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飯廳,再度揚起開戰前的煙硝味。
不過這次惟天的目標是他對面笑臉盈盈的裴玦。
「怎麼一大早火氣就這麼大呢?是昨晚沒睡好嗎?」慕河隔岸觀火,意有所指地說。
惟天橫了他一個白眼。
今早念盈上樓沒多久,換慕河開了房門,不偏不倚地正好目睹到他將裴玦架在牆上的畫面。
他永遠會記住慕河那時驚訝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對冒犯他們感到抱歉,實際上矯情得讓人恨得牙癢癢。
「是沒你睡得好!」惟天憤懣地說。
「夜晚是用來休息的,可別太累了。」慕河的語氣很是曖昧。
惟天翻個白眼,不想理會,扒著碗裡的粥洩憤。
對面的裴玦神清氣爽地夾起燙青菜,隨口聊著。
「惟天的生活作息很不正常,要是沒有人盯著,他恐怕連床是用來做什麼的都會忘了。」
「幸好有你在一旁提醒,他才可以活到現在吧?」慕河跟著一搭一唱。
表面上的氣氛看起來是和樂融融,檯面下卻是暗潮洶湧。
裴玦充滿暗示性的話語讓念盈攏起眉,深深看向他。
裴玦回以一個友善的微笑,念盈迅速別開臉,絕美的臉蛋有些不穩。
「念盈好像很早起,起來運動嗎?」裴玦再度閒聊起來。
他一說,惟天的筷子突然停下來。
念盈瞄他一眼,臉上線條還是很僵硬。
「算是。」
「是嗎?下次我也要試著早起看看。妳是去晨跑嗎?可以讓我參加嗎?」裴玦興致勃勃地說。
「不是跑步。」她冷淡地否認。
「是哪類運動呢?」他再問,目光亮得銳利。
念盈眉間的縐褶更深,正打算回答,另一個聲音壓了過去--
「你問這麼多做什麼?反正你又做不到!當了一輩子的夜貓子,哪有說早起就早起的?」惟天大聲調侃他。
對於惟天的打岔,裴玦沒有太大的意外,依舊溫溫地笑著。
「說的也是。這麼多年的習慣不是說改就能改的,我還是暫時陪你一起賴床好了。」
「這還差不多。」惟天滿意地點點頭,安心地繼續扒飯。
兩人是達成協議,看在旁人眼裡又是另一番景況。
念盈不著痕跡地瞪向裴玦,眸裡的情緒很複雜,慕河看得一清二楚,神秘地笑了起來。
剛放下報紙的唐爺爺見到的就是這一幅風起雲湧的詭異畫面。
他納悶地看向餐桌上唯一專心吃飯的惟天,再看看其它笑得很有心機的男孩們,最後落在一臉黯淡的孫女身上。
「念盈妳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唐家老爺關心地問。
念盈站起來,搖搖頭。
「我沒事。」說完就離開飯廳。
眾人很有默契地看向她座位上那份除了被分屍的蔬菜塊外,其它都分毫未動的早餐,沒有一個人相信這是沒事的樣子。
唐爺爺對慕河使了個眼色,詢問他是怎麼一回事。
慕河還是神秘地笑著,眼光有意無意地飄過身旁那兩個面對面的男人。
他們很專注地對望著,很慎重地沉默著。
然後,一切盡在不言中。
又到了萬籟俱寂的深夜,又是一陣清亮的敲門聲。
聽到這個比時鐘還准的敲門聲,惟天暗咒一句,不情願地走出被圖稿淹沒的桌子,腳步沉重地拖到門邊。
「你又來了!每晚都來不嫌煩嗎?」他很哀怨地拉開門,睨著那張笑得很可惡的臉。
「不煩,能跟你共度的夜晚一點都不無聊。」裴玦手裡夾著一本雜誌,利落地閃身進門。
再一次放他入侵成功,惟天煩躁地歎了口氣。
「你是故意的嗎?明知道我工作進行得不順利,故意來鬧場的嗎?」
「請更正,我是來陪你的,不然深夜裡一個人醒著,多寂寥啊!」裴玦側躺。沙發上,一手支著頭,一手翻開雜誌。
「如果你只是要看書,請在自己的房間看,那裡既安靜又方便,不會有一個動不動就鬼叫的雕刻家,想睡時也不用走太遠的路,不用從這個房間換到另一個房間:對彼此而言,這才是最好的安排。」惟天擠出僵硬的笑容,垂死掙扎地勸裴玦回房。
「我不喜歡太安靜的地方,吵一點我更能定下心。如果你覺得我清晨時還要回自己房間睡覺很辛苦的話,你可以讓我睡你的床,反正你也很少用。」裴玦看都不看他一眼,一一回絕。
「我怎麼可能留你在這裡過夜!怎麼可能讓你上我的床!」惟天被激到跳腳。
「在法國就可以。」裴玦提醒他,他們還有一段過去。
惟天性格的臉抽了幾下,扭出一個難看的表情。
「那是非常情形,而且這裡是台灣!是唐家!」
「喔,在家就要當乖寶寶嗎?還是怕誰知道你的事嗎?」裴玦意味深長地瞅住他。
「你……」面對太狡猾的人,惟天總是說不出話。
裴玦滿意地笑了笑,完成每天逗惟天的功課後,他決定放他輕鬆。
「好啦,別氣了,趕快工作吧。今天比較累,我要回去了。」
他捲起雜誌,踏著悠閒的腳步慢慢往門口移動,經過窗戶時隨意瞟了一眼。
然後帶著更滿足的微笑關上門。
果然一切都如他所料。
回到房間後裴玦就熄燈上床。約莫過了四十分鐘,他的房門被悄悄打開,一個高大的身影小心地朝床邊移動。
來者動作輕巧地在床頭停住,低頭打量被窩裡的人,像是完成某個使命,又靜悄悄地循原路離開。
等到門完全合上,裴玦的眼睛馬上張開。
他坐直身子,似笑非笑地盯著門看了一會。
「真是嚴密的保護呢。」
他輕吁一口氣,下床拿出預藏的裝備,穿好衣服、鞋子,輕手輕腳離開房間。
走出唐宅,他拐進後院一條偏僻的小路,往後山出發。
如果他猜得沒錯,那裡應該會有好玩的事情。
唐家的後山的確是又濕又暗,路又難走,裴玦費了好一番工夫才穿過枝葉交錯的山腳森林。
隨著高度漸漸攀升,山腰的樹木就長得比較有條理,空間一開闊,路也好走多了。
他在手電筒微弱的照引下,爬了約十五分鐘的山,在跨過一片灌木叢後,終於找到他的期待。
望著眼前設施齊全的小溫室,以及環繞四周的廣闊田地,若不是親眼看到,他很難相信在隱蔽的雜木林裡頭居然有這片天地。
他迅速環顧四周,馬上注意到田地上另一處光亮與一個人影。
他懷著尋寶的興奮感慢慢接近。
「妳在做什麼?」他在對方背後開口。
對方被突然出現的人聲震了一下,沒回頭,繼續彎腰的姿勢。
清晨低溫的微風將答案往後吹送。
「我在拔蘿蔔。」念盈一貫冷淡地說。
「為什麼?」裴玦定到她身邊,看著她動作。
念盈雙手握住蘿蔔的莖葉,斜他一眼後,使勁往上拔。
那樣子令裴玦不自覺地聯想,那棵剛出上的可憐蘿蔔其實是他的替身。
就在他滲出第一顆冷汗時,傳來念盈酷酷的嗓音--
「這就是我的晨間運動。」
「是嗎?」裴玦笑了下,懷疑會有人板著一張臉運動嗎?
慢慢消化衝擊後,裴玦好奇地問:「妳不意外我在這種時候到這裡來嗎?」
念盈放下蘿蔔凝睇他。
「你在二哥房裡不是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了嗎?」
聽她這麼說,他楞了一會,之後突然爆出笑聲。
他真的是小看了這位公主,她的確是敏感到鋒利的地步啊!
「妳知道我在觀察你?」他停住大笑,正色地問。
「因為我也在觀察你。」她表情木然地說,眼神卻不同調的閃亮。
她的坦白又讓裴玦停頓住,納悶地打量她。
自從那天晚上在惟天房裡發現後山的閃光,又在她對西紅柿的堅持下看到她褲管上的泥土後,他的確花了些時間觀察她。
為了印證自己的推測,其實也包含著他的私心。
那個清晨除了西紅柿被砸爛,流出一地的紅汁外,他的心似乎也被擠出了什麼。
有股溫熱的感覺不時縈繞胸口,驅使他的眼睛跟著念盈打轉。
一見著她,那股暖熱會衝上喉頭、牽動他的嘴角,心情會變得輕快。
然後,在一次次的觀察中,他像是上了癮,愛上這種看著她的感覺。
就像現在看著念盈酷酷地抱起地上五、六條足足有她手臂兩倍粗的大蘿蔔,腳步輕盈地往溫室移動。
裴玦除了歎為觀止,嘴角更掛著愛憐的笑意。
在他眼前的是一個穿著T-Shirt、牛仔褲、圍著工作服、踩著雨鞋、綁著馬尾,有著極度美貌、絕頂身材的女人。
同時也是山下那個大戶人家裡唯一的千金小姐。
兩者很難聯想在一起,而她臉上肅穆的表情更是與悠閒搭不上關係。
「這真的是妳喜愛的運動嗎?」他不得不問。
念盈睨他一眼,語調平平地說:「也是我放鬆心情的休閒活動。」
「真的嗎?」裴玦懷疑地挑起眉,一點都看不出來她的心情哪裡輕鬆了。
「沒錯,這是我發洩情緒的最佳管道。」念盈突然轉過頭,字字清晰地正對他的臉說。
這下裴玦算是懂了。
原來唐大小姐是累積過多壓力,所以才會清晨跑來荒郊野外拔蘿蔔、耙土,用這種方式宣洩內心的悶氣。
聽起來是有點陰沉詭異,但他想知道的是:有什麼事能讓眾人捧在手心裡的千金小姐產生這麼大的壓力?
「所以妳現在心情不好?」
念盈快速橫了他一眼,口氣不是很好地說:「最近的情緒是有些不穩定。」
「是嗎?」裴玦迅速瀏覽週遭生氣蓬勃的蔬菜園,可以想見這些日子來它們受到多麼周全的照顧。
看來唐家小姐近來的情緒應該不只不穩定吧?
莫名的,他有點小小心疼。
彷彿看出裴玦的想法,念盈平靜地說:「我不只心情不好時才會來,平常這裡就是我生活的一部份。」
也只有真正的興趣才能排解煩悶。
裴玦明白地點點頭,這麼大一片田地不是光憑怨怒就能灌溉得出來的。
「難怪惟天不讓我知道這個地方,他真的很不希望我們接觸太多。為了這個目的,甚至不惜天天到我床邊巡視,就怕我會溜到這裡來。真是個愛護妹妹的好哥哥啊!」裴玦有感而發地說。
念盈若有所思地注視他。
「為什麼二哥不希望我們太接近呢?」
裴玦柔柔地笑了。
「這妳就要自己去問他了。那妳呢?妳是不是也排斥跟我作朋友呢?」
聞言,念盈臉上的平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誇張的愕然。
她杏眼圓睜,櫻唇微微開啟,還握著礦泉水的手指住自己的鼻子,一臉震驚地瞪著他。
「你說……你要跟我作朋友?」過了許久,她才吐出聲音。
難得見到念盈的臉龐起這麼大的變化,他驚訝之餘也帶著幾絲玩味。
她真的是好可愛呀!
可愛得教人忍不住想親近,想將她緊緊摟在懷裡,貼近他溫熱的心口。
這個想法加深了他的眸色,變成一潭既澄澈又深不見底的碧綠湖水。
原來他喜歡上的不只是看著她的感覺啊!
有了這層了悟,裴玦眼底的湖心漾出一圈圈溫柔的漣漪。
「見面這麼多天後才說要當朋友的確是奇怪了點,但一開始我們沒有好好互相認識,又對彼此這麼感興趣,如果不當朋友,難道要繼續互相窺視下去嗎?」他笑彎著眼問。
念盈以一種難解的目光打量他。
「你……我……朋友?」她陷入沉思地低語。
那副為難的樣子令裴玦很受傷。
想他從小到大的人際關係向來是無往不利的,什麼時候想交個朋友還得被人評估這麼久?
「妳這麼討厭我嗎?」他澀澀地拉出一朵苦笑。
「我不討厭你。」念盈立刻推翻他的猜測。
「是嗎?我以為妳考慮這麼久,是在想回絕的說詞呢。」裴玦的笑容還是悶悶的。
一想到會被她拒絕,他的心情沒來由地低落。
「我只是在想,我們為什麼要當朋友?」念盈困惑地擰起眉。
短短幾秒鐘,裴玦的鬱悶被她的一句話沖得不見蹤跡,現在他只想笑。
忍不住讓笑聲逸出了口,也笑彎了腰,還得靠在牆上才順得過呼吸。
念盈被他的笑聲惹惱了,冷淡的面容染上薄薄的嗔怒。
「抱歉,我失禮了。」看出她的不滿,裴玦笑聲暫歇地道歉。
「我不覺得有哪裡好笑。」她酷酷地說。
看她一臉嚴肅,裴玦又想笑了。
他趕緊清清喉嚨,藉由這個動作吞下所有笑意。
「是不好笑,可是看妳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我覺得很可愛。」他真心地說。
連交朋友都可以正1d到像是在面試員工,這麼寶貝的舉動只有唐大小姐能做得既優雅又惹人憐愛。
他現在更想緊緊抱住她,揉亂那頭直順的頭髮了。
他一邊想著,一邊身體力行地拍了拍她的頭。
「好了,妳就慢慢考慮吧。」而他會乖乖地等候通知的,不知道有沒有榮幸被唐大小姐「錄取」為朋友呢?
想到這,他又笑了出來,彎身幫念盈抱起地上的蘿蔔。
「這是今天的食材嗎?我幫妳帶下山去。時候不早,也該回去吃早餐了。」他一面說著,一面神清氣爽地往小路走去。
早起果然還是不錯的,至少心情會很好。
看著他異常滿足的背影,念盈順順自己的頭髮,手指停在他剛剛碰過的地方,秀眉不自覺蹙了起來。
他怎麼會這麼高興呢?他把她當成朋友了嗎?
清晨的風微涼,吹動青翠的菜葉,吹出一些疑問,也吹上了她微微泛紅的臉龐。
「這裡的視野真不錯。」慕河一派悠閒地站在窗邊,朝桌子後那個臉色很難看的傢伙說道。
「我現在才曉得那扇窗戶這麼受歡迎,能讓裴玦天天來看它,今天連你也迷上了啊。」惟天皮動肉不動地說。
如果有人連續工作四天四夜,當中還被人騷擾了四個晚上,又得時時提高戒心拉緊神經,好不容易能放鬆一下時,卻來了個不速之客,他應該可以理所當然地掃人出門吧?
「看夠了吧?該滾了吧?」他的耐心用盡,開始趕人。
「你不問問我這麼早來找你的原因嗎?」慕河氣定神閒地倚在窗邊。
「我今天沒力氣跟你玩,先讓我狠狠睡上一覺再說。」他打了一個大呵欠,把所有的力氣都呵了出來,完全提不勁來跟慕河鬥。
「等你睡醒也許就來不及了。」慕河低喃了一句,站直身子。「既然你這麼累,我就不打擾了。」說完就往門口走去。
「不送。」惟天懶懶地晃晃手,隨即就在沙發上倒下。
從半閉的眼縫中看著慕河高雅的退場,惟天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慢著!」他突然想到了,急忙從沙發裡彈坐起來,叫住慕河。
像是早有預料,慕河很從容地轉過身來。
「有事?」他問得很刻意。
「當然有事!你會這麼好說話一定又有什麼詭計了。」難怪他會覺得怪怪的。慕河跟裴玦是同一類人,沒事不會上門,上門了就不會輕易離去,更不會有什麼好事。
他們都對那扇窗戶情有獨鍾,那麼問題鐵定出在那裡。
惟天即知即行,馬上衝到窗戶前一探究竟。
一看,他瞬間凍成了冰柱。
「我不是告訴過你,這邊的風景很好的嗎?」慕河涼涼的聲音湊了上來。
惟天怨毒地瞟他一眼。
「這種風景哪裡好了?」
他最親愛的妹妹正陷入毒蛇的尖牙中,這種景象只有恐怖可以形容啊!
「俊男美女,其樂融融,怎麼看都像幅美好的圖畫。」慕河還在一旁揚風點火。
惟天再瞪他一遍,視線馬上轉回後院那對正下山來的男女。
高大的裴玦手中抱著一堆白蘿蔔,間斷地跟身後一步之遠的念盈聊著。美麗的念盈臉上沒有太大的起伏,但惟天很嘔地發現,那個樣子就是他寶貝妹妹心情不錯的寫照。
「你哪只眼睛看到他們其樂融融了?」刺激過大的惟天拒絕相信眼前的一切。
慕河嘲弄地扯動嘴角。
「你這是在吃誰的醋呢?」他意有所指地問。
惟天瞠大的眼神更嚇人。
「現在你該關心的應該是念盈吧?」他的咬字異常冷硬。
慕河不為所動,聳了聳肩。
「我該擔心什麼呢?」
「擔心有不良份子接近念盈啊!擔心念盈會被欺負啊!」惟天吼了出來,他真的快被逼瘋了。
明明他就警告過裴玦,也監控他的一舉一動,怎麼還是給他溜出去了呢?
天啊,請保佑善良單純的念盈平安無事呀!
「他不是你的好朋友嗎?為什麼要這麼防備呢?」慕河故意強調好朋友這三個字,眼神銳利地勾住惟天。
「就是因為太瞭解他了,所以我才會這麼擔心。」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比他更懂裴玦的危險性。
「擔心什麼?他會吃了念盈嗎?」慕河開玩笑地說。
「對!」惟天一口咬定。
慕河好奇地揚高了眉。「你這樣子很像個妒婦。我再問你一遍,你到底在吃誰的醋呢?」
他興味盎然地看著惟天的臉色從怒脹的紅色刷成白色,再從白色染上鐵青,形成一張充滿趣味的臉譜。
「無聊!」被看得很煩的惟天最後丟下兩個宇,火速地衝到樓下去堵人了。
「無聊嗎?應該是有趣吧?」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慕河自言自語起來,甚至詭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