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香姊,不要再吃了,妳胖了好多,雙下巴都快出來囉!」
眼見桑原靜香才剛吃完早點,又要幸子端來蘋果派,柳川夏禁不住出聲制止。
「小夏小姐,妳別嚇我們大小姐。最近大小姐肯吃東西,晚上也睡得比較安穩,好不容易把流失掉的體重補回來,妳應該替她高興才對,怎麼可以說大小姐胖?」幸子忿忿不平地為桑原靜香辯解。
「做人真不簡單,傾得哥心失嫂意。」桑原靜香滿嘴食物,話說得含糊不清。「不吃不喝,說我無病呻吟、要死不活;能吃能睡,就說我腦滿腸肥!」
「要適可而止,過與不及都不好。」柳川夏勸道。
「胖也沒什麼不好呀?像廚娘的小孫女那樣,圓圓的臉蛋,圓圓的四肢,圓圓的身體,多可愛啊!」幸子說。
「人家是二歲小女孩,當然可愛。」柳川夏反駁。
「小夏,我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妳別管我嘛!」桑原靜香忍不住抗議。
「靜香姊!」柳川夏委屈地叫了起來。
真是過河拆橋!
也不想想是誰將她從垂死的邊緣救起來,賜予她新生的力量?
「妳不是告訴我,要做自己,別在乎別人的眼光嗎?」桑原靜香問。
「是……」柳川夏訕訕的說。
算她多管閒事,自打嘴巴。
「這一個禮拜來,不知怎地,胃口特別好,心情變得很輕鬆,偏頭痛也好了,晚上不用喝洋甘菊花茶都睡得著。」桑原靜香好心情的說。
心寬體胖嘛!柳川夏翻個白眼,「還說呢!妳何止睡得著,簡直是睡得不省人事。我幾次進房找妳,想跟妳聊聊天,誰知怎麼叫妳都不起來。」
「找我聊天?我們白天見面的時間這麼長,妳不聊?」
「是私事,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聊。」
「是不能當著第三者的面聊吧?我走。」幸子挪愉一句,轉身將桑原靜香已吃得見底的盤子端走。
「這個幸子,越來越沒大沒小。靜香姊,妳可不能再縱容她了,以免她哪天爬到妳頭上。」柳川夏佯怒。
「是,知道了。現在只剩下我們兩人,妳有什麼事可以說了。」
柳川夏這才開口,「我最近身體好像不太好,妳是學醫的,我想請你幫我診療一下。」
聞言,桑原靜香上下前後打量柳川夏。
「我看妳很好啊!」
「我的病痛不是外表上的,而是內在的。」
「我是外科醫生,不是內科醫生。妳要是感冒或有哪裡不舒服,最好去醫院看病,讓專科醫師看看。」桑原靜香建議。
柳川夏撒賴道:「妳先幫我看嘛!反正醫生應該都差不多。」
「差很多!有病亂投醫,輕者傷財勞神,重者送命。」
「人家是生理病,不敢給男醫師看嘛!」柳川夏又氣又惱的說。
桑原靜香想也不想的答道:「我可以推薦女醫師給妳。」
「妳就是不肯幫我?虧我對妳這麼好,現在只是想請你幫一下忙,妳都不願意。」
「好吧!」桑原靜香終於妥協,「妳生理上怎麼個不好法?」
「那個沒來。」
「遲了多久?」
「快一個禮拜了。」
「有過性行為嗎?」
問得這麼直?柳川夏皺起眉頭。
她就不能說得有美感一點嗎?譬如靈肉交融,或含蓄一點,像……親密關係。
桑原靜香專業又嚴肅的態度令柳川夏駭住。
「有沒有?」她再問。
「有。」柳川夏小小聲說。
「和誰?」
「醫生才不會問這個。」柳川夏聰明的避開令她尷尬的問題。
「醫生是不會問,但好朋友會問。」桑原靜香賊笑道。
「我說,可妳不許笑。」柳川夏事先警告。
「好,我不笑。」
「是南部。」
南部?她還以為他們兩人水火不容哩!
愛神邱比特果然是個小頑童,喜歡捉弄世間癡情男女。
「南部是個重情義的男人,雖然他現在屈居人下,但我相信他總有一天會出人頭地的,我祝福你們。」桑原靜香衷心地道。
「謝謝妳的支持。」
「你們在一起的時候沒採取任何保護措施嗎?」
「安全期算不算?」
「安全期其實不安全,保險套也不見得保險,避孕藥可能避不了孕。」像想到什麼似的,桑原靜香突然頓住,面色凝重。
「靜香姊,妳怎麼了?」
「沒什麼。」桑原靜香搖搖頭。「經期遲來或早到是常有的事。心理情緒和身體健康與否都會造成影響,別緊張,或許過兩天就來了。若是再不放心的話,先買驗孕棒測一測,百分之九十的精準度,包妳滿意。」
「是的,桑原醫師。」
柳川夏聽完她的一席話,心情頓時放鬆下來。
「如果妳發現妳懷孕了,妳會怎麼做?」桑原靜香又問。
「我懷孕了嗎?」柳川夏因為這句話又恐慌起來。
「我只是問問。」
「現在是桑原醫生在問?還是靜香姊在問?」這可要搞清楚。
「有什麼差別?」還不都是她?
柳川夏煞有其事的回道:「當然有。醫生會說一些似是而非的建議,什麼胎兒是無辜的啦!不贊成墮胎的。」
「那朋友呢?朋友會說什麼?」桑原靜香好奇的問。
「朋友會先說一聲恭喜!恭喜妳要做媽媽了,然後痛罵妳一頓,罵妳為什麼這麼不小心?再問清楚妳的感想和決定。如果你決定不要孩子,她會拿出存了多年的私房錢,陪妳去醫院,在床邊握著妳的手和妳一起詛咒男方。如果妳決定留下孩子,她會比妳還興奮,不管妳同意與否,堅持要當孩子的乾媽。罔顧胎兒的性別,照著她的喜好大肆採購嬰兒用品,然後和妳一起倒數日子,期待新生命誕生。」柳川夏辟哩啪啦的說了一大串。
「呵!聽起來很有趣。」
柳川夏笑說:「是啊!我有些朋友真的很瘋狂。」
「對了,妳的殺手生涯過得如何?」
「還不就是這樣。」柳川夏撇過頭,冷令地回答。
她不想講,不願勾起埋藏在記憶深處的傷痛。
桑原靜香看到了柳川夏眼中的哀傷。
她沉默了。
每個人都有傷痛,縱使歲月流逝也沖不走的傷痛。
就像她的傷,過了十年還是讓她的心隱隱作痛。
提起胎兒,她的心在淌血。
現在,這個傷口又滋生新的肉牙了,在她腹中,漸漸填補起她的痛苦深淵,她將不再有缺憾。
遲了近三周的月信,讓她更加篤定自己懷孕了。
寶貝,這次媽媽一定會好好保護你,不再允許任何人奪走你的生命,即使是為了「他」。
桑原靜香悄悄撫上平坦的小腹,露出一個神秘的蒙娜麗莎式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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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肚子裡的孩子,桑原靜香吃得更多、睡得更久。
「靜香姊,快起來!太陽都曬屁股了!」
柳川夏又來到她房裡。
「起來了。」桑原靜香坐起身,眼睛卻是闔上的。
「清醒一點嘛!」
柳川夏像是非把她吵醒不可做的猛搖她的雙肩。
「我醒了,別再搖,妳搖得我頭都暈了。」桑原靜香睜大眼。
「真的醒了?」
「嗯!什麼事?妳月經還是沒來嗎?」
「不是,那是一個禮拜前的事,來了又結束了。」
「哦!我該為妳高興還是遺憾?」
柳川夏揮揮手,「不是,我來不是和妳說這個的啦!」
「那妳想說什麼?」
「妳看!」柳川夏把一份報紙丟到她身上。
桑原靜香不解地拿起報紙。
「美國受到中東恐怖分子攻擊,布什政府下令全面戒備……」
「不是那一版!」柳川夏搶回報紙,反折拿到她眼前,「是這個,哲矢哥下個月底要和星野雅子訂婚了。」
柳川夏緊盯著桑原靜香的反應。
上次只不過是辦個相親舞會,她就絕食抗議,扮起自閉兒,她和幸子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才把她拖出愛情牢籠。
這次是訂婚耶!她會不會精神崩潰?
咦?她怎麼笑了?
慘了!靜香姊真的瘋了!
「靜香姊,妳別難過。沒有哲矢哥沒關係,妳還有我和幸子嘛!千萬別想不開。」柳川夏小心翼翼的安慰她。
「我很好,沒事。」桑原靜香面帶微笑的看著柳川夏。
「妳真的沒事?」柳川夏不太相信,「妳怎麼能這麼平靜?」
「妳知道我和哲矢的事了?」
「嗯!」柳川夏誠實的點頭。
「那妳應該知道,我沒有任何立場阻止他,就算今天我們只是一般男女關係,感情的事也不是說留就留得住的。」她平靜的說。
為何靜香姊能如此理智、冷靜,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她不是愛哲矢哥愛到連性命都不顧了嗎?
如今居然說放就放?
她實在不懂。
柳川夏瞪著她,像看見外星人登陸地球似的。
因為體內流著一半相同的血,就得忍痛割愛?
「靜香姊,如果妳和哲矢哥不是親姊弟的話,妳會努力爭取屬於自己的幸福嗎?」她試探性的問。
「什麼意思?」什麼叫如果她和哲矢不是親姊弟的話?
「我偷聽過門主夫人和哲矢哥的對話,是關於妳的身世。妳母親……」
「我母親怎樣了?妳快說! 」桑原靜香急得抓住柳川夏的手,用力之大,把她的手部抓紅了。
桑原靜香只聽過耳語,說她是門主的私生女,門主不想承認她,所以任她在大宅裡自生自滅。
從未耳聞有人提起她的母親,她不知道她、不認識她、甚至連恨她都沒辦法。
柳川夏的話,像黑暗中的一道曙光,帶給桑原靜香無限希望。
她激動、興奮、驚恐、傍徨。
「我母親怎樣了?妳快說啊!」她急問。
「妳先回答我,如果妳和哲矢哥不是親姊弟的話,妳會從星野雅子手中搶回哲矢哥嗎?」
「我會!妳快說!」
桑原靜香回答得太快了,根本連想都靜香想,很明顯的只是為了柳川夏接下來的話。
對她而言,現在最重要的不是桑原哲矢。而是她究竟是誰的女兒?
「妳母親是雪子。」
柳川夏把南部當初說的疑問句改成了肯定句,再告訴桑原靜香。
雪子?那個周旋於門主和渡邊之間的雪子?
原本虛無飄渺的「母親」一詞突然有了形象,也讓桑原靜香起了憎惡的情緒。
她本來可以在腦海裡編織關於父母的淒美愛情故事,讓自己慘淡的人生增添一絲光彩。
幻想母親是個沒落的貴族千金或純真少女,她與門主的感情受到某種外力阻攔,沒能廝守在一起。門主怕睹物思人,所以不敢認自己的女兒。
沒想到,她的母親居然是雪子、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難怪門主不願承認她,因為她是這樣的女人生的。他為何要承認,平白羞辱自己,讓同道看笑話?
「妳有可能是渡邊和夫的女兒耶!想想看,假使妳是渡邊的女兒的話,妳不但與哲矢哥沒有任何血緣關係,還可以成為富可敵國的石油公主,和哲矢哥就更匹配了。星野雅子不過是眾議員之女,算哪根蔥?」柳川夏滔滔不絕的說。
「這件事還有誰知道?」
桑原靜香平靜的聽完屬於柳川夏的一廂情願。
她一定要弄清楚這件事,不然她到死也不膜目。
「聽說是一個叫酒井的醫生。」
酒井醫生?沒錯!她當初怎麼沒想到呢?
在桑原門,有誰比他更瞭解這些檯面下的齷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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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井醫生雖然退休了,但因為他知道太多桑原門中的秘密,被佐籐和美子軟禁在別院。
別院外,幾名剽悍的弟兄像看門狗似的守著他。
「我查過了,他們巡邏換班的時間差至少有五分鐘,這五分鐘夠妳潛入別院嗎?還是我進去把他抓出來讓妳問個清楚?我受過特別訓練,可以在嚴密的守備中來去自如,勝算比較大。妳弱不禁風,五分鐘要跑幾公里的障礙賽行嗎?」
蹲在別院外的矮牆邊,柳川夏憂心忡忡地凝望一身黑色夜行勁裝的桑原靜香。
「放心,我雖然沒有妳的機靈和敏捷,但對這裡的地形瞭若指掌,哪裡有樹木或草叢可以躲藏,我都一清二楚,不會有問題的。」
柳川夏幽幽歎口氣,靜香姊有時候比表面上看起來更固執、更強硬。
「好,聽我的口令……」盯著手錶上的指針。「跑!」她低聲喝道。
猶如運動場上聽到鳴槍的田徑選手,桑原靜香拔腿就跑。
風在耳旁呼嘯,像避開她的呼吸,刻意不進她的肺,胸口的空氣突然變得稀薄,她覺得快喘不過氣了。
下腹隱隱作痛。
寶貝,忍著點,媽媽有非完成不可的使命,別在這時候扯媽媽後腿,乖!
她從門口的這端跑向那頭,彷彿一個世紀那麼長,終於抵達終點。
她輕敲房門。
門開了,酒井醫生一見來人是桑原靜香,連忙拉她進屋。
該來的總會來。酒井醫生了然一笑。
自少主登門造訪後,門主來過,夫人也來過,現在輪到她了。
「醫生,我……」桑原靜香急著想說出來意。
「別急,妳的臉色不大好,先坐下來喘口氣。」
桑原靜香左手撫著肚子,右手扶著椅子,沒有聽從老醫師的建議。
「我只有五份鐘的時間,不能浪費在無關緊要的事情上。」
酒井醫生一瞧,「妳懷孕了,是他的。」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句。
「十年了,你們還在做一樣的傻事。」他歎道。
「如果我和他沒有血緣關係就不是傻事了。」桑原靜香反駁,「我們有嗎?」戰戰兢兢的問。
「沒有,妳的父親不是桑原正男,而是渡邊和夫。」
「謝謝,我走了。」
桑原靜香像一陣風一樣又跑了出去。
「怎麼樣?酒井醫生怎麼說?」待桑原靜香回到房裡,柳川夏急問。
「他說我父親是渡邊和夫,我不是桑原靜香,而是渡邊靜香。」她開心的說。
「也就是說,妳和哲矢哥能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了,從此可以大聲說出你們的愛,再也不怕受到異樣的眼光了。太好了!你快去告訴他這個仔消息,叫他取消和星野雅子的婚事。」
柳川夏拉起桑原靜香,推著她往門口走。
「小夏,我明天再去,不急著這一晚。」
「不行,打鐵要趁熱,快去!我今夜要守在這裡,妳可不許回來。」
聽見柳川夏曖昧的暗示,桑原靜香羞紅了臉。「小夏!」
「別叫了,快去!」
桑原靜香眼見房門在面前關上。
她笑著搖搖頭。
這個小夏,對別人的事比對自己的還熱心,和肯為朋友兩肋插刀的南部確實是天生一對。
她來到桑原哲矢的寢室。
抬起的手頓住,她不禁猶豫了。
再過四十天他就要和另一個女人訂婚了,她現在來告訴他關於她的身世和感情,會不會顯得太矯揉做作?
他會怎麼想呢?
還是回去吧!
不行,小夏在她房裡守著。
告訴他吧!
然而,哲夫或許是真心愛著星野雅子,她不該在沉默了這麼久之後還來破壞他們。
她轉身走開,又回頭走近,使反覆覆。
「妳到底進不進來?」低沉的嗓音響起。
未眠的桑原哲矢聽到門外細碎的腳步聲,打開門,看見像陀螺般打轉的桑原靜香。
她默默地跟在他身後進入房裡。
「有事?」他問。
「我不是桑原靜香。」桑原靜香衝口而出,發現自己答非所問。
「我是說,我不是門主的女兒,而是渡邊和夫的女兒,是渡邊和雪子的女兒。所以,我們……」
「誰說的?」桑原哲矢冷冷地問。
他的神情很平淡,看不出任何情緒。
桑原靜香凝視他冰冷的眼睛,感覺房內的溫度越來越低,不禁顫抖著。
「是酒井醫生說的。」
「他也告訴門主、夫人和我,說妳確確實實是桑原家的女兒,我該相信哪種說詞?」他反問。
「不,酒井醫生不會騙我的。」
「妳是說,酒井醫生欺騙了門主和夫人,甘冒丟掉項上人頭的危險,只為了幫一個有名無實的大小姐圓謊?」
「不,我……」她不知該相信誰了。
「別說了,這個話題到此為止。我會和雅子訂婚,甚至結婚,妳要當個稱職的大姊,好好地待她。」
桑原靜香膽怯的問:「你……愛她?」
「如果不愛,妳想我會娶她嗎?」他直接問。
希望所打造的城堡被他三言兩語摧毀,她陷入了絕望中,孤獨、寂寞、無助。
桑原靜香蹲了下來,身體蜷縮,雙手不住顫抖。
她正往流沙底部沉淪,他卻冷眼看她掙扎,殘忍的不伸出援手。
他真的是無情的,對她。
她妒恨,好恨這樣愛著他的自己。
如果可以不愛,如果可以……
一片黑暗襲向她,桑原靜香「砰」地倒地。
冷冽殘酷的眼神瞬間轉為關懷,俊逸的五官緊張地揪起,桑原哲矢抱著她,在床上坐了一整夜。
他只是太多情了,對她。
為了同道間的爭鬥,他一直將她留在後方,自己站在最前方挨槍受刀,守護著她。
避免她被他和母親之間的明爭暗鬥波及,他強迫自己壓抑感情,矢口否認她的其實身份,也斬斷她的後路,讓她痛不欲生。
他因為愛她而不知所措,尤其現在還扯上上一代的恩怨。
他用僅知道的方式愛她,卻教她在情字這條路上跌跌撞撞、傷痕纍纍。
他能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