已,她卻理直氣壯的指使起他來,這算什麼?
但看到她滿臉的焦急,他卻很莫名其妙的坐進駕駛座,迅速發動引擎、踩下油門,開始往市區狂飆。
就當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吧!
「開快一點,只剩下五分鐘了。」她不知死活的還在一旁猛催。
巖日氣惱的掃她一眼,緊握方向盤的手捏得嘎嘎作響,幾乎有股衝動想把她丟下車。
他會不會太感情用事了?
一個重要的會議正等著他,十點「東邑」要來驗收企劃,他卻在這裡當起出租車司機,冒著吃罰單的風險,陪她在交通顛峰時間的台北街頭玩命,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
但是,想歸想,油門上的腳還是不由自主的猛踩到底,一肚子悶氣就只能忍耐憋著。
他的黑色高級轎車以可怕的速度,在擁擠的車陣中左右穿梭,還驚險的闖過好幾個黃燈,一路往她的公司狂馳。
換作別的女人,恐怕早在一邊失控喊叫起來,偏偏只有藍漪波,不知道是該說她鎮定,還是有著顆「憨膽」,不但一點也不害怕,還在一邊嫌他開得不夠快、飆得不夠狠。
巖日這輩子沒做過這麼驚險的事,這一次為了藍漪波他是真的豁出去了,一向謹守的冷靜自制,碰上她全都不管用了。
在九點前兩分鐘,巖日的黑色轎車在藍漪波的公司大門前緊急煞車。
「巖日,謝謝你,你真是我的好哥兒們!」她感激涕零的握握他的手。「改天請你吃飯!」隨即火速跳下車,把握剩餘的一分四十三秒,以百米速度衝進公司。
「不--必--」還沒來得及回答,她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大門裡。
定定望著她消失的大門,他平靜的俊臉像是閃過一絲釋然。
晨風微涼,留在手裡的溫度,竟奇妙的泛開了一絲暖意。
人聲鼎沸的燒肉店,瀰漫著令人垂涎的烤肉香味,向來嗜吃美食的藍漪波,卻像是對身旁的喧嚷、食物香味充耳未聞,依舊兀自出神得很專心。
勉強前來赴約的巖日,盯著一旁托著下巴,呆呆望著前頭恍忽失神的側臉,發現她近來好像經常這樣,莫名其妙就會發起呆來。
他一向習慣了她的聒噪,聽她一秒鐘也不停的滔滔不絕,眼前這種沉悶的氣氛讓他很不適應。
沒有人比巖日更清楚藍漪波這個女人。
她的生活簡單、思想簡單,連情緒都很簡單,簡單到只要看她臉上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麼。
但事情總有不可預測的時候,這是他工作這麼多年以來,用時間累積而來的經驗。
「妳約我來,不是只為了看妳發呆吧?」他的口氣難得聽出一點情緒,那是不容錯認的火氣。
「對--對不起!」她猛然回過神來,不好意思的搔搔頭。
她真是失禮,特地請他來吃晚餐,好答謝他那天的熱心相助,怎麼進來好半天了連菜都還沒點。
「你要吃什麼?」她慇勤問道。
「客隨主便。」他冷淡的把問題丟回給她。
「那我們吃燒肉全餐好了。」她迅速瀏覽了下只有兩種餐的菜單,點了她最愛的燒肉。
巖日點了下頭,沒什麼意見。
打發走服務生,藍漪波心不在焉的再度托起臉,悠悠歎了口氣……「妳是怎麼回事?活像思春似的。」她怪裡怪氣的樣子,讓巖日再也忍不住開口挖苦道。
這句話有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是開玩笑的,但藍漪波--一個活像個男人婆的女人,竟然紅了臉,一副羞到不行的小女人樣。
有幾秒鐘的時間,他望著她臉上泛起的紅暈,愕然怔住了。
「你--你怎麼會知道?」她一臉詫異,隨即羞答答的低頭絞起手指。
「妳談戀愛了?」他的冷眸瞇了起來。
別開玩笑了,這個粗枝大葉、打扮穿著「青菜」到不行的男人婆,怎麼可能會對男人有興趣?
「也算不上戀愛啦,只是--喜歡上我們公司一個男同事--」她小聲說道。
「顏立維真的好帥--深邃得好像會電人的眼睛、陽光般的笑容,喔--我每次一看到他,心臟就像快跳出來似的。」她捧著胸口,一臉陶醉到不行的表情。
他冷眼看著她一副暈陶陶的表情,不以為然的撇撇嘴。
「那很好啊!」他用一種不知是何滋味的口吻,冷冷哼了聲。
「可是……」她陶醉的表情戲劇化的垮了下來。「他似乎完全沒注意到我的存在,怎麼辦?」
巖日沒答腔,只是冷冷掃了眼她一身隨便的T恤、牛仔褲--這是當然的。
男人是視覺兼感官的動物,而這兩樣她都沒有。
「快點幫我出個主意,你是男人,應該最瞭解男人,我的幸福全靠你了!」她眼巴巴哀求道。
「我愛莫能助。」他才懶得管她喜歡誰,也沒那個閒工夫當紅娘。
「你算什麼哥兒們嘛?!連這點小忙也不肯幫,你還有沒有義氣啊--」她臉蛋一垮,氣憤的數落起來。
在她要人命的連番疲勞轟炸下,他不得不投降。
「妳這樣就很好了!」他隨口敷衍道。「好個性遠比漂亮的外表重要多了。」
「你的意思是說我很醜?」她的大眼裡寫滿哀怨。
唉!他就知道,不能跟女人這種麻煩的動物扯上關係--巖日不禁懊悔,為了一時大意所付出的代價,未免也太大了。
「我沒那種意思!」他不耐的擰起眉,勉強又吐出一句。「妳已經很好了,用不著為了區區一個男人改變什麼。」
在她一雙黑白分明、明顯不滿意的大眼瞪視下,巖日總算又吐出一句。「穿裙子嘛,讓他知道原來妳是個女人。」他沒帶幾分真心的隨口敷衍。
「巖、日,你不要命啦!」藍漪波氣惱的賞他一拳。
看她那副火冒三丈的樣子,突然間,巖日竟有種想笑的荒謬衝動。
他從不招惹女人,起碼在他過去三十年的生命中,他不曾跟女人有超過一分鐘的接觸,更遑論像現在這樣,坐在這裡吃飯、說話,甚至鬥嘴。
他無法想像,有天他也會跟一個女人坐在一起,這樣自然的聊天、閒扯。或許是因為她的個性,這個活像男人婆似的女人,竟奇妙的讓他不覺卸下心房與對女人的排拒,可以這麼輕鬆自然的相處。
或許是因為她開朗直率、大而化之的個性,跟她相處真的沒有什麼壓力,起碼他不必費盡心思揣摩她心裡在想些什麼,不必處處小心,怕自己會講錯什麼話。
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放鬆跟自在,雖然在她面前他總是板著張撲克臉、從不假辭色,但他真的不討厭跟她相處的感覺。
「告訴我,你們男人到底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她一臉認真。
挑了挑眉,他緩緩開口。「美麗、溫柔、細膩、慧黠,還要善解人意、含蓄知性……」
他說得刻意,兩眼還緊盯著她臉上的表情,發覺上頭閃過的神色好不有趣。
他總算有種痛快出了口氣的感覺。
每聽他說一句,藍漪波的臉就越垮下幾分。
「……大概就是這樣!」他好整以暇的下了個結論。
就這樣?等他說完,藍漪波的臉已經皺成了一團。他說得洋洋灑灑,卻沒有一樣是她具備的。
原本就對自己沒半點信心的藍漪波,聽到巖日這麼一說。,更覺得自己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難道她真的注定要當一輩子的男人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