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魏,你這裡……」吳教授用手指了指嘴角:「怎麼了?」
「跌倒。」真是難以說服人,不過魏巍也找不出更恰當的理由來解釋自己嘴角邊那青紫的瘀血。總不能說是刷牙不小心用牙刷戳到或者是嚼口香糖嚼太用力……
說來他還得感謝那個揍他的人沒往他眼部下手,要不然他真的不知道該用啥理由搪塞過去。
「腳好些了嗎?」
「好……」才怪!前天晚上去醫院複診,醫生表情凝重地警告他,如果他再不善待自己的腳,就準備一輩子拄著枴杖生活吧。
那個超美型的暴力男,下手可真的一點也不留情,魏巍在床上躺了一整天,才勉強可以下床,更別說到現在呼吸時胸口還有些疼痛,大概是肋骨受傷了吧。
真是佩服自己那天在被痛毆一頓之後還能從廟那走個半公里路回到住宿的地方,再度證明了他『耐操耐勞』的堅毅。
「那我們明天開始作口述訪談吧!我已經跟那個團長講好了,你負責這幾位,其它的我交給小琪……」
「嗯。」魏巍接過那張寫有姓名地址電話的紙,看也沒看就對折塞入口袋中。
現在的他一心所牽掛的,是如何才能靈活地使用枴杖走路,以及等會要不要去照個胸腔X光。
***
「您好,請問,陳晉住這裡嗎?」
應門的是一個阿媽級的婦人,手上還拿著一朵塑料花,大概在做家庭代工啥的。
「你是……」老婦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眼前這個看起來很『體面』卻操著一口別足台語的年輕人。
「我姓魏,我是來做口述訪談的。」吳教授不是說他有先打電話通知人家了嗎……
「國術訪談?」那是啥?可以吃嗎?不過老婦沒有多問,反正阿晉那個小子,總是交一些奇奇怪怪的朋友。
「阿晉啊!阿晉!」她轉身朝著屋內叫道。
叫半天也沒聽人響應,老婦回過頭抱歉地笑道:「先生,你修蛋(稍等)喔!他一定又困去了啦,我去把他叫,你修蛋喔!」
說完她將門微微闔上,一邊『阿晉啊阿晉』叫著一邊往二樓去。
「叫魂啊!」隨著拖鞋踩在地板上的啪咑聲一起傳來的低罵聲,讓魏巍心頭一顫,當下就想要拔腿就跑,無奈受傷的那一腿拔不動,還來不及轉身門就打開了。
「像啦(誰啦)?」來應門的陳晉一臉睡眼惺忪,短短的棕黑色頭髮蓬蓬亂亂,俗的不得了的那件小叮噹圖案四角褲下一雙光滑修長的美腿讓人下意識地作吞嚥動作。
「呃……」魏巍的心跳頓時加快,不過他確定不是因為他的美,而是因為眼前這個人那張上帝傑作般的臉因睡眠被打擾而寫滿了『不爽』、『去死』等字樣。
「你是……陳晉?」
「你是嫌被打的還不夠嗎?」
「夠……」
「干!那你是來討皮疼的啊!」說完『碰』的一聲關上門。
門關上的那一煞那,魏巍鬆了口氣,全身緊繃的神經也得以鬆懈。還以為又要被揍了……似乎他只要跟這個叫陳晉的人扯上關係,自己就有罪受,還是迴避為妙。
轉身走沒幾步,這才突然想起了自己今天來的目的是為了作口述訪談……
「……」回去告訴教授,請他換另一個助理小琪來接這邊的訪談?不行不行,小琪那般嬌小,又愛哭,是經不起那暴力男的虐待的。
於是……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魏巍悲壯地轉身走回陳家門口,手指在門鈴上停留約有三分鐘之久才按下。
門打開,魏巍幾乎可以感覺那無形的殺氣迎面掃來。
「對不起,我叫魏巍,我真的不想來,我是不得已的……」
那個陳晉可一點也不理會魏巍的解釋,不過這一次他也沒有動粗,只是冷著一張臉用力摔上門。
「等……」眼看著門又要關上,魏巍可沒把握自己有三顧茅廬的勇氣,他伸手想要阻止對方關門,但那力道實在太猛,來不及縮手,只聽『啪』的一聲……
「My God……」
就知道就知道就知道靠近他一定沒好事!從左手指尖傳來那令他頭皮發麻的痛印證了這個事實。
陳晉也發現了自家的門夾到了什麼,他拉開門,皺著那漂亮細密的眉將魏巍的左手抓到眼前。
中指的指甲裂成了好幾片,頗有戰國之勢,像是塗上了蔻丹一般整片指甲呈暗紅色,鮮血從指甲裂縫和邊緣滲出往下滴,在魏巍整只左手掌繪出一道道血流。
「惡……」看著自己的左手,魏巍的臉色突然刷白,他立刻別過頭閉上眼,嫌惡地道:「快……快把它拿走開……」
「你起肖(發瘋)啊,這你的手我拿到哪裡去啊?」
「不行了我想吐……」
看他那副快暈過去的蒼白樣,好像不是在說笑的……
「喂!你給我等一下!要吐別吐我家門口!」陳晉火速地將魏巍半拖半拉推進屋內的浴室……
「我第一次聽說有人會怕血,而且還是男人……」陳晉一面幫魏巍包紮傷口一面用那種五成驚奇五成嘲笑的口吻道。
「……抱歉,你以為我喜歡恐血症嗎?這天生的也怪不得我……」
魏巍老大不爽地說道。他始終別過臉拒絕再看到那血淋淋的手。剛才那一吐將中餐早餐全貢獻給陳家的馬桶了,好在昨晚的宵夜已經進入腸子吸收去,他可不想也沒東西再吐個第二次。
「好了。」而陳晉被他這麼一折騰,那一肚子的起床氣早已消了。
包紮得十分完美,像藝術品一般。
「好厲害。」魏巍由衷佩服道。處理傷口對他而言是一輩子作不好的事。
「大概3天要換一次藥才會好。」
「謝謝,可這樣,看起來好像在比中指。」
「干!」聽這麼一說陳晉忍不住笑了起來,陽光般的笑容綻放在那張無暇的臉上,美得叫人屏息。
明知道他是個男孩子,卻忍不住為他的笑容感到心神一蕩……
「你找我做啥?」
「口述訪談。」
「啊!對喔,昨天團長那個死老人打電話說有人要來訪問什麼的,就是你啊?」
「是的我們要做關於家將的口述訪談……」
「那,你從台北來的嗎?」
「嗯。」
「台北好玩嗎?」陳晉好奇地問道。
「呃……還可以。」沒有他好奇的表情好玩……
「真的嗎我沒離開過東港的說……」
「你來台北的話我可以招待你。」只要他別那樣暴力,魏巍絕對歡迎。
「欸,你人還蠻好的,我之前還看你很賭爛。」
「承蒙厚愛……」什麼是『賭爛』??
「啥米?」什麼是『承蒙厚愛』??
「沒……」魏巍搖搖頭,再不開始,真得會沒完沒了。
「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魏巍一面從背包掏出他的筆記型計算機和錄音機。
「這干麻用?」
「打字用。」
「我看看……」陳晉將身子靠近好奇地看著那台銀色HP omnibook 6000,魏巍有些訝異陳晉的身上傳來一陣和他粗魯個性不合的淡淡的嬌生嬰兒爽身粉味,而這樣近的距離看著那美好的五官更是令人震撼。
「喂你干麻一直看我?」
「我……可以開始了吧?」
「啊不是已經開始了嗎?」
「沒,我還沒開錄音機。」說完他按下錄音機,開場說明事先已經錄好,於是直接進入正題。
「你好,陳晉先生。」
「好。」
「我想先請問你今年幾歲了?」
「……」老半天不搭腔,魏巍只好再重複了一次他的問題。
「……你那個錄音機,一定要用嗎?」
「呃……」不會吧?小小一台錄音機能讓這個兇猛的『神將』感到不自在?
陳晉那有些發窘的表情讓魏巍想笑又不敢笑,本來已經內傷的身體更傷了……
「喂!」天使般的面容有些陰沉了下來:「到底是怎樣啦!」
「可是,沒有錄音,就有造假杜撰之嫌,違反口述訪談的原則……」魏巍很是為難地道。
「我叉小(不管),有那個錄音機我講不出來。」陳晉往沙發一靠翹起那雙美腿,一副『你自己看著辦』的樣子。
「好吧!」魏巍將錄音機切掉塞入背包中。
「這樣可以了吧?」
陳晉露出滿意的笑容。
「請問您今年幾歲?」
「二十。」
「還在讀書嗎?」
「沒。」
「冒昧的請問一下你讀到……」
「你給我管(你管我)。」
「那……你從事這一行幾年了?」
「七年……吧。」
「當初是為什麼會想要從事這一行?」
「郎送(人爽)。」
「……你親朋好友對你從這這一行的看法是……?」
「哪哉(哪知)。」
「……」魏巍停下了打字,不停地思索著腦中的記憶,大學時代在上口述歷史課程時,教授是怎麼教他們如何應對『不合作』的受訪者……?
親切,誠懇,從生活化的問題切入。
「那,阿晉,你平常沒事都幹些啥?」魏巍努力地讓自己的語氣親切誠懇。
「幹啥?幹架吧……對了!我還沒問你的名字。」
「我叫魏巍。」一開始不就說過了……
「喂喂?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像要找人家碴的名字喔……哈哈哈……」
「……」算了,反正自己這個名字也不是第一次被嘲笑。
「喂,喂喂,你……」話沒說完陳晉忍不住又哇哇笑了起來。
「肚子好痛的說……」好不容易他才止住了笑,一邊用手抹去眼角的淚水一邊道:「喂喂,你打snooker嗎?」
「偶爾。」
「你會在這裡住很久嗎?」
「大概四個月吧。」
「那我們改天一起去懂一局吧!」
「好,等我把工作做完……」
「喂,喂喂,你是老師?」
「我是學生。」
「啥?有這麼老的學生?」又開始哇哇大笑……
「……」
第一次的訪談,看來是不會有啥實質的收穫了。但魏巍並不灰心,反正口述訪談本來就不是一次可以搞定的東西。就當這一次是融洽彼此關係的第一步吧。只要這個『問題青年』別再問他一些難以回答的問題……
「喂,喂喂,你有女朋友嗎?」
「沒有。」
「啊,你不會還是在室的吧?」
「呃……」
總而言之一個下午的時間就這樣一下子就溜過去了,魏巍看了看手錶,快五點了,陳晉的家在東港鎮郊鄉間,要回到魏巍住的地方還得花不少時間。
「那,今天就到這裡了,謝謝你的配合,我下一次再來。」
「你怎麼回去?」
「走到大路那邊,搭公車。」
「我載你回去吧。」
「啊?」
「你的腳不方便,我載你回去,你等我一下喔!」
不容辯駁地,陳晉跑上二樓,沒多久,只見他穿著牛仔褲和薄風衣外套跑下來。
什麼樣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似乎都有很好看,老天爺就是如此的不公平,專寵某些人類。
陳晉騎著他那台野狼125載魏巍回東港鎮東隆宮附近的住所。這對魏巍來說又是另一個新鮮的經驗了,他這輩子還沒有被人家用機車載過,畢竟長這樣子的身高,注定了『載人』的命運。原來坐在後座不但輕鬆,風光還挺好。不用注意前後左右來車,走馬看花地讓一幕幕風景不斷替換,或閉上眼睛伴著輕風享受著那不著地的飄動感。
當然如果前面的駕駛者技術能夠再好一些就更佳,遇到大坑洞不閃又不減速會使後座乘客的臀部很是折磨。
「你住這?」車子停在一個小巷子裡的二樓水泥房前。
「嗯,我住二樓。」吳教授的贊助經費大概太多了吧,為了這四個月的研究計劃還特別租下了這一間房子當住所。
「那就醬子了。」
「今天謝謝你。」
「不會,你那個手……嗯,歹勢啦……」
原來,原來他變得這麼好是因為把人家手夾傷而感到不好意思喔……真是有夠單純的人類。
「不會,那天的事我也要跟你道歉。」
「喂!別再跟我提到那件事!」那雙水亮的黑眼睛又冷了下來,可見他對那件事是多耿耿於懷。
魏巍有點怪自己哪壺不開提那壺。陣晉那臉色看來又要發作,魏巍趕緊輝揮手say goodbye,用那跛腳可以達到的最快的速度回到屋子內。
「喂小魏,送你回來的那個帥哥是誰啊?」正在陽台晾著剛洗好襪子的小琪打他一進門就不停地追問。
「我的受訪者。」
「耶!不公平!為什麼你的是帥哥?我的卻是OOXX?我跟你換!」
「你要挨一頓打再被夾碎一隻指甲就知道公不公平了。」魏巍搖搖頭道。
「啊??」其中來龍去脈恩怨情仇當然小琪是無法理解的。
魏巍回到自己房間,坐在床沿邊,將枴杖靠在牆角放好,脫下背包,掏出裡面那台錄音機。
之前準備300分鐘的特長鉻帶果真是正確的,他將還在轉動的錄音機turn off,然後倒帶。
實在沒幾句真正算得上是口述訪談的,不過陳晉那開朗的笑聲真的讓人聽了很舒服,就像他身上那淡淡的爽身粉味一樣,那無厘頭的對話令魏巍忍不住微微一笑。
魏巍將錄音帶退了出來放入殼子中,用原子筆在錄音帶的貼紙上寫著『funny』貼上,塞入床邊的行李箱,然後換上一卷全新的錄音帶。
未經當事人同意而錄音是口述訪談的大忌啊,不過,不發表應該是沒關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