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勒的呆妾 第九章
    「貝勒爺,紅紅先回歡玉仕房了,特來告退。」

    在寒風颯颯的風園涼亭一隅,獨自喝悶酒的康嗣見到紅紅來告辭,便道:「那妳先跟隨管家到賬房領銀吧。」

    「不用了,紅紅今晚沒做過什麼,這場飯局的賞銀就免了。」紅紅搖頭,上前替桌上的白玉杯斟滿了酒。「恕紅紅蠢鈍,今晚氣氛原來好好的,怎麼會落得不歡而散呢?」

    「都是那個女人的錯!」一提到剛才的情形,他的鬱悶又湧現心房,瞇起含怒的鷹眸。「她不知好歹,連我的命令都視若無睹,為了雞毛蒜皮的事發脾氣,活該被趕出去!」

    剛才的事讓他感到煩鬱,使他興致頓失,才會匆匆結束那場晚宴。

    他已經說過無數遍,要芸兒別介意昭鏵的存在,因為他和昭鏵之間的恩怨,根本與她無關,可是她偏偏為了這事與他起衝突!

    紅紅默默注視康嗣半晌,便瞭然地撇一撇唇,道:

    「貝勒爺愛上芸姑娘了。」

    康嗣因紅紅的話而愣了一下,強自壓下心裡翻騰的情緒,僵硬而嚴峻地繃緊下顎。

    「妳在胡說什麼?」

    「貝勒爺怎麼會不知道紅紅在說什麼?您心裡很清楚,現在最能令您有情緒起伏的,不就是芸姑娘嗎?」

    剛才在大廳上第一次見到久聞大名的芸兒,在歡場打滾的紅紅就感覺得到,康嗣對這芸兒的心思超越對任何一個侍妾,甚至是那個自恃身份高貴的寡婦,也比不上芸兒在他心中的地位。

    當芸兒一出現,便輕易地吸引貝勒爺所有的目光,她就明白貝勒爺對芸兒是特別的。

    其實這些都是明眼人一看就會明白的事實,只是貝勒爺太過自我,一直不肯承認罷了。

    康嗣端起白玉酒杯,仔細地端詳,恍惚間好像看見酒裡浮現兩張臉孔,正迷惑著他向來清明的心思。一張是少女時候的昭鏵,另一張則是芸兒,兩張俏麗的臉龐彷彿將要結合,但又不時地漂離分開……

    「妳可覺得芸兒和昭鏵……有點相似?」他認真地詢問這自己向來不必多說,卻總能深知他心意的美妓。

    現在他為了這兩個女人,整個人變得混亂不堪,必須找一個既能瞭解他,又明白女人的人來給他意見。

    「除了容貌有幾分相像外,她們再無其它相同之處。」雖然看不慣風流多情的貝勒爺竟然露出這種無措的表情,但紅紅仍細心地說出自己的想法。「芸姑娘溫婉善良,直率淳樸,所以連貝勒爺都敢惹怒,只為表達自己對您的感情。」

    貝勒爺逃不了利用芸姑娘向昭鏵夫人示威的嫌疑,但同樣身為女人,她也明白如果不是對貝勒爺的感情深厚至此,芸兒又怎麼會露出令人心碎的哀痛神色?

    康嗣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白玉杯中的影像驟然只剩下一個--

    那是一張羞怯而甜美的嬌顏,老是默默地凝視著他,含情脈脈地露出充滿愛意的笑靨。

    他心頭一震--那是芸兒!

    「如此說來,我愛的可不是容貌吧……」他沙啞的低沉嗓音喃喃地說著,低頭又飲了一杯酒。

    或許,在蘇州與芸兒相識時,他的確因她和昭鏵長得有幾分相像,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在後來的相處中,他壓根不曾想起昭鏵,心中看見的就是她這單純樸實的性子,享受著她全心全意的依賴。

    直到濟傎的質疑、昭鏵的突然出現,他才被迫不得不把這兩個女人重新連在一起比較,而他報復的心態竟然成了他和芸兒之間的阻礙?

    他不允許!他要做的事情,從來沒有東西阻止得了,何況是想要的女人?他一定要讓芸兒回心轉意,像從前那樣專一地愛他!

    芸兒回到房間,脫去了白狐毛披肩,摘下頭上他所贈送的珠簪,任由滑順如絹瀑的髮絲披散著。

    她趴在床上,將身子蒙在被子裡痛快地哭泣著,胸口疼痛得像是有人正以刀刃凌遲著她的心。

    是她不好,給了別人傷害她的機會,她實在不該去赴剛才的晚宴!

    她早該認清自己的身份,不該妄想打扮得宜,事事柔順就能取悅他,因為不管自己再怎麼愛他,自始至終也不過是個替身罷了!

    芸兒心裡自嘲地苦笑,潰堤的淚水怎麼樣也無法停止。

    她本來就沒有得到幸福的權利。從小她和娘親兩人便承受著別人的冷嘲熱諷,娘親說這是她們的命運,所以不該有怨憤……

    因此她從來沒有任何怨慰,以為只要辛勞地工作,對人和氣誠懇,天神爺爺受到感動,會讓她在上天和爹娘相逢,受到兩人無限的愛護,不用再受苦。

    自從遇見康嗣後,她便多了一個希望,那就是能待在他身邊,跟他在一起。他就像她的守護神、她的陽光,讓她理解愛情是怎樣刻骨銘心的感覺,讓人學會變得更堅強。

    可是過去那些甜蜜的美好記憶,此時卻全變成了傷人的利器。是不是因為她太過沉溺在幸福的日子裡,所以天神爺爺要懲罰她,讓這偷來的幸福瞬間碎裂?

    「小姐,妳不要再哭了,這樣對身體不好。」小菊在床邊擔憂地勸著。「貝勒爺可能是一時心情不好才會這樣,妳千萬別介意啊!」

    小菊一直在一旁勸解著,希望芸兒能釋懷,即使是她這小小婢女,也知道貝勒爺的心情有些陰晴不定……

    芸兒虛弱地輕搖螓首,啞著聲音道:「反正就算我變成如何,他也不會再關心了,他根本從來沒有愛過我,他在乎的只有昭鏵夫人……」經過今晚,她難道還看不出自己在康嗣心中的地位嗎?

    見芸兒這副模樣,小菊心中不禁著急起來。如果小姐從此一蹶不振,那就更加不能留住貝勒爺了!

    「那就從那個寡婦手上奪回貝勒爺的心吧!只要小姐趕快振作起來,讓貝勒爺知道妳的好,貝勒爺一定會回心轉意的!」小菊鼓勵地說道。

    「從來就不曾得到過,又怎麼能奪回來?」芸兒睜開眼睛,忍著心痛說出這個令她難受的事實。

    騙得了一時,卻騙不了一世。她是該認清事實,平凡的自己終究還是留不住康嗣這尊貴俊美的貝勒爺。

    可是失去了他,她又該怎麼活下去?

    胸口忽然傳來一陣抽痛,芸兒一陣昏眩,腦中一白便昏了過去。而小菊以為她是哭得太累,睡著了,便輕歎一聲,為芸兒蓋上錦被,拾起地上的披風及珠簪,悄悄離開……

    康嗣佇立在芸兒屋外的暗處許久,緊握拳頭,默默地看著窗內坐在椅子上、靠在窗邊,滿臉憔悴的芸兒。

    芸兒神情恍惚,漫無目標的視線落向遠方,頭髮隨意紮成一條大辮子,白色的衣裙使她更有飄然若仙、隨時會乘風飛去的感覺。

    可是康嗣不喜歡這樣的她,她就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般,當在人間的牽掛都消失了,她隨時都會一聲不響地回到天上去。

    這些天來,他不斷地命人把禮物送到她房裡,心想她終究會來見他,至少也會當面跟他說一聲謝。可是等了三天仍不見她來風園,他只好放下自尊,順著心中的強烈渴盼來到她的屋前。

    誰知一來,他看到的竟然是她鬱鬱寡歡的模樣,好像對所有事情都失去興趣,甚至是生命……

    不,他不容許她繼續這樣消沉下去。大丈夫能屈能伸,有時候說句話哄哄女人也不為過。

    正當他要邁出步伐時,康嗣見到小菊鬼鬼祟祟地從外面回來,身後還跟著一個陌生的少年,兩人一起進到屋裡。

    他感到奇怪,便走到窗邊,想聽聽他們究竟在談些什麼。

    「芸兒姊!」

    聽見這熟悉的少年嗓音,芸兒愈見清瘦的身子震了震,細聲問道:「是小狗子嗎?」

    「是我,芸兒姊!」小狗子見到芸兒,欣喜若狂地拉住她的手臂。「終於讓我找到妳了!妳找到妳大哥,怎麼也不回來告訴我和林大叔一聲呢?害咱們一直以為妳發生什麼事了!」

    芸兒先是愣住,隨即熱淚盈眶地摟住小狗子。「是我不好!我不該沒交代一聲就走,害你們為我擔心!」

    知道仍有人為她如此憂心,她原來空蕩蕩的心又被感動填滿。看來她差小菊出府去客棧找小狗子的決定是對的!

    「算了!知道芸兒姊原來住進貝勒府了,咱們也能安心啦!原來妳的大哥是在貝勒府裡當差,真威風!」小狗子在屋內左看右看,露出驚喜興奮的表情。「這裡住起來一定很舒服,妳大哥對妳真好。」

    小菊聽著兩人的對話,卻有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她家小姐哪來的大哥在貝勒府當差?而且對小姐好的可是貝勒爺啊!這個少年怎會誤會得這樣離譜?

    小菊正想開口反駁,芸兒剛巧開口道:「小狗子,我想回去跟你們在一起,好不好?」其實林大叔早就想認她作乾女兒,她想現在應該還不算遲吧?!

    她想離開這個不屬於她的地方,更不希望變成康嗣和昭鏵之間的阻礙,最重要的是,康嗣不再要她,她也沒有任何留下的意義了!

    康嗣聞言,全身的血液彷彿都霎時凝結住了!芸兒說要走?她竟然求別人帶她離開他身邊?

    他用力推開門屝,大步走到她面前,怒目瞪視著她訝異削瘦的小臉,一手擒住她纖細得不像話的手腕,咆哮道:「妳想走?我不允許!」

    芸兒怔怔看著他充滿怒火的雙眸,一動也不動,任由他彷彿要捏碎她手腕般地用力攫住自己。

    「怎麼不回答?」見她無動於衷的樣子,他心慌地大聲問道:「說話呀!我有什麼地方虧待妳,妳竟想偷偷溜走?」

    這個事實簡直震垮了他盯所有理智。她怎麼可以這樣對他引她不是說愛他嗎?難道她連解釋都不想聽,一心想離開他?

    「你是誰?為什麼不讓芸兒姊走?快放開她!」小狗子見到芸兒被這男人粗暴地抓緊,便挺身而出要救她。

    小狗子的叫罵讓一旁的小菊幾乎腿軟。老天……這小子竟這樣對貝勒爺說話,他不想活啦?

    「這句話該由我來問!你是誰?!」康嗣的聲音毫無溫度,讓人毛骨悚然。

    芸兒怕小狗子惹禍,便連忙道:「小狗子,他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你還是快走吧!不要管我了。」

    「難道他就是妳大哥?」小狗子上下打量著康嗣。瞧這男人穿得挺光鮮的,樣貌也俊俏,說是漂亮的芸兒姊的大哥也不為過。「就算是妳的大哥,也不可以限制妳的行動吧?他之前不也是丟下妳不管,任由妳孤零零地上京找他嗎?」

    「是誰帶這個人進來,要拐走芸兒的?」康嗣怒不可遏地喝道。既然膽敢動他的人,就要有勇氣承擔後果!

    「貝勒爺……」小菊嚇得半死,連忙跪在地上不住地叩頭,只希望康嗣能高抬貴手饒恕她的無心之過。「是奴……奴婢帶他進來的!奴婢下次絕對不敢再犯了,求……求您饒我這一次吧!」她也不知道原來小姐想要逃走啊!

    「不關小菊的事,是我要她帶小狗子來的!」芸兒焦急地為小菊辯解。

    「貝……貝勒爺?」聽見這個稱號,小狗子先是訝異地瞪著康嗣,久久不能反應,但瞧見芸兒無奈地點點頭後,他嚇得臉色發白,忙不迭地和小菊一樣跪在地上猛磕頭,差點沒昏厥過去。

    他竟然罵了一個貝勒爺,一個彈彈手指就能終結他小命的貴族公子?老天爺!小狗子全身抖個不停,甚至已經開始覺得後頸一陣涼颼颼的……

    「聽著,我不是芸兒的大哥,我是她的男人,她的夫君!」康嗣不介意再嚇唬這個可惡的少年,誰教他竟有「誘拐」芸兒的念頭。「芸兒是我的愛妾,若你膽敢擅自帶她離開,小心你的腦袋!」

    小狗子一聽,兩眼昏花,立刻嚇得昏死過去!

    「小狗子、小狗子!你怎麼了?」芸兒焦急地喚著倒在地上的少年,要不是康嗣仍緊緊扣住她的手,她早就撲過去看他了。

    都是她害了小狗子!若不是她叫小菊帶小狗子進府,就不會被康嗣撞見,還被他嚇得昏過去……

    「我在問妳話,妳還沒有回答我!」康嗣惱怒地瞪了她一眼。「妳想離開我?為什麼?!」

    從來沒有女人敢這樣對他,哪個女人不想待在他身邊過好日子?就算是昭鏵,都已經後悔地滾回他這裡來,而她卻想走?

    「我留在這裡只會惹你生氣,不是嗎?」芸兒的語調有些悲愴。她曾經以為只要自己乖巧柔順,就能使他開心,可是她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

    「不!妳不是!」她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敲在他的心上,胸口湧上一陣愧疚的劇痛,康嗣只能定定地看著她,一把將她摟住,一股踏實的感覺充斥心中,讓他確實感覺她還在自己懷中。「是我自己胡亂發脾氣,那根本不是妳的錯!」

    清淚緩緩從芸兒的臉頰滑下,心裡因為他這難得的焦急語氣而軟化下來,但一想到他當她是昭鏵的替身,她便知道自己還是不適合留在這裡。

    「你還是讓我走吧……」芸兒顫抖著發紫的唇瓣,虛弱但堅定地說道。

    其實她在心底不斷地問自己,她能忘掉這一切嗎?不,她不能,可是她又能怎麼辦?

    她的話狠狠地擊中康嗣的胸口,他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不假思索地怒吼:「想都別想,我永遠都不會放開妳!從妳在九門提督衙門出現的那刻起,妳就該有這個自覺!」

    他絕不會為了兩人間的誤會爭執,就趕她離開貝勒府,更不會讓她有機會從他手中逃離!

    「死都不放過?」她眼中蓄滿淚水,低低地問。

    「是,死都不放!」他被她不吉利的話激得失去理智,摟著她的力道大得快讓她窒息。「即使要死都只能死在我懷中,何況我絕對不會讓妳死!」

    莫非她寧願死,也執意要離開他?他究竟做了什麼,她才這樣恨自己?

    「我好懷念我們在那茅屋裡的那段日子。」芸兒咬著下唇,閉上眼睛回味著記憶中的幸福。「那時候只有我們兩個守在一起,我每天可以親手煮飯給你吃,看你練功舞劍,原來那才是我最幸福的日子……」

    那一瞬,康嗣彷彿明白了一些事,一些模糊不清,卻又呼之欲出的事情。

    芸兒露出淒涼的苦笑。「康嗣,我要的,就只是你真心待我罷了……」

    在她心目中,他就是她的唯一,她何嘗想離開他?一想到若離開貝勒府,往後就必須過著沒有他的日子,她還真不知道要怎麼熬過去。

    可是她再也無法承受他在看自己的同時,想的卻是別的女人!她寧願自己先退開,也不願見到他那傷人的眼神。

    「我當然是真心待妳的……」看到她受傷害的神情,他不由得沉重地歎了口氣,不忍再看她這副淒苦的模樣,禁不住撫上她清麗的容顏,溫柔地抹去她的淚水。

    埋藏在腦海深處的記憶,開始一幕幕地在他眼前飄過,那些甜蜜美好的過往原來一直不曾被他遺忘。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原來自己早就愛上了這個單純直率的笨丫頭,只是生性不羈的他從來沒坐下來好好想清楚罷了!

    芸兒深深地凝視著他,在他黑如子夜的雙眸中見到自己的倒影。他心中真的有她?!該不該再給他、也給自己一次機會,賭他的真心?

    芸兒將頭靠在他的胸前,聽著許久不曾聽到的沉穩心跳聲。

    她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希望。不管這樣是否太過任性或不自量力,她都不想放棄任何留在康嗣身邊,佔據他溫暖懷抱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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