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小桑從來不知道,自己一個人的錯誤,竟會跟著賠上這麼多無辜的人。
一想到他們無助絕望、飢寒交迫的被囚禁在柴房裡,她的心就像有把火在燒一樣。
那樣淒厲、絕望的哀嚎聲終夜不斷,像慢性凌遲,一刀一刀戳進她的心坎。
單小桑緊抓著棉被,將自己緊緊包裹起來,想將聲音阻隔在外,奈何淒厲的呼喊,還是宛如鬼魅般鑽進她的耳朵裡。
她知道平雲飛是想藉由這些人來折磨她,但這是她罪有應得,所有的罪都應由她一個人來擔,不該有人因她而受累!
而眼前,除了水蓮之外,恐怕沒有人能夠幫她了。
「水蓮,我求你!」單小桑兩腿一曲,在她面前跪了下來。
「少夫人,您這是做甚麼?」
水蓮大驚失色的急忙也跪了下來。
「我不是甚麼少夫人,只是個冒名頂替的小乞丐,但我實在不能讓任何人因為我而受累,水蓮——求你幫幫我!」
「少夫人——」看著單小桑憔悴不堪的模樣,水蓮的眼眶不覺紅了起來。
事發至今,水蓮從來沒有改變過,對單小桑的尊敬與感激,她相信,像她這麼好的人,這麼做一定是有她不得已的苦衷。
在水蓮心裡,單小桑永遠是少夫人,少夫人對她們這些下人的好,她永遠也不會忘記。
「我這就去。」水蓮迅速擦乾淚,起身朝門外急奔而去。
漫長的等待幾乎像一輩子那麼長,就在她幾乎絕望之際,門外終於響起熟悉的沉穩腳步聲。
一見到他挺拔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單小桑就急忙迎上前去。
「我求你放過他們!」
平雲飛的臉色頓時冷了下來。
他是來看她驚怕狼狽的模樣,沒想到她開口的第一句話,竟是替那群臭乞丐求情。
「求我?你自己都是階下囚了,還有資格替誰求情?」他毫不留情的譏諷道。
「他們或許與我無親無故,但他們都是無辜的!」
單小桑仰望著一臉凜不可親的他,感覺彼此之間遙遠的距離,就像天和地。
「他們跟你一樣都是乞丐,骨子裡同樣流著卑賤、不知羞恥的血液,怎麼會無辜?」他的話宛如一記記利箭,刺得她千瘡百孔。
「我們雖然是乞丐,但我們不偷不騙,並不可恥——」
「別再提了!你的身份實在令我作嘔!」他冷厲的打斷她。
他看著她眼底受傷的神色,遽然轉頭望向窗外,鄙夷的冷笑起來。
「瞧瞧這些人!又窮又病、髒臭不堪,用這麼卑微可憐的姿態活著,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
平雲飛的這番話,像是殘忍踐踏了她的尊嚴。
她知道,他痛恨、鄙視她的身份,更恨不得她從未出現過,她的卑微,對他而言只是一種羞辱。
「求你放過他們,你的恨,儘管衝著我來好了!」咚的一聲,她遽然在他跟前跪了下來。「所有的過,都該由我一個人來受!」
平雲飛冷臉望著跪在前頭的小人兒,許久才從齒縫間擠出一句。
「你真想奮不顧身,保全那些乞丐?」
勇敢的嚥下淚水,她堅定的點點頭。
「很好!」他的冷笑裡藏著近乎心碎的痛。
她竟然願意幫一群毫不相干的乞丐求情、願意為了二十兩銀子的恩惠,幫尉令堯開罪,然而對於付出真心的他,卻不惜欺騙?
這是她逼他做出的選擇!
他會讓她知道,對待一個騙子,他的心能冷酷到甚麼程度!
入夜時分的醉美樓,人來人往、鶯聲燕語不絕於耳。
樓裡的姑娘莫不使出渾身招數,把來客伺候得服服貼貼,好多拿點銀子,然而今晚的來客卻像是在期待些甚麼,不是心不在焉,要不就是不住的往樓上看。
然而越是如此,姑娘們就越是賣勁的使出渾身解數,勸酒、撒嬌的聲音,把醉美樓炒得是一片熱絡。
然而呼應著熱鬧非凡的喧鬧聲的,卻是樓上一間廂房裡,一聲聲哀切的低泣。
「我的姑奶奶——我拜託你別再哭了!聽聽樓下這聲音,多少人衝著你的面子來捧場,要換作別的姑娘,怕是笑還來不及哪!」
一名濃妝艷抹、約莫三十開外,卻風韻猶存的鴇娘,在床邊賣力的哄勸著。
這嫩丫頭送進醉美樓來幾天,她的哭聲從沒停過,聽得她耳朵都快長繭了!
單小桑聽著鴇娘的一番話,哭得更是慘烈了。
雖然她只是名乞丐,但起碼也清清白白,她怎麼也沒想到,平雲飛竟會把她賣進了青樓。
但是她先欺騙了他,有甚麼資格要求他的原諒?
她是——活該啊!
令她傷心的,卻不是自己如今的下場,而是平雲飛送走她時,那毫不留情面、不曾回頭的絕情,如今她萬念俱灰,只好以哭來宣洩絕望。
「你知不知道,一聽說你跟那孫家千金長得一模一樣,多少人早已慕名而來,連樓門都差點給擠破了,還有人願意以上萬兩銀子,包下你一夜哪!」
「可我畢竟曾是平雲飛的妻子,怎麼可以——」單小桑哀淒的咬著唇。
雖然她只是個小乞兒,一女不事二夫的道理,她卻是懂得的。
「唉喲!我說丫頭,你的來歷咱們都心知肚明,你也別再擺甚麼派頭,自以為還是平府少夫人,更何況,這些上門的客人,可也都是些來頭不小的公子、老爺,人家看上你,算是已經看得起你了!」鴇娘不屑的嗤道。
單小桑抬起一雙紅腫的眼,看著鴇娘勢利的嘴臉,不明白世間的人,為何總把財勢看得這麼重?!
她不發一語,依舊低頭抽泣著,看得鴇娘是心煩意亂。
「橫豎今晚你是非蹚這趟渾水不可了,你啊——就自個兒好好想想吧!」鴇娘搖著香扇、扭著豐臀,逕自開門而去。
然而一步出房門,不見鴇娘下樓招待來客,卻反倒走進了隔壁的廂房裡。
只見裡頭的大桌旁,坐了一名偉岸男子,面色陰沉的獨自喝著酒。
鴇娘收起香扇歎了口氣,忍不住開口道:
「平少爺,也夠了吧?我看那丫頭是當真嚇壞——」
平雲飛陰鷙的眼神,教老鴇陡然住了口。
「這裡何時輪得到你發號施令?」
「唉呀,平少爺!銀花我怎麼敢呢?」不愧是見慣大風大浪,鴇娘很快綻出一抹笑,替自己緩頰,「我只是擔心把那丫頭逼急了,怕她會做出傻事來!」
「你以為我會在乎她的生死?」
不在乎?鴇娘看著桌上幾壺酒,不以為然的挑了下精心描繪的眉頭。怕是幾天來,從隔壁房傳來的哀切哭聲,早已擾得他心緒大亂。
「平少爺,樓下的客人也來得差不多了。」
鴇娘有意無意的暗示他道,平雲飛卻仍一逕的往嘴裡灌酒,始終不吭一聲。
「平少爺,您當真要把她給賣了?」鴇娘小心翼翼的問道。
「你想試探些甚麼?」平雲飛慍怒的質問道。
難道連這鴇娘都懷疑他的決心,認為他不敢?
「告訴你!我誰也不在乎,就算把她給賣了,我也不會眨一下眼。」
懷著不知說給誰聽的怒氣,他丟下這麼句,就宛如一陣暴風急捲了出去。
一看到平雲飛怒氣沖沖的背影,鴇娘不免犯嘀咕了。
這人說走就走,也不先知會她一聲,今晚這丫頭到底賣是不賣?
「嬤嬤,樓下有位公子找您呢!」突然間,一名跑腿丫頭跑進來通報道。
「公子?」
「是啊!是名模樣挺俊俏的公子爺!」跑腿丫頭嘴邊的傻笑隱約漾著春意。
「收收你那癡相,若沒見識過男人,改天我讓你進場開葷去!」悶了一肚子牢騷,心情壞透的鴇娘,忍不住啐罵道。
「不,嬤嬤,我下回不敢了!」跑腿丫頭白著臉,倉皇的往外跑。
一看到她那慌慌張張的模樣,鴇娘不免又是兩句嘀咕,才姍姍下樓。
她一下樓,果然見到角落邊,一名高大英挺的男子,正背對著她而坐。
「唉呀——這位公子爺,您是第一次到醉美樓來吧?可有喜歡的姑娘?」
鴇娘一見到這名衣著、氣度不凡的男人,立刻甩著香絹迎上前去,施展圓滑的手腕慇勤招呼起來。
「有。」男人甩開折扇,好整以暇的回頭一笑。
「我道是誰呢,原來是咱們鼎鼎大名的康少爺呀!」
雖然康世熙只上過醉美樓一回,但他那張迷死半蘇州城窯姐的俊美相貌,跟一擲千金的闊氣,她可是怎麼也不會忘記!
「康少爺中意哪位姑娘?我立刻差人吩咐去!」一見財神爺上了門,鴇娘的笑容益發熱絡了起來。
「單小桑姑娘!」
愣了下,鴇娘才語帶抱歉的笑道:
「康少爺,真是對不住!單姑娘今晚才要競標,您若喜歡,等會兒儘管出價就是。」
「我想買下她。」
此話一出,鴇娘的臉立刻僵白幾分,好半晌,才終於恢復。
「康少爺,不是我不願做您生意,實在是這姑娘——賣不得啊!」
「為甚麼?」
「這……」鴇娘的神色為難了起來。「這姑娘特別些,恐怕要另一位公子同意才成,我不敢擅做主意。」
康世熙嘴邊噙著笑,忽然從懷中掏出一張銀票,往她面前一晃。
鴇娘狐疑的接過一看,登時兩眼睜得宛如銅鈴那般大。
「十……十萬兩?」鴇娘用力嚥下一口氣。
「讓我帶走單姑娘、也別透露是我買走了她,這十萬兩就是你的了!」
要是賺進這十萬兩,她怕是吃香喝辣再也不愁了!
鴇娘沒有猶豫多久,畢竟手裡握著這麼張鉅額的銀票,有誰能抗拒得了?
反正她終究只是個小乞丐,到時就誆騙平雲飛,說是這丫頭跑了,不但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還能賺進這一大筆銀子,豈不一舉兩得?
她銀花可是聰明人,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自然不會白白放過。
「跟我來吧!」
鴇娘將銀票妥貼的收進懷裡,領頭就朝樓上走去。
來到一間廂房外,鴇娘指了指門內。
「人就在裡面。」
康世熙點點頭,逕自開了門。
突如其來的開門聲,讓單小桑陡然驚跳了起來,一回頭,卻發現門口站著一抹熟悉的身影。
「你——」單小桑睜著哭紅的雙眼,驚訝的望著門外瀟灑的身影。
「跟我走吧!」
康世熙綻起一抹笑,緩緩朝她伸出手。
「甚麼?她逃走了?」
當平雲飛再度回到醉美樓,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簡直震懾得他呆立當場。
怎麼可能?她口口聲聲要扛下所有的罪,怎麼會逃走?
平雲飛火速衝進樓上的廂房,在看到空空如也的房間後,像是失去理智般,對天狂吼了起來。
「不可能——不可能的!」
不,不應該是這樣的!
她欺騙了他,該是要受到嚴厲無情的懲罰,怎麼可以就這麼脫逃?
「你說?她甚麼時候逃走的?往哪逃了?」
「平少爺,這我也不……不知……」
「別淨說些廢話!」平雲飛一掌拎起鴇娘,暴怒的吼住她。
「平少爺,饒命啊!」
看著鴇娘驚懼萬分的神色,平雲飛遽然一鬆手,開始在房內焦躁的轉起圈來。
平雲飛畢竟不是簡單的人物,待情緒稍稍平靜一些,終於看出鴇娘神色間的不對勁。
「你是不是瞞了我甚麼?」他的利眸足以教人無所遁形。
「沒、沒有……唉喲,疼啊!」遽然被扭起的手腕,痛得鴇娘哭爹喊娘。
「說!」平雲飛扭得鴇娘一隻手臂隱隱泛青,卻一點也不手軟。
「好,我說、我說!」鴇娘終於吞吞吐吐的說道:「單姑娘被人買走了。」
平雲飛怔然望著老鴇一開一合的鮮紅大嘴,血色迅速從俊臉上褪盡。
她被買走了——她被買走了?
這幾個字宛如一記響鐘,在平雲飛的腦子裡反覆的迴盪著。
霎時,他整個人泛起一股空冷,那種惶然觸不著邊際的感覺,彷彿迷失了,那種心口緊揪的痛,卻又像是弄丟了珍貴的東西。
珍貴的東西?
不,他只是憤怒自己的報仇計畫,無法完美施行,絕不是因為她的不知去向。
對他而言,她如今唯一存在的價值,就是償還所欠他的,至於愛——早已隨著真相大白而消失殆盡了!
是的!他不愛她,有的,只是恨!
「誰准你把她賣了?」
他暴怒的一把拂掉所有的東西,巨大的碎裂聲,讓老鴇幾乎嚇破膽。
「平……平少爺,我也是見您對這丫頭,一副深惡痛絕的樣子,所以才好心替您出口氣——」老鴇試圖為自己的見錢眼開開脫。
「你把她賣給誰了?」
「我……我也不認得那公子爺,只知道那人俊俏得很,舉止、衣著像是來自大戶人家。」鴇娘發顫的手緊捏著懷裡的十萬兩銀票,硬是守緊了口風。
「你竟然敢自作主張,簡直該死!」平雲飛盛怒的收緊大掌,幾乎折斷鴇娘的手腕。
「救命啊——疼死我啦——」
看著鴇娘鼻涕眼淚齊飛的狼狽樣,平雲飛終於憤然甩開她。
他朝鴇娘投下最後一瞥,面無表情的步出房門。
「派人把這裡給我全拆了!」
朝門外的護衛吩咐一句,他隨即頭也不回的離開醉美樓。
單小桑,事情還沒有完!
你休想就這麼逃走,無論是天涯海角,我都會把你給追回來!
他告訴自己,等他找到她的那一天,他一定會親手把利刃架上她的脖子!
接下來的幾個月,他派出了所有的人手四處尋找,也雇了幾名厲害的探子去打探她的下落,奈何她就像蒸發了一樣,完全沒有留下半點蹤跡。
他不敢相信,她就這麼消失了,成了另一個男人的美麗收藏品。
不知怎麼的,這個念頭竟讓他心痛難當,尤其是一想到她躺在其他男人懷中,他更是焦躁得恨不得殺人。
他所有的注意力,不再放在生意、或者跟尉令堯之間的明爭暗鬥上,而是專注在任何有關單小桑下落的消息。
只是,面對宛如大海撈針般的杳無音訊,他完全無計可施。
幾個月下來,他變得更加深沉陰鬱、憤世嫉俗,彷彿只是一具為了恨意而活的行屍走肉,更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怪物。
「少爺,世熙表少爺在門外要見您。」
一名小丫鬟神色有些畏懼的進房通報道,兩眼還不住往陰暗的房內瞄著。
單小桑離開後,平雲飛搬進了偏靜的東苑,死氣沉沉的氣氛,讓這裡更像是森羅殿,除非不得已,連下人也不想輕易踏進這裡一步。
「不見!」他陰森的吐出一句。
丫鬟愣了下,怯怯的看了眼門外,似乎還想再說些甚麼。
「沒聽到我說的話?」
平雲飛抬起那雙,比森羅殿還要陰冷的眸一掃,小丫鬟頓時連滾帶爬的跑了出去。
但康世熙也不是那麼容易打發的人,既然平雲飛不歡迎他,他只好不請自來。
「表哥!」
熟悉的聲音,驚起了沉思的平雲飛。
「誰讓你進來的?」他抬起冷眸瞪著眼前的俊臉。「出去!」
「我是受托來通知你一件事,說完我就走。」
平雲飛面無表情的瞪視他半晌,而後逕自閉起眼,像對他要說的話毫無興趣。
「小桑想見你。」
一句話,遽然撼動了他維持了近八個月的冷靜。
「單小桑?」平雲飛眸光一凜,語氣中有著連他自己也沒有發現的緊繃。
康世熙平靜的點了下頭。
「她在你那?」
甚至不等他回答,平雲飛已遽然躍起,霍然一把揪起他的衣襟。
「你這個天殺的混蛋!」這八個月來,他竟然把她藏在他府裡?
天知道,他幾乎把整個蘇州城給翻過來了,沒想到她人卻是安安穩穩的藏匿在這小子府裡?
「是你把單小桑給買走了?」俊俏、衣著不凡——他怎麼沒想到會是康世熙?
「沒錯。」康世熙對他臉上憤怒得幾乎要殺人的表情,沒有半點畏懼。「我正巧聽到了消息才趕過去,不希望你一時衝動釀下錯事。」
「你哪來天大的膽子,敢插手我的事?」平雲飛的話,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那個滿嘴謊言的小乞丐是罪有應得,我做甚麼都弭平不了我所受的羞辱!」
「你這麼恨她,就因為她的身份讓你尊嚴掃地?讓你高高在上的平家大少,成了眾人的笑柄?」
他的話彷彿筆直戳進了他的傷疤,平雲飛的神情益加陰鷙起來。
「這裡沒有你開口的餘地!」他惡狠狠的警告他。
「我只是要你好好的想一想,別讓恨意蒙蔽了一切。」
「我沒有被任何東西蒙蔽,我清楚知道誰該為她的欺騙、背叛付出代價,即使她躲到天涯海角,我也會把她揪出來,要她一筆一筆的償還!」
歎了口氣,康世熙知道他心中深沉的恨意,怕是怎麼也消除不去了!
「小桑要臨盆了,她想見你最後一面。」
臨盆?她有孩子了?
「你竟然強佔了她?!」平雲飛遽然一掌掐住他的頸子,憤怒得恨不得殺了他。
「表哥,我帶走小桑才八個月,那絕不可能是我的孩子。」康世熙平靜的提醒他。
八個月?這麼說——是他的孩子,早在他狠心把她賣入青樓,她就已經懷了兩個月的身孕?
平雲飛怎麼也無法消化,這個突如其來的巨大衝擊,單小桑——竟然懷了他的孩子?
他怔然鬆開手,整個人陷入震懾的恍惚中,直到康世熙方纔的話,重新躍進他的腦子裡。
「你剛剛說——她要見我最後一面?」這聽來實在不尋常。
康世熙定定的望著他,平靜吐出一句。
「已經兩天兩夜了,孩子始終出不來,產婆說這種難產棘手得很,母子怕是捱不過了。」
另一記更撼人的響雷,轟得他腦子一片空白。
難產?他的意思是說,不止孩子,就連單小桑也會死?
不知怎麼的,此刻腦海中清晰浮現的畫面,竟是單小桑挺著便便大腹,孱弱無助的模樣。
「情況頗為危急,不能再拖了!」
看著康世熙開始顯現焦意的俊臉,平雲飛的雙腳卻像是被定住似的,怎麼也拔不開。
曾經,他是那樣瘋狂、不顧一切的找了她近八個月之久,如今一旦知道她的消息,他反倒卻步了。
他發現自己竟害怕看到她此刻的模樣,也害怕自己誓死堅守的恨意,會脆弱得再也不堪一擊,更害怕重逢後必須面對的,是殘酷的死亡。
「我不去。」他遽然別過頭,掩飾眼底一閃而逝的掙扎。
「你甚至不肯去見她最後一面?」
「我恨她!」平雲飛得用全身所有的力量,才能吐出這句話來。「我毫不在乎她的死活!」
「你最好別後悔。」
悠悠留下一句話,康世熙頭也不回的走了。
平雲飛聽著他的腳步聲越行越遠,直至完全聽不見,他才頹然跌坐在椅子上。
他終於找到她了!
她始終好端端的待在蘇州城裡,就近在咫尺。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是如何熬過這八個月來的煎熬?!
煎熬?對於一個他深惡痛絕、恨之入骨的女人,他竟然會用煎熬這兩個字?
仰望著蒼天,他竟然無從解釋起自己複雜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