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南軒回到家中,階梯上的血水已被雨水沖刷殆盡,但是,屋裡一路凝結成深褐色的血跡卻讓他再次感到震撼,幾個小時前的恐懼鮮明地浮現。
那種再也見不到面,從此天人永隔的恐懼。
直到此刻,他的手還在顫抖,雷家安冰冷的身體觸感還留在指尖。
這樣牽絆的情感令他不安,他無法想像,如果雷家安就在他的懷裡失去了溫度、失去了心跳……
他倒了杯酒,覺得需要有個什麼東西來鎮定他的心神。
原來,這段感情,不知不覺中,他已經陷入太深。
坐在廚房裡的餐桌旁,他茫然失焦地望向前方,心底升起的,是想逃開的念頭,在還離得開之前。
他需要時間和空問,沉澱這些強烈的感覺。
仰頭飲盡杯裡的酒,婁南軒起身將屋裡屬於雷家安的物品全打包,搬上她的車子。
再度回到診所,雷家安已經睡下,發出穩定的呼吸聲。
他以毛巾擦拭她尚未乾透的發尾,動作輕柔,唯恐驚醒她。
突然,他腦中閃過一個畫面——
同樣的病房、同樣的昏暗光線,不同的是,他和她,都已年華老去,龐眉皓髮。
他以現在的姿勢撫摸她已稀疏的髮絲,望著她緊閉的眼,期望她再睜開來,再看看他……
他驟然感到無法呼吸,倉皇地跳離椅子,快步走出診所。
沁涼的夜,讓他一顆揪痛的心稍稍平靜下來.
「神經,怎麼想到那樣的畫面。」他與自己說話,企圖轉移注意力。
然而,心底的聲音卻蓋過他的自言自語。
「怎麼會……」他將整個臉埋進寬大的手掌中。「怎麼會一不小心就走進這樣進退兩難的局面?」
他一直在診所外待到天色露出灰白,才沉重地走進病房。
因注射消炎藥劑的關係,雷家安一直昏昏沉沈、睡睡醒醒,完全清醒時已經接近中午。
她跟公司聯絡請幾天假,又撥通電話給陸茜文,簡略告訴她發生的事情。「醫生說沒什麼大礙,休息幾天就好了。」她要陸茜文別擔心。
雖然手肘只是擦傷,婁南軒還是堅持餵她吃飯,只是,異常沉默。
「覺得自己愈來愈像女王了,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還有人服侍入浴,而且公司也不好意再催我回去賣命,想想也挺不錯的。」為了填補寂靜的空氣,她樂觀地說笑。
「以後走路小心點,老是穿那麼高跟的鞋子又蹦蹦跳跳,就算為了工作,也要注意自己的安全,畢竟是女孩子……」
那像叮囑的話語,讓她無法再假裝無事。她問:「軒……你要離開了嗎?」
婁南軒愣了一下,對於她如此細膩地察覺他的心事感到詫異。
「我是指敦煌,你不是說想去看敦煌的壁畫?」她的語氣一轉,故作輕鬆。事實上,她從他的反應隱約感覺到,他似乎不會再回來了。
他點頭。
「真好……我現在受傷,不能當跟屁蟲,不過……我的假期已經用光了,就算想跟你去,公司也一定不會放人。」她自顧自地說話,笑容一直停在臉上,只是笑得很僵。
他低下頭。
「什麼時候出發?」
「等你出院吧,台北有沒有人可以照顧你?」
「如果我說沒有,你是不是就會留下來照顧我?」她看著他的眼,想讓聲音振作,反而顯出乞憐的意味。
在昨晚歷經生死一瞬間時,她才恍然察覺自己對他的感情,絕對沒辦法瀟灑地說放手就放手。她想留住他,卻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那是預定的行程……」他避重就輕,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
「什麼時候回來?」她感覺自己的聲音已經帶點哽咽了。這不是她會說的話,也不是她會用的語氣,但是,她是真的害怕他就這樣一去不回。
阿貝沙跟她說過,婁南軒尋找創作靈感時經常一離開就是大半年,除了他主動聯絡,沒有人找得到他。
有次,他到長年內戰的黎巴嫩,出發前對阿貝拉說:「如果我沒回來就是找到想長期定居的地方,打算退隱或是環遊世界去了,不要找我,等我想重出江湖時會主動跟你聯絡。」孑然一身,不牽掛任何人,也不要人牽掛他。
「什麼時候?」他遲遲沒有回答,她又問了一次。
「家安……」他喚她,簡單兩個字的背後卻有道不盡的意涵。她是個聰慧的女子,不該如此苦苦追問。
他肯定厭倦了女人對他如此苦苦糾纏。她當然懂,也因為懂,所以才痛苦、才掙扎。過去面對感情的灑脫是因為總是她先冷卻,她先逃開。原來,在還熾熱的時候無預警地被告知結束,是這樣的椎心之痛。
「那……至少答應我一件事。」
他緩緩看向她。
「無論你去多久,一定要再回來台灣一趟,而且一定要跟我聯絡,我的行動電話不會改號。」
他沉默許久,久到雷家安的心都碎了……
「喂!變木頭人啦!」她突然咧開嘴角笑。「演得像不像?」
「演什麼?」他不解。
「表演你那些各國情人知道你要離開時的對白啊!要不是我現在行動不便,我還可以表演抱著你的大腿,哭著叫你不要走。」
「你喔……」他點點她的鼻頭,心情卻因她的俏皮而輕鬆許多。「真會作怪。」
「我想知道你都怎麼應付這種不放手的癡情女子啊!不過,你還真爛,連句善意的謊言都不說,也不懂得安慰人家受傷的心靈。」
他苦笑。「如果不能保證做得到,承諾其實是更深的傷害,而人世間的事,又有誰能保證呢?」
「哎唷,幹麼那麼嚴肅,你沒聽過及時行樂這句話嗎?笑得出來的時候就盡量笑,能做想做的事就快去做,像我現在躺在床上動彈不得,要不是我們還有一些火辣辣的畫面可以回味,多少解解渴,我一定嘔死了,怎麼到嘴的鴨子飛了。」她眼睛瞇得十分狐媚。「先生,你說有沒有道理啊?」
他笑出聲。「現在台灣的女人都像你一樣直接嗎?」
「存貨已經不多了,算你好運,挑到最好的。」
「那我是不是該到廟裡燒香還願?」
她認真思索後點點頭。「好像是該這麼做……」
「你還真是……」他已經找不到合適的字眼了,他只覺再不栘動,他的雙腳或許就要停佇在她身旁,生根,再也動不了了。
她微笑地看著他。她還是不願勉強他留下,但是,她也不是全然沒有心機,她知道愈是給他壓力只會將他推得愈遠。
如果,每個女人都想拴住他,她反而得逆向操作,留住自己迷人的風采,令他想念。
如果,他是個不願承諾、不想被愛情或婚姻困住的男人,那麼,等他回來,她會讓他清楚,他無需感到壓力。
她沒有傳統的觀念,認為女人最終一定要結婚生子,走人家庭。心靈的自由才是真的自由,那些方方正正的教條,只是吃飽沒事做的人設計來束縛自己的無聊產物。
兩人撇開先前令自己焦慮的問題,繼續你來我往地抬槓。
不一會兒,診所外面傳來一道急速煞車的尖銳響聲,然後聽見病房外有人對話——
「請問雷家安小姐是哪間病房?」
「雷家安……我查一下……」醫生翻閱紙張的聲音.
「不用了,我已經看到她了,你這裡就只有一間病房,還用查嗎?怎麼這麼沒效率。」
「噗……」雷家安聽著聽著就笑出來了。
她向婁南軒說明:「我朋友來了。」
「其實我這裡有兩間病房。」醫生溫吞地回應。
陸茜文翻翻白眼,不想浪費時間多說,環看四周,皺眉走進病房。
雷家安轉向婁南軒,為他們兩人介紹。
「這位是我十幾年的好友,陸茜文,茜文,他是婁南軒。」
「你好。」陸茜文向前與他握了握手,隨即轉向雷家安。
「奇怪,我明明看你進家門了,怎麼會三更半夜跑回山上,還差點丟了命?」
「呃……就……那個……」她不知如何說,當事者就在旁邊,總下能老實說因為太想念他,所以連夜奔回吧!
「算了,不想說就別說,倒是……你要不要轉院,這裡環境差,醫生看起來也挺兩光的。」陸茜文在電話中知道她已經無大礙,也就沒窮緊張。
「茜文……別這樣。」雷家安噓她一聲。
婁南軒倒是先笑了出來。這句話,他已經擱在心裡一整晚了,沒想到這位小姐一進門就直接點明。
雷家安說像她這麼直接的女人,存貨已經不多,他十分有幸又見到一個。
「其實,我也建議雷小姐轉院,不過這三天裡最好不要移動她。」醫生不知何
時站在陸茜文背後,依舊不慍不火地,一點也沒因為她嫌棄他的診所而生氣。
「白醫師,不好意思,我朋友說話比較直。」
「怎麼會,她說的都是實話。」白亦棋好脾氣地笑笑,完全不介意。
陸茜文皺眉看看身後這位醫生,身材是維持得還不錯,只是他看起來也不過三十出頭,怎麼會一副「歐裡桑」的裝扮?白袍底下是卡其色的及膝短褲,腳上是夾腳拖鞋,一頭亂髮還加上未修剪的鬍子,簡直就是不修邊幅。
「醫生……」陸茜文開口。
「我叫白亦棋。」
「我對你的名字沒興趣,請問,你這診所有人上門求診嗎?」
「有啊,雷小姐不就是。」
「她是外地人,誤入歧途所以不算,你怎麼不想把牆粉刷一下,燈弄亮一點,衣服穿得正式一些,醫生哎,應該給人專業的感覺,病人才會覺得安心嘛!」陸茜文的職業病又犯了,一看到不懂經營的人不說個兩句就渾身不舒服。
「你說得有道理,不過收入不多,沒有預算呢!」白亦棋若有其事地點點頭。
婁南軒和雷家安兩人面面相覷。
她在他耳邊輕聲說:「茜文是管理顧問,這是她的老毛病。」
他微笑,看得出來她的朋友一定也跟她一樣,個性鮮明。
「拜託,油漆一桶才多少錢,自己動手就好了,燈光也是,換上新燈泡,就算你少裝兩盞燈也比現在亮,而且還比較省電,你放任不管不叫節約叫惡性循環。」陸茜文搖頭,又將注意力放回雷家安身上。
白亦棋忍不住多看陸茜文一眼,這個說起話來像非洲戰鼓力道十足的女人,然後露出微笑,轉身走回看診室。
沒多久又奔進一個身穿粉藍色飄逸輕紗的美麗女子。女子一進來,問也不問,完全把白亦棋當隱形人,看見門就闖。
「安……你在哪裡?」石琳打開一個黃色三夾板釘成的門,結果是浴室。
「我在這裡——」雷家安大喊,又向婁南軒說明。「我另一個好友,如果等一下她說什麼奇怪的話,你可以當作沒聽到。」
婁南軒挑了挑眉。「你朋友,都和你一樣……特別?」
「等你見到另外兩個,就會知道我們算正常的。」陸茜文解釋。
「安……」石琳見到雷家安,哭著往她一撲。「太好了,你還活著……」
「噢!你再繼續壓著,我可能就要掛了。」她忍下住痛呼。
陸茜文將石琳抓到一旁。「你沒看到她的小腿纏著繃帶嗎?」
「我的眼中只有家安,其他的我根本無心注意。」石琳眼中還含著淚。
「至少也注意一下病人的傷口在哪裡。」陸茜文無奈地提醒她。
「家安,對不起,我應該更早到的,只是剛才坐計程車來,司機找不到路,我也不知道怎麼走,結果兩個人都迷路了。」
「你可以打電話來問路。」陸茜文又再次提醒。
石琳愣了一下,突然露出崇拜的眼神,抱住陸茜文。「茜文,你真的好聰明,我最愛你了。」
婁南軒看了雷家安一眼,臉上表情寫著「我終於瞭解你的意思」。
雷家安掩嘴竊笑。
「琳,坐下,乖乖不要動。」陸茜文下達指令。
石琳安靜地坐到椅子上,張著圓滾滾的大眼睛看著婁南軒。
「婁南軒,石琳。」雷家安又介紹一次。
石琳側著臉,微微一笑,不說話的時候就如一尊美麗的洋娃娃。
「你怎麼來了,公事不是很忙嗎?」雷家安問陸茜文。
「一點都不忙,我現在失業中,正好跟你作伴。」陸茜文語出驚人。
「失業?!昨晚怎麼沒聽你說,你把你們公司那只豺狼炒了?」雷家安驚呼。
陸茜文露齒一笑。「沒錯,中乍你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人在台中的客戶那裡,那個客戶一直要我繼續擔任他們公司的顧問,我推掉了,不想落人話柄,說我帶走公司的客戶。」
「沒工作沒關係,我養你。」石琳眨著洋娃娃般圓滾滾的眼睛,插嘴說。
「謝了,你自己記得三餐按時吃我就阿彌陀佛了。」陸茜文嘴上說著,心頭卻暖洋洋的。
「對了,安,婉辛說要晚點才到。」石琳說。
「茜文,你全通知啦!我都說不用過來,又沒什麼事,兩、三天就出院了。」她就是不想讓大家勞師動眾。
「我要是不通知石琳,我怕她知道後用眼淚淹死我,不過,婉辛不是我聯絡的。」
「婉辛是我通知的。」石琳舉手承認。「既然安沒事的話,那……茜文,你開車帶我去逛一逛,我沒來過南投耶,這裡有什麼特產嗎?」
所有在場的人全都「咚」的一聲滑倒。
雷家安笑說:「你帶她去逛逛吧!有個產水果酒的酒廠,也可以去集集那邊。」
陸茜文想想後點頭,她想也該將空間留給她和婁南軒。
「走吧!」她牽起石琳。「家安,我們晚點回來,有沒有想吃什麼?」
「沒有,路上小心。」
兩人走後,婁南軒坐下來。「你們感情很好。」
只有由時間累積而成的深厚感情,足夠瞭解彼此,不需客套,也能感受到對彼此的關心。
「嗯,我們四個人從高中就認識了,雖然當中各自發展,不是經常黏在一起,但是感情都沒變,而且,我們現在就住在同一棟同一層公寓裡,簡直比姊妹還親。」
「個性似乎都不大一樣,卻又有相同的特質,都很坦率、自然。」
「石琳是獨生女,第一次見到我時就強迫要我做她的妹妹……」她想著想著就笑出來了。
「妹妹?」婁南軒大概知道她在笑什麼,再怎麼看,石琳都比較像那個長不大,需要人保護的妹妹。
「那個時候茜文是班長,我和石琳都非常崇拜她,她就是那種一聲命令,所有人都會乖乖服從的人,有魄力又意志堅定,所以我們兩個人就像跟屁蟲一樣黏著她,剛開始她都快被我們煩死了。」
「依你纏人的功力,我想她應該很快就屈服了。」他意有所指地說。
她吐吐舌頭。「我對她可沒有用美人計。」
「這一計還是不要隨便亂用。」沒有男人抵擋得了。他溫柔地注視她,在心裡加注。
「你這樣看我,我會以為你在誘惑我。」
「想太多。」他敲她額頭一記。
「還有一個婉辛,等你見到她之後,我再告訴你。」
「嗯,我很期待。」他微笑道。知道雷家安身旁有這些很好的朋友陪伴,他覺得寬心許多,至少,他離開後不必牽掛她過得快不快樂,會不會寂寞。
「該吃藥了。」他將藥丸放在手心,餵她吞下,再配幾口開水。
她默默地看著他。他愈溫柔,就愈令她感到痛苦。
如果,他真的就此失去聯繫,這段相處的日子究竟會是一輩子甜蜜的回憶,還是讓她陷入無底深淵的無盡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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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沐浴的時候傷口要盡量避開水,晚點我再幫她換一次藥。」白亦棋向婁南軒叮嚀。「移動的時候要慢點輕點,扯到傷口會很痛。」
「我知道了。」婁南軒將雷家安抱進浴室,小心翼翼地幫她褪下衣物。
「身上又是烏青又是傷口,很醜。」雷家安有些羞赧,雖然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赤裸,但是情況卻大大下同。
「你人沒事就好,傷口會復原的。」他溫柔地說。
雷家安很感動,一種如共患難的情感油然而生。
第一次,動了想和一個男人共度一生的念頭,她腦中出現兩人年老時,攜手在林間散步的畫面。無論未來他們的關係是夫妻、是情人還是朋友,她只希望在她想見他的時候,還能再見到他。
「軒……」
「嗯?」他仔細地為她搓揉腳掌,躺了一天,幫助她血液循環。
「有一句話我想告訴你,但是,你聽完之後不要有回應,也不要感到有壓力。」
「嗯。」
「我愛你。」
婁南軒手中的動作頓了下,然後又繼續先前的動作。
此時,他的內心充滿五味雜陳的情緒——是甜蜜,是苦澀,是掙扎,是猶豫不決……
等敦煌之旅結束吧!
他需要時間,需要探視自己的內心,在未從這段感情抽離,冷靜下來之前,他不想做任何決定。
雷家安看著他彎身低頭的身影,抬起手輕輕地撫摸他的頭髮。
她說了,也做了,一切只能留給時間來掀開最後謎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