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護士小姐,求你不要——」
T大附屬醫院裡,一大早,就傳出了慘叫的聲音。
慘叫聲劃破天際,但是聽到的人,全都搖搖頭,心裡想著「又來了」,然後病人繼續躺在病床上休息睡覺,護士繼續忙著照顧病患,醫生繼續忙著填寫病歷表。
發出慘叫聲的被害人,發覺自己的呼救完全沒有受到注意,只好拉著自己的褲子努力哭泣,希望能讓護士小姐放他一馬。
「護士小姐,我連女朋友都沒交過,你現在就要……就要把我……你叫我情何以堪……」
躺在床上的是個十七八歲大男孩,全身縮成一團,反抗護士們的攻擊。
為首的程靈萱,推一下自己的黑框眼鏡——這是她的習慣動作冷漠的說:
「林先生,您別這樣,這是我們的工作。」
騙人!大男孩一雙淚眼來回逡巡。
他只是要割個盲腸而已嘛!創個盲腸要剃毛他也很清楚呀!
但是沒人說會由一個護士小姐,帶領著五六個護專實習生,全部圍在他床邊,就為了剃他的毛……
「不要!不要碰我!」
躲開程靈萱的手,大男孩像是將遭到強暴般的哀痛欲絕。
「連我女友都還沒有碰過……你們、你們怎麼可以……」
同一間病房的其他病人,都替他委屈的歎氣。
可憐,誰叫他進入了「附屬醫院」呢?
附屬醫院,就代表著不論你大病小病,都會有一大堆實習護士、實習醫生,沒事像小鴨一樣,跟在資深護士和主治醫師的身旁探頭探腦,拿病人的病情當教材。
這位大男孩遇到的情況就是這樣。
他雖然只是割個盲腸,但是誰叫他剛好碰到實習生來實習的日子?
而且又剛好教到要怎麼剃毛?
時運不濟、時運不濟啊!
程靈萱從剛剛到現在跟這個不肯就範的病人纏鬥良久,已經有些生氣了。
她向來最注重按照時間表做事,如果這個病患延誤,就表示下一個病患也要延誤。她既然身為護士,就絕對要求自己在有限的時間內,給予病人最好的照顧!
當然,病人最好也別反抗。
她又再度推推自己的眼鏡,吩咐旁邊十六、七歲的實習生們。
「壓住他的手。」
「是!」
活像宮廷裡的宮女般,實習護士們馬上聽話的一人一邊壓住男孩。
接著程靈萱一把拉下男孩的褲子,而男孩悲痛的轉過頭去,不願面對難堪的這一刻。
「來,你們看好了。」
程靈萱拿出刮刀,而實習生們掏筆記本的掏筆記本,拿錄音機的拿錄音機,深怕錯過課程的任何一部分。
「要這樣抓著。」
程靈萱抓起目標物。
「嗚——」男孩咬著牙閉起眼睛開始流淚。
「然後,順著這個角度,這樣利——」
旁邊的實習生聚精會神觀察,然後恍然大悟的紛紛發表感言。
「原來如此!」
「等一下,我畫下來!」
「畫下來太慢了,要不要拍照啊?」
「不可以啦!這樣會侵犯隱私權。」
「哦——」
程靈萱輕咳一聲,威嚴的讓實習生們全部閉上嘴。
「這樣就可以乾淨了,你們懂嗎?」
實習生們臉上掛著還不是很理解的表情,讓程靈萱輕歎一聲。
「沒關係,我們再換一個。」
「好!」
零落的應答聲響起,程靈萱盡責的替男孩套回褲子,再拍拍他,微笑的說:
「祝你手術順利,身體盡快康復哦!」
男孩掛著淚珠,傻愣的看著眼前的護土。
咦?雖然她戴著死板的眼鏡,梳著二三十年前歐巴桑才會梳的髮髻,不笑時又很威嚴可怕……可是,為什麼她笑時,看起來卻出乎意料的可愛呢?
程靈萱完全忽視男孩看著自己的神情,拍拍手掌,沉聲說:「好!我帶你們去下一間病房!這次要學會喔!」
「是——」
實習生們齊聲喊道,接著程靈萱帶頭走出病房,她們再跟著魚貫而出。
看著她們,同病房的其他病人望望呆滯在床上的男孩,再度歎氣。
唉!又有人要受害了。
誰叫這裡是附屬醫院呢?
程靈萱,二十三歲,T大附屬醫院的護土。
名字很好聽,如果光看這幾個字的話,絕對會以為這個女人,擁有靈慧氣質和萱草一般的秀氣吧!
但是,任職於T大附屬醫院的員工們都認為,程靈萱是他們見過名字和本人最不符合的女孩。配戴黑色眼鏡的嚴肅臉龐,梳理成一絲不苟的整齊髮髻,她是個跟流行完全脫節,徹底用鐵血紀律約束自己的女性。
因為這種個性,也造就了她在工作上將近零失誤的紀錄,護士長甚至都敢把實習生交給她這進入醫院才一年半的小護士。
程靈萱深以這件事為榮,現在也是,她踏著端正的步伐,帶領一群嘰嘰喳喳的學妹們,前往下一個需要剃毛的患者病床。
唉!怎麼這麼愛說話呢?
程靈萱無奈的看了後方一眼,這些學妹怎麼一刻也安靜不下來?
當護士這麼毛躁是不行的。
還有,那是什麼頭髮?為什麼是金色的?是不是曬太多太陽?
還有,另外一個的眼睛怎麼會是藍色的?看起來明明不像混血兒呀!
程靈萱在心裡偷偷歎息,這些新新人類,她是越來越不懂了,明明也才美個五六歲啊……
母鴨帶著小鴨,在附屬醫院全白的走廊上前進時,突然後面的小鴨們發出低聲驚呼。
「啊!冷醫師!」
「是冷醫師耶……」
「好幸運哦。」
程靈萱本來還在注意後面的實習生,聽到她們的竊竊私語時,才抬起頭。
一抬頭,她全身都僵住了。
兩個穿白袍的醫師,正站在走廊玻璃窗外的中庭說話。
程靈萱認得他們,這兩位醫師都任職於外科,矮個子的姓吳,很高的那位則姓冷,叫冷聿。
一樣是外科醫生,但是一個沒人喊,另一個名字,倒是讓才來實習幾天的學生們,當作課本一樣的背起來了。
「他腿好長——」
「臉也好師喔——」
「聽說才二十八歲耶!黃金單身漢喔!」
「咳。」
程靈萱又用輕咳,制止住這些女孩的品頭論足。
大庭廣眾品評異性,現在的新新人類哦……
「不要忘了,你們在實習。」
程靈萱用略微嚴厲的口氣訓示她們,醫院並不是讓她們來玩的!
現在抱著這種態度,以後怎麼照顧病人?
女孩們知錯的低下頭,但是,當窗外的冷聿和吳醫師說完話,轉身剛好面對這群人時,女孩們的興奮就不是程靈萱壓制得住了。
「好帥!」
「看這裡、看這裡!」
程靈萱還沒開口制止,冷聿那雙灰色的冰冷雙眼,便先掃過了這群女孩。
瞬間,鴉雀無聲。
冷聿有著雕刻般端正的臉,眼、鼻、唇都帶著剛毅,再配上頎長的身材,全身散發一股令人難以忽視的壓迫感。
「這裡是醫院,安靜。」
冷聿的雙眼掃過這些女孩,最後視線移到了程靈萱臉上,雖然,只駐足一秒,但這一秒,卻讓程靈萱瞬間感到心悸。
冷聿在說完話後,便邁步離開。
程靈萱一直凝視著他,直到那白衣身影消失在轉角。
她很明白——
儘管自己已在醫院任職一年半,但是,以自己內科護士的身份,在這間內部繁雜廣大的T大附屬醫院裡,兩人之間根本不會有交集,所以,身為外科醫師的冷聿不可能認識她。
但是,程靈萱卻認得冷聿,而且,記得一清二楚。
她,暗戀他。
在程靈萱剛進入醫院,擔任門診護士,見到跟著主治醫師治療門診病患的冷聿時,她就對他一見鍾情了。
但是顯然冷聿根本連正眼都沒瞧過她,更遑論記住她。
「走吧!」
程靈萱對著實習生說,恢復她一貫的嚴肅。
愛情之於她,夢幻且遙遠。
冷聿從不曾去親近過誰,而她的拘謹也讓她不曾試圖去為愛情做什麼努力,所以,他們只是永遠的兩條平行線。
第二天中午,T大附屬醫院的地下室餐廳,擠滿了來解決民生問題的病患家屬以及醫護人員。
程靈萱也不例外。
她穿著一身雪白的護士服,外面罩著一件粉色毛衣,頭髮依然盤著髮髻。
「靈萱!」
坐在角落的一個亮眼女孩,揮著手大聲呼喊程靈萱。
「常欣……」
程靈萱雖對女孩在大庭廣眾前這樣呼喊她的名字感到不悅,但是和好友許久不見而產生的思念,凌駕這一切情緒。
這個等待程靈萱的女孩,名叫杜常欣,是國內知名大企業家的獨生女。
雖然兩人是好友,但外表和個性可說是天差地遠。
杜常欣擁有甜美的臉蛋,姣好的身材,而且絕對不吝於展露上天賜予的美好天賦,她身著一襲貼身的鮮艷洋裝,有如花一般嬌艷。
「天哪!才一個月不見你,你真是越來越……」
社常欣讚歎的把國中時期的好友,從頭到腳看了一遍。
嘖嘖,她是從哪裡學來這種活像清朝女性梳的頭髮呀?
又是從哪裡弄來的塑膠眼鏡?
「怎樣?」
程靈萱推推眼鏡,嚴肅的問。
她自己覺得打扮的相當不錯呢!
今早特地編了一頭漂亮的發,全身上下整整齊齊,一絲不苟。
「土氣。」
「土氣?!」程靈萱臉色微變。
「頭髮不合格、臉蛋沒化妝、眼鏡太俗、衣著的話……這是制服,所以我不能說什麼。但是,你的鞋子怎麼舊成這樣?」
每說一樣,程靈萱就摸身上哪一樣,被說得臉色越來越鐵青。
「這是醫院規定要這樣穿的!」
而、而且,她好歹也算是精心替自己打扮過了,居然招來這樣的評價!
「好歹化點妝吧?」
「病人會對化妝品過敏!我必須以工作為優先!」
「那鞋子呢?眼鏡呢?」
「鞋子很好穿啊!新鞋夾腳,我每天都在醫院裡走來走去的,可不想起水泡。眼鏡的話,戴金屬材質我的鼻樑會痛。」
「那戴隱形眼鏡嘛!」杜常欣嘟著嘴巴嬌喔,卻換來程靈萱的白眼。
「隱形眼鏡不適合長時間工作!我可不想一邊工作一邊流眼淚。」
說一樣吵一樣,儘管明知程靈萱不是故意要和自己作對,杜常欣依然氣得拍桌子。
「我看你根本沒有意思要反省!」
反、反省什麼?程靈萱也不是那麼好欺負的,面對杜常欣的怒氣也瞪視以對。
又不是每個人都像常欣這樣天生麗質、家境富裕,人需要工作,工作就要做適宜的打扮方便第二美觀其次,她懂不懂啊?
「你有沒有聽過,世界上沒有醜女人,只有懶女人?」杜常欣惡狠狠的說。
「那種話,只是賣衣服和化妝品的廠商想出來騙女人的話吧?首先,我不能認同他們所謂的醜,一個女人,只要打扮端莊合宜即可;其二,我不能認同他們將醜陋和懶散劃上等號——」
「好停。我們別為這種事吵架好嗎?」
杜常欣喝了一口自己剛買的飲料,無奈的瞪視自己的好友。
眼前的女人還是一臉剛正不阿、正氣凜然的望著自己,再加上她那一身打扮,活像是中世紀修道院裡出來的苦行修女!
哼!如果自己不出馬,再放任她這樣下去的話,包準她會一直讓自己打扮的比實際年齡老上五歲!
幸好她有自己這麼個好友,哼哼……
社常欣一邊詭異的笑,一邊從座位旁拿起一個袋子。
「哪!我這次去法國買給你的土產。」
程靈萱皺眉搖頭,不肯收下。
她很清楚杜常欣花錢的態度,反正是父親的金卡,不刷白不刷,只要看到喜歡的東西就買,根本不管價錢。
這樣的她買回來的東西,程靈萱怎麼敢收?
如果打開一看,發現價格要台幣好幾十萬,那時怎麼辦?
她又怎麼對得起那些,還在第三世界挨餓的孩子們?
「為什麼不要?!我特地買回來給你的!」杜常欣挑起眉,不悅的說。
「你又怕我破費啊?安心啦!這裡面只是一件洋裝、一條絲巾,和一雙鞋子而已!」
「不要。」程靈萱一聽更加不想收。
還「只是」呢!這些東西的價錢大概比她三個月的薪水加起來還高。
「我用不到,你若真的為我想,就拿去賣掉折現,捐給展望會。」
「我不要捐給展望會!而且我也穿不下!你不收我只好丟垃圾桶了!」杜常欣嘟著嘴,耍起大小姐脾氣。
「你也不想想,我胸部整整大了你一Cup,腰圍比你小上一寸,腳又比你小上一點五寸,皮膚比你白……」她絲毫不認為自己說的話失禮,末了,還風情萬種的撥撥頭髮。
「所以,我買的這些東西只適合你,不適合我。」
聞言,程靈萱氣的口鼻都快冒出煙來了。
她承認社常欣絕對是個難得一見的美女,但是謙虛是做人的基本品德,她知道嗎?唔……看到杜常欣依然洋洋得意的樣子,看來是不知道。
「那我收下。」收下後再拿去賣掉捐給展望會。
「這才對!別給我添麻煩嘛,對了,還有……」杜常欣姿態優雅的從皮包裡掏出一張票。
「這是我大學同學主辦的聯誼餐會,我特地多買了一張票,一起去吧?」
「聯誼?」
此時浮現程靈萱腦海裡的,是她大學時代,惟一參加過的一次聯誼回憶。
四個男生、四個女生,坐在一家廉價的簡餐咖啡廳裡,但因為自己過度保守,眼觀鼻、鼻觀心,結果,從頭到尾連對方長什麼樣子都沒看到……
杜常欣笑吟吟的打斷程靈萱過往悲慘的回憶,再度補上一句。
「別忘了,要穿我送你的衣服!」
「啊?」程靈萱瞪視著她,不安的推推眼鏡。
為什麼她總覺得杜常欣……眼裡似乎閃著惡作劇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