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時間,恭章特地避開人潮,來到大樓最上層的休息區。
晚上是會員制的高級俱樂部,中午則是一般人也可進出的餐廳。話雖如此,菜單上的價格卻也沒辜負店家的裝潢,因此這裡並非上班族可以天天報到的地方。整間店顯得十分空曠。
恭章打開菜單,不過他實在沒什麼食慾。然而,不隨便塞點東西的話,一定沒有辦法撐到晚上。最後,他點了份量最少的套餐。
缺乏食慾是因為睡眠不足。連夜的加班讓身體負荷到達了極限。
『今井可是很認真的。』恭章笑了。
這不是認真。只不過他討厭輸。不管是同僚,還是名高……。
恭章下意識地摸摸手臂。早上被名高抓住的地方,似乎還留有指尖的觸感。
『愛上他了?』恭章不禁苦笑。
現在的傑克森雖然在表裡上都貴為業界第一,其實恭章剛入社的時候,公司內部曾經發生過一次大危機。
幾年前,一個名為黑崎的高級幹部和層峰發生對立,最後他帶走了大半的部下離職獨立,公司內只剩下一些中堅幹部和當年入社的新人MD。
充滿危機的經營團隊,在哈佛商學院首席畢業生名高的帶領下,成功的起死回生。
名高沒有辜負上層的期望。不僅如此,就任後短短的八年間,傑克森的年營業額便成長至四千億,一躍而成業界的龍頭老大。
令人激賞的男子。
銳利的頭腦和不知疲倦為何物的剛強肉體。
想起那張臉的時候,胸口會不自覺地有股甘美的刺痛。
『這種反應就叫做戀愛。』恭章輕輕笑了。
就算胸口這份疼痛當真是靜口中的戀愛,那又如何呢?對方是上司。而且還是同性。
當然,世界上還是有這種愛戀存在著,但恭章並不認為名高會是其中一員。就像齊籐所說的,名高和身旁的女人,尤其是幾乎和他同進出的山口紗和子,總是有著說不盡的風流韻事。
(我真笨……)正當恭章想將食物送入口中時,突然眼角餘光瞄到名高的身影。他趕緊回過頭。
果然是名高沒錯。山口紗和子還曷一如往常地跟在他身邊。
接待的侍者似乎以為兩人是一對情侶,特地將他們帶到比較不顯眼的窗邊。
恭章忘了吃飯,怔征地盯著他們。
名高好像說了個笑話,害紗和子看菜單的時候笑個不停。
不只紗和子,凡是和名高傳出緋聞的女人,哪一個不是才貌兼具的性格美人呢?別說和她們競爭了,光是在性別上恭章就輸人家一大戲。
名高和紗和子笑得十分開心。說不定兩人真是一對戀人。恭章想。雖然兩人在工作的時候絕對不會出現親密的舉動,但現在看來,圍繞在他們身旁的氣氛卻又那麼和諧自然。
恭章將視線從談笑的兩人身上移開,默默地吃著已經變冷的食物。
「有這種事?」
聽到早上的事件後,紗和子開心地竊笑。
「有什麼好笑的,紗和子。那些傢伙還以為我們在交往呢!」
「有什麼關係。我又不介意。」
「紗和子。」
名高惱恨地瞪著對方。
「誰叫你要一直保持單身,所以流言才會滿天飛。趕快找個老公嫁了吧!」
「竟然怪到我頭上來了?這番話我要原封不動地還給你。」
名高苦笑。
「只可惜我沒有結婚的打算。」
紗和子張大眼睛。美麗的臉龐出現後悔的神色。
「你還愛著優子……」
「笨蛋。都已經分手十年了,我早就忘的一乾二淨。」
名高從上衣口袋掏出香煙,用嘴叼著。
「剛士……」
紗和子低頭笑了。
「你真不會說謊。」
「……」
「我們好像都有段忘不了的過去。」
「不管你再怎麼想,逝去的戀情永遠不會回來了。」
名高吐著煙靜靜答道。
「剛士……」
「你也該忘了黑崎,開始下一段新戀情。」
紗和子輕輕笑了。
「戀愛的話我有啊!」
安詳的視線望著對座的名高。
名高苦笑。
「沒前途的戀情不算。」
「我從沒要你瞭解。這份感情定屬於我自己的。」
「真拿你沒轍。」
紗和子靜靜微笑。
「那你呢,剛士。有喜歡的人嗎?」
「和你一樣。」
「咦?」
「這不過是我的單相思。」
名高眨了眨眼睛。
「哇!」
紗和子覺得很不可思議。
「什麼樣的女性能讓你這麼魂牽夢繫?」
名高嘿地笑了。
「超級大美人。」
「很有口福嘛!可以介紹我們認識嗎?」
「下次吧!我看你還是先幫我禱告。」
兩人相視而笑。
名高捻熄變短的香煙。
「對了,麻煩你幫我準備明天下午去洛杉磯的機票。我要到總公司一趟。」
「怎麼這麼急?」
「疑。老頭子突然把我叫回去。」
「老闆?到底有什麼事?」
「他要我一起出席下個禮拜的國際直銷企業會議。真是的,就會找麻煩。」
「剛士。」
聽到名高惡罵自己的上司,紗和子不由得露出苦笑。
「大概要一個禮拜才能回來。這期間就拜託你了。」
「我知道了。不過,嵯峨那件事已經有了著落,眼前也沒什麼大問題,你就慢慢來嘛!」
「開玩笑。誰知道老頭子會做出什麼驚人之舉。」
紗和子咯咯笑了起來。
「對了,要當心出貨時間。好像有點晚了。」
「嗯。攝影溝通和校正都很順利,不久以後大家的工作應該就會恢復正常。」
「總之,大宗的案子就先擱著。」
「我明白。還有其它的事嗎?」
「這個嘛……」
名高點燃第二根香煙。過了一會兒——
「紗和子。」
「是?」
「可以幫我留意一下今井嗎?」
「今井?」
紗和子露出訝異的神色。
「他不會出問題的。訂單也都很順利。」
「不是這個。這半個月來,那傢伙天天加班到三更半夜。」
「唉……」
紗和子皺起眉頭。
「這樣會弄壞身體。」
「就是。雖然他表面上裝得若無其事,其實已經快垮了。今天早上也是在遲到前一刻才飛奔到公司。」
「我會注意的。可是,要不要更改一下他的營業目標?如果搞壞了身體——哎呀?」
「怎麼了?」
「說人人到……那個,不是今井嗎?」
紗和子指指背後。
名高回過頭,果然在收銀台前發現恭章的身影。
紗和子徒然皺起眉心。
「臉色看起來很差。不知道有沒有問題?」
名高馬上起身。
「紗和子,我先走一步。」
「剛士?等一下,剛士!咖啡還沒……!」
無視於紗和子的呼喚,名高急忙走出了餐廳。
正在等電梯的恭章,突然被某人從後面叫住。
「部長。」
恭章沒想到居然會是名高,更何況紗和子也不在。
一瞬間,恭章還以為對方是來追自己的,不過他馬上就否定了這個想法。不可能有這種事。單純只是碰巧罷了。
電梯門打開了。兩人一起走進去。電梯中沒有其它乘客。
只有兩人的密閉空間中,恭章一直凝視著光亮如鏡的電梯門。名高站在身後,那視線令他感到刺痛。
門開了。恭章側身讓名高先過。
名高緩緩邁開步子。
「今晚、有沒有空?」
「咦……?」
一時之間恭章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好順從地搖搖頭。
「七點來找我。一起去吃個飯吧?」
名高以上司的口吻說道,然後走了出去。
恭章一臉茫然,接著才慌慌張張在電梯還沒關門之前離開。
七點前。
「喔?部長已經要回去了嗎?」
正在收拾東西的恭章聽到聲音後抬起頭來。名高在出口處掏出了ID卡。
「真稀奇。部長要去約會嗎?」
「沒錯。而且還是跟一個大美人。」
名高的笑聲讓恭章感到有點疑惑。
「部長,副部長在瞪你了!」
周圍的揶揄聲不斷。
「杉山,有空開玩笑的話,還不如趕快去整理尚未出貨的訂單。」
「呃!」
在紗和子監控之下的杉山無奈地聳聳肩。
笑得很開心的名高對前來送行的紗和子說道:「抱歉我要先走。後面的就拜託你了。」
「我明白。路上小心。」
緊接著名高之後,恭章也站了起來。
「咦,連你也要走啦?」
路過的齊籐露出驚訝的表情。
「怎麼?本社的超級工作狂居然都選在這時候下班,莫非天要下紅雨了?」
恭章不知該如何回答。聽到兩人對話的紗和子也驚訝地朝恭章看去。
結果,恭章只好以曖昧的笑容矇混過去,逃命似地離開了辦公室。
待他走到地下停車場時,名高已經坐在車上等他了。
「沒想到你居然準時赴約。」
像是要對抗名高無敵的笑容般,恭章將身子滑進皮革座椅中。
中途,兩人並沒有多說些什麼,LEXUS沿著新宿通向東疾馳,進入水田町。
名高將車子停放在赤阪東急飯店的停車場,跟在後頭的恭章覺得事情十分奇怪。
應該不是應酬。在名高手下做事的七年間,像這樣的私人邀約還是頭一回。
不久,名高走進了斟滿餐廳招牌的大廳中。
進電梯按了最上層的按鈕。
電梯門打開後,赫然出現一片竹林。裡頭微微飄著竹葉摩娑的聲音。這是仿造京都嵯峨山野的竹木信道,推開高尚的拉門後,出現一家名為『有心』的店。
「歡迎光臨。哇!是名高先生。」
一個年約四十、身穿和服的老闆娘出門迎接。發現客人是毛高後,露出十分親切的笑容。
「有兩個人的空位嗎?」
「真的很抱歉。現在只剩下吧檯的位置了。」
「沒關係。反正今晚談的不是公事。」
老闆娘快速地打量恭章幾眼。恭章點頭示意。
此間,名高熟稔地走進店家內部。
雖然是大樓中的餐廳,但是空間十分寬敞。
就像老闆娘說的,二十幾張桌子和十多間包廂都已經客滿了。
一看就知道客人們大多為了應酬而來。
在經濟不景氣的影響下,許多料亭和高級俱樂部的客源都大幅減少,但是其中也有些不動如山的。恭章一邊想道,一邊隨著名高在檜木製的吧檯坐下。
不一會兒,老闆娘端出熟手巾。
「今晚的同伴長得真帥。」
「是你喜歡的那一型嗎?」
「說中了。」
看著微笑中的美女,名高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
「這傢伙可是前途看好的有為青年呢!送給你好不好?」
「部長。」
稍嫌過火的打趣讓恭章皺起眉頭。老闆娘笑了笑。
「我會考慮看看。那麼,點菜的時候請叫我一聲。」
恭章目送著對方離去。
「她原本是赤阪的高級服務生。」
名高銜著香煙說道。
「背後有大議員撐腰。這間店的資金也是那男人贊助的。」
恭章覺得名高知道的真詳細。
「所以這裡有很多年輕黨員出出入入。你看。」
恭章若無其事地環顧四周,果然如名高所言,到處可見胸前別著金質徽章的男人。為此,客桌和吧檯全設計成不會互相干擾的樣式。就連服務生也都是深具教養的模樣。的確是個適合密談的地方。恭章故而望著名高。
「今天為什麼找我出來?」
考慮到最後,恭章還是認為除了工作之外,名高是不可能邀約自己的。
「沒什麼特別的事。」
「咦?」
「只是想和你喝杯酒罷了。」
恭章一臉茫然地看著名高。
名高輕笑。
「還是你討厭陪我喝酒?」
「不、不是的。」
恭章趕緊搖頭。
「那麼今晚就放鬆一點吧!」
說罷,名高點了幾樣小菜和啤酒。
「部長,回去……」
恭章還是不太明白,無形中口氣也變得慎重許多。
「別擔心,我從未被警察逮到酒後駕車。」
「問題不在這裡。」
名高笑答:「一板一眼的傢伙。難道你從來沒有酒後開車?」
「也不是……」
「那就沒什麼問題了。」
名高在送來的玻璃杯中注入啤酒。
「喝吧!你的酒量應該不差。」
經名高一挑撥,恭章也顧不得那麼多。
恭章將啤酒一飲而盡。
名高吁了一聲。
「很厲害喲,鍛煉的不錯。」
「這不算什麼……」
恭章也幫名高倒了一杯,企圖用言語掩飾。
「你應該經常到處玩吧?」
「到處玩……有時候,我會去六本木或青山喝一杯。」
「六本木。」
名高喝了一口啤酒。
「那你知不知道一家叫布羅屋的酒吧?」
「是經常有外國人出入的那一間嗎?」
「對。以前我曾在那裡和四個美國海軍大干一架。」
「為什麼……」
「他們說我搶走了他們的女人。其實,根本是那女人自己倒貼過來的,可是對方正在氣頭上,講也講不聽。後來乾脆動手比較快。」
「對方是四個美國海軍?」
「正是。學生時代的我可是是球明星呢。赤手空拳的話,我是不會輸的。」
名高滿不在乎地笑了。見到那充滿魅力的笑容,恭章的胸口有種刺痛的感覺。眼前的他不是一年操縱幾十億資金的企業精英,而是現今日本境內瀕臨絕種的野性男子。
「後來呢?」
「想當然,那家店被我們砸的亂七八糟。雖然店員曾經報警,不過當麻佈署的巡邏警察發現扭打在一起的是一群大塊頭,也只敢遠遠站在一旁觀望。等我清醒過來時,才發現五個人正相親相愛地睡死在看守所的豬籠中。」
恭章瞪大了眼睛。
「之後的才慘呢!」
名高笑著繼續說道:「我不但被條子緊緊銬住,而且還被前來保釋的老頭罵得狗血淋頭。要命的是,那家店的修理費居然高達百萬。那時候,我的薪水全花在喝酒上頭,哪來那麼一大筆錢。結果是老頭子幫我付清的。事情都過了那麼久了,現在他還會三不五時地虧我一頓。」
「老頭子,你是指經營管理室的布朗董事嗎?」
「欸!那老頭就是我的老闆。」
「他很大方嘛!」
「好說。」
名高聳聳肩。
「你可別學喔。」
恭章苦笑。
「才不會。」
「說的也是。你和我不一樣,品行端正,不像我壞事做盡。」
名高邊喝邊笑。
「那時,每天下班後我都會和史密斯、庫巴,還有松岡四個人,一起去六本木喝到天亮。嚴重的時候根本不回家,直接就帶著滿身的酒臭和女人香上班。老頭還因此揍了我好幾次。」
「這樣還沒被公司開除?」
「嗯。」
名高苦笑。
「你呢,有戀人嗎?」
「沒有。」
「回答的真快。」
名高英了出來。
「工作就是戀人?」
「沒錯。」
恭章用死板的表情點點頭。
「虧你長的那麼好看。也罷,這是你的私事……」
突然間,名高用精瘦的手指抬起恭章的下巴。恭章的身體猛地一陣僵硬。
「你瘦了。」
名高低喃道。
「可惜了這張臉。」
意想不到的台詞讓恭章張大了眼睛。
「部長……」
名高笑著移開了手。
「我知道工作對你很重要。但,你也該關心一下自己的身體。看樣子,你根本沒在吃飯。」
正因為被說中事實,恭章下意識地又像往常一樣垂下視線。
「再這麼蠻幹下去,沒多久你就會累垮了。這樣可是連工作都做不成了。」
「我知道。」
恭章用生硬的聲音回答。
其實,這些恭章心裡都明白;可是,這是他唯一能待在名高身邊的方法。
「愛上他了?」
恭章苦笑。
「我知道。」
「那就別太勉強自己了。」
名高完全不相信恭章的保證。
「在我面前你沒必要逞強。」
恭章的身體震了一下。他抬起頭,請求名高別再說下去。
完全被看穿了。
「……」
名高深情地望著因難為情而撇開臉的恭章。
「我說過,你是最棒的MD。你不要再勉強自己了。商場可不是短距離的比賽。我們還要一起奮鬥好多好多年呢!別因為一時的倔強而讓自己跌倒。」
停了一會兒後,名高以沉靜甘甜但肯定的語調說道:「我不想失去你。」
好過分的一句話——。
恭章咬緊嘴唇。
他很明白,這句話是針對自己的工作能力而言,名高根本不可能對自己有所企圖。儘管內心再清楚不過,可是胸口還是被失落感震得苦痛難當。
離開店時差不多快十點了。恭章不想搭名高的便車,不過一時之間也找不到理由拒絕。
「今井是慶應畢業的吧?」
回家的路上,名高首度觸及恭章的私生活。
「名門大學畢業收入又高,長相也很出色。應該有很多女人供你挑選。」
「沒那回事……」
「說謊。公司內都在傳你的事情。聽說高木很欣賞你。」
面對故意挖苦的問題,恭章只曖昧地笑了笑。第一,要比流言多寡的話,恭章又豈是名高的對手。
名高一個人住在港區白金台的外國人專用大廈。優雅的獨身生活,讓許多美女顧不得國籍問題,頻頻對名高猛送秋波。
「剛才你說沒有戀人,難道連喜歡的人也沒有嗎?」
「很可惜……」
恭章的聲音聽來十分低沉。
「是嗎?」
望著方向盤前方的名高,不意浮起謎般的笑容。
不久後,車子在恭章的公寓前停了下來。
「今天很謝謝你。」
「不客氣。晚上好好休息吧!」
望著殘留在LEXUS中的迷人笑容,恭章久久無法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