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很熱,夜晚面向庭院的屋簷下卻相當涼爽。斜斜鋪在庭院的跳石,石板凹處因灑水而留下一灘灘的水,月亮映在水面上,樹蔭中時隱時現的燈籠,微風中搖曳的樹枝,沙沙作響,彷彿為沉默相對的男女作配樂。
「你終於肯見我了?」祁駿喝了一口溫著的清酒,緩緩打破寧靜。
「我……剛出差回來,知道你找我,所以我來了。」曲鑲敏道出早就想好的理由,眼睛卻仍望著和室外的庭園。
他勾起苦澀的笑,鷹眸靜靜地瞅著對坐著的她。
為什麼她嘴還是那麼硬,老說出一些明知道他也不會相信的廢話?難道她不知道,他已經對她夠瞭解了嗎?她的小小心思他還會猜不透嗎?
「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我們說話才可以直來直往、無需猜測呢?」
她錯愕的看向突然說出這話的他,原來還有點心虛的表情變得憤然。
「在那之前,我們起碼要能對彼此坦誠,不隱瞞自己所做過的事!」她指的是他私下向媒體洩露戀情的事。
「如果你夠信任我、愛我,你會知道我做的事並不是什麼壞事,我從來不會做出傷害你的事。」
「我就是因為把你當作自己人,才以為你會瞭解我維護我倆的動機,並支持我的作風。」她始終無法釋懷。
「自己人?」他嘎啞地低語。「哪種自己人?生意上互利互用的合作對像?賀恆楚那種任你撒野,也無所謂的哥哥?還是用作生活調劑的情人、床伴?」
「你住口!」她高聲吼止他的指控。
「為什麼?我說對了嗎?你怕我會繼續猜對什麼嗎?」
她凝視著他的眼神裡有說不盡的千一百萬語,面對他冷漠的語氣,她不期然流下淚來。
「為什麼要這樣說我?」對他的莫名指控,她感到委屈。
「我真的想知道,對你來說,我到底算什麼。」他的心被她的淚珠刺痛,每落下一滴,就刺痛一下。「知道為什麼我約你來這裡吃飯嗎?因為這裡的庭園讓我想起了日本,那個我們相識的地方。雖然我們沒有去過那兒的公園賞花,可是記憶就是不由自主地被勾起了。」
曲鑲敏的淚越落越多,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提起那段往事,但她的心也跟著顫抖起來,有不好的預感。今晚駿真的很不一樣,她初來到時便已經感覺到了。
那時的他斂下眼來,神色黯沉了幾分,一直望著窗外,怔怔的不言不語,沒心沒緒,好像滿腹心事似的,連她來了他也不知道。
現在又對她說這些話,究竟是怎麼回事了?駿這次真的被她氣瘋了嗎?還是被恆楚說對了,他們之間的情,已經被她一巴掌打散了?
她不要這樣!她不是有心打他的,她只不過是一時氣憤罷了,他能原諒她的驕縱嗎?就好像以前一樣,寵愛地罵她一下後,然後又抱著她嗎?
「駿,對不起,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不對,我不該在媒體前打你,不該任性,不該拒絕你的要求!」
祁駿深深看了一眼她淚漣漣的花容,疼惜地把她摟住,輕輕為她抹去臉上的淚珠。「不用跟我道歉,也沒什麼該不該的,反正我已經忘記了,你不要哭了。」
曲鑲敏依偎在他溫暖的胸膛上,聽到他的話,忍不住又笑了,因為他說忘了,那就是代表他不生氣了,而且還疼她、愛她呢!
她下定決心了,趁駿還在她身邊,這次無論如何也要好好把握他,她要永遠和他在一起,只有他才是她命定的另一半。「駿,我們結婚吧!」
祁駿意外地抬頭看向一臉認真的曲鑲敏,手上環住她的力道卻不自主收緊,緊得兩人間沒有一絲空隙。
「你向我求婚?」
她笑嘻嘻地搖頭。「是答應你的求婚。」
他神色複雜盯住眼前的人兒,劍眉緊緊蹙著,接著又問上了眼,彷彿在想什麼似的。
駿怎麼了?對她的主動感到太驚喜了嗎?正當她想推他時,他張開雙目,視線銳利卻帶著苦楚,深深望進她的瞳眸中,同時貫穿了她的靈魂。
「為什麼你現在才答應我?」
「那……有差別嗎?」她傻傻地看他,他是在拒絕嗎?
「有,很大的差別。」
「為什麼?」她追問。
祁駿癡戀地看她,四目相接,曲鑲敏看不出他的意圖,下一刻兩人的舌已糾纏在一起,深深地探索著對方,在她想繼續沉醉時,他退開結束了一切熱情。
他放開她,逕自站起來,正視著雙頰酡紅的她。
「我已經辭去台灣分公司總裁的職務,後天我會回美國總公司,並和尼森家族的女人結婚,以後都不回台灣了。」
凝重的氣氛如火焰般狂烈地延燒著,瀰漫在整個空氣間,嗆鼻的濃煙如同毒氣般,令人喘不過氣來。
「這就是遲和早的分別。」他心意已決,惟有離開他,她才能擁有幸福。
她的心臟戛然而止,忘了呼吸,腦中被他突如其來的話轟得不能思考。
他……在說什麼?他要結婚?卻不是娶她?
「鑲敏,你有聽到我的話嗎?」
她聽見了,而且聽得很清楚,否則她不會那麼難受。
重新掉下兩行熱淚,她已經說不出任何一句話了,只懂用被淚水覆蓋的眼眸仰望站在她跟前的他。
前一刻,兩人的身子還貼得那麼緊,心還是那麼近,為什麼才一刻,什麼都變了?
他就站在她前面,他們的目光甚至到現在還糾纏在一起,可是為什麼她覺得,兩人間突然出現一條鴻溝,把兩人隔開了?
駿,你為什麼還不笑出來,告訴我剛才說的都是假話,你只不過是嚇嚇我,希望我別再任性,亂髮小姐脾氣,然後好像剛才一樣,吻我抱我?
你告訴我呀,我一定相信你的,而且不會生氣罵你,我一定會變乖的!你為什麼不說話?
「我們……結束了嗎?」好半晌,曲鑲敏才抽抽噎噎的答話。
祁駿很想狠狠地擁住她,叫她別哭,可是他不能。好不容易才推開了,如果再貼近她,他沒有信心還能推開她。
他說不出話來,或者說,他不想說「結束」這兩字。
太沉重了,對他和她來說都是。現在說什麼都會傷害到她,所以他選擇沉默,寧願凌遲自己的心,直到血都流乾為止。
「為什麼……你突然變得這樣殘忍?連對我說『結束』兩字也嫌麻煩嗎?」她的身心因痛苦而抽搐顫抖,輕輕的抽泣聲,像塊大石般撞擊著他的心。
「鑲敏,我……」他實在忍不住了,就要把自己的真心衝口而出的當下,她用雙手緊緊搗住他的嘴。
「不要說!我不想聽了!」她很怕,原來她真的很怕聽到他親口說些什麼!她寧願什麼都不聽,也不願最愛的他親手刺出一道傷痕。
恆楚說得沒錯,她對一切都太自信了,她以為他愛她、寵她、包容她,以為自己怎樣撒野,也可以輕易被原諒,可是她徹徹底底地錯了!
他是寵她、包容她,可是那是有限度的,當他沒有興趣和時間再跟她玩愛情遊戲時,他就一聲不響,毫無預警地跟她說再見,另娶別的女人!
最錯的是,她竟然愛上他了!她一頭栽進他親手編織的愛情陷阱中,把真心交付予他,但到最後他一刀斬斷情絲,讓她陷入這樣難堪、傷痛的局面中!
不!她不能傷心!她怎能為了這樣不珍惜她的男人而聲淚俱下呢?
曲鑲敏咬痛了慘白的嘴唇,猛一甩頭,抹去臉頰上的兩行清淚,剛烈的性子讓她拾起最後一絲驕傲道:「好,我就如你所願,分手吧。」
一句簡單的話,足可切斷兩人的關係。這一刻,祁駿感覺到內心一部分,彷彿被掏空了,腦中想到的是他和她如何相識、相知和相愛……
可是,一想到未來的不穩定,和自己所背負的重擔,他就不後悔自己一手造成的痛苦。
「鑲敏,你一定能得到幸福的。」她是這樣美好動人的女子,一定能擁有全世界都羨慕的幸福。雖然內心非常矛盾,但他真的希望,她連他的份也一起得到。
「謝謝,雖然被一個剛拋棄自己的男人祝福,感覺很諷刺。」他越是溫柔,她只會感到越難過,他就不能沉默一下嗎?她再深深看了他一眼,儘管依戀,卻不得不命令自己要忘記一切,隨後她心灰意冷,一聲不吭的轉身離去。
他沒有阻止,也不意外她的離開。她該走的,因為他傷了她的心。天知道他絕不想這樣做,因為這樣的結果,他比她更傷心欲絕,可是他卻不得不做!
他恨自己的無力感,也恨自己為什麼甘願讓情毒腐蝕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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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鑲敏站在窗邊,看若廿四樓底下川流不息的車陣與往來行人。這裡是台北,一個似乎從來不會累永遠繁忙的熱鬧城市。
她從今天的報紙上知道,祁尼森國際企業亞洲區總裁祁駿,昨天已經啟程回美國,準備和尼森家族的長女結婚。
媒體好像已忘記她和他的八卦新聞,專注報導祁總裁和尼森小姐的婚事;即使還有人記得,也只不過用「露水情緣」、「閃電離合」去形容他們的戀情,沒人認為她和祁駿是命定的一對。
也對,連她也認為,以尼森小姐的條件來說,是祁駿娶妻的最佳人選。
兩人郎才女貌,門當戶對,駿娶了她,在商場上將更無往而不利,對他來說是最好不過。
他們的緣分,大約就只有那麼少吧?
「喂,你又在發呆啊,看我怎樣教訓你!」剛由日本回來的喬明夏,用一個公文夾拍打站在窗邊那姿容秀麗、艷色絕世的曲鑲敏,而且拍得毫不留情,那響聲就算是聽見的人都覺得會痛。
曲鑲敏感到背部在痛,可是僵硬的身子卻沒有動作。
路過的賀恆楚不忍再聽到那凌厲的拍打聲,說道:「明夏,你就別怪她,她這玩心過重的女人終於知道後悔了,現在為男人發呆一下,也是情有可原啊。」
回頭看向這一男一女,曲鑲敏嗔罵道:「喂,你們別趁我有點恍惚就來損我,我哪有為他發呆!」
「嘖嘖,就是你的嘴硬害慘了你!我說過多少次,不是逞強就能解決所有的問題,特別是感情問題。」賀恆楚忍不住又教訓她。
「是了,我很後悔,我現在後悔得想死掉,這樣行了嗎,老媽子!」
「後悔就設法補救吧,別讓機會白白在你手上溜走,別像我一樣浪費時間。」喬明夏苦笑,希望好友別重蹈她的覆轍。「拜託,我不是你,他也不是夕木式明。」她深知好友的過去,但那不代表她就能引以為鑒。
「所以你要努力爭取到最後一秒!平日很會搶生意的曲鑲敏去哪裡了?」那個為了成功,不惜使出渾身解數的全能公關,是不會因為有絲毫阻礙就放棄爭取的!
「可是別忘了我也是個很會計算成本效益,和成功機會率的公關,當我知道無論怎樣努力也不會成功時,我會在開始之前立即放棄。」
「既然如此,你和祁駿開始時,你就認為自己會和他一帆風順,白頭偕老?否則為什麼這段關係會開始?為什麼你會投入真感情?」
她倒沒有這樣想過!她從未期望他們能一起到人生的終點,一切的發展都好像很自然,卻違反了常規,然後她習慣有他,然後喜歡他、愛他……
「鑲敏,愛情不是遊戲,不是生意,不能說終止就終止,不能因為怕賠本就不去開始投資。你根本不能預測成敗,不知道自己能否及時抽身不玩,可是這就是愛情引人入勝的原因呀!無數的可能性,能給你無限的心情回憶,或者有苦有悲,但那偶爾得到的快樂,就是驅使你繼續爭取愛情的動力。
你愛過他吧?你還記得自己在他身邊時的快樂吧?你甘心就這樣失去地嗎?為什麼不再爭取他呢?假如在爭取過後知道真的不行了,那再放手也不算遲呀,最少自己不會後梅什麼吧!」
「已為人母的女人,說話果然有說服力多了!」賀恆楚微微牽動嘴角,看著發表完宏論的喬明夏。
「我知道了,你們的意思就是要我去美國找祁駿,叫他別和金髮洋妞結婚了,重回我懷抱吧?」
「就是嘛,祁駿那麼愛你,聽到你親口求他回來你身邊,他一定會心軟,連夜跟你回來的!」
「別把駿看得那麼沒志氣行不行?」
「我只是就事論事嘛!」
曲鑲敏受不了三不五時就要她耍無賴把戲的賀恆楚,瞪眼看他道:「我不是放不下身段,只是求他能真正得到他的心嗎?他或許一時心軟,但時間一久,他就會怨我,後悔為什麼會為我這個女人放棄江山。」
「無論我們怎樣說,你就是不肯行動 ?」喬明夏下定論。「我棄權,OK?」她雙手投降。
「OK,但首要條件是做好自己的工作,別再給我發呆。」賀恆楚知道他們勸不動她,只能放棄。該說的都說了,就讓她自己決定吧!
「知道啦,別再 哩 嗦。」她已經夠心煩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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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就這樣告一段落,每個人也各歸其位,各得其所。祁駿準備當祁尼森集團另一把交椅的乘龍快婿,曲鑲敏繼續當她這炙手可熱的公關界紅人,工作個不停。
人家說情場失意後,必有另一方面的如意補償你,本來她也不信,但從這兩個月的業績來看,她也不得不信了。國內的生意不但多好幾成,連國際性的企業,也表示有意跟他們合作,這實在是出乎她意料之外。
「曲小姐人不單長得漂亮,連工作效率也那麼高,難怪祁先生不斷向我們推薦你們公司。」
聽到興致正濃的幾個客戶無意間的說話,她不禁皺起秀眉。祁先生?她所認識的祁先生就這麼一個,難道是他嗎?
「祁先生?」
「就是前陣子和你們合作,祁尼森亞洲區總裁祁駿呀!」中年男人們奇怪地看著眼前的美女。「你不記得他了嗎?」
她怔了一會,接著道:「記得,我當然記得,祁總裁這種大客戶我怎麼可能忘掉?」恐怕她一輩子也忘懷不了吧?
「就是他呀!他青出於藍,才剛把台灣分公司搞得有聲有色的,卻突然回去美國娶老婆,真不曉得他究竟在想什麼?」或許他們老了,不明白現在年輕一輩的思想。
「或許他很愛那位尼森小姐,所以迫不及待要回去結婚。」曲鑲敏故作輕鬆,回應她不太想談的話題。
「愛她?」席間傳來一陣笑聲。「祁先生大概一次也沒見過尼森小姐吧,何來的感情?他愛她帶來的財產和權力吧?」
男人為了得到財勢、而追求女人的例子真的多不勝數,但她覺得這些話聽起來格外刺耳,只因為主角正是祁駿。
她不相信他是這種男人!
以他個人的能力才氣,他不需要利用如此狡詐卑劣的手段獲取利益。他有他的傲氣,不會讓人有貶低他的機會。
「曲小姐不信?」看甜姐兒一副迷惑的樣子,真令人憐惜不已。
「我們算是共事了一段日子,祁總應該不是這種男人吧?」她含蓄地表達自己對他的信任。他倆雖然已經分手,但她也不會因此而刻意抹黑他。
「也不是說祁先生存心不良,一心想攀龍附鳳啦,畢竟他也姓祁,該有的都不會缺,只是……」男人猶豫了一會,繼續說:「在美國,大家私底下都秘密流傳他只是養子,流的不是真正祁家的血!」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嚇到了曲鑲敏!這種事,他從來沒對她說過!別說他是否曾告訴她,他究竟是不是養子,就連他有這樣的傳聞,他也沒說!
究竟是他不想對人多說,還是她不夠資格知道?
美人就是美人,連震驚的表情都是那麼俏麗!「或者就是因為這樣,他才要把握娶尼森小姐的機會,好讓他的地位更穩固吧?」
「就算他是養子,那又怎樣?這就不能繼承了嗎?」他雖然不是真龍,卻是人中之龍,向來有能者居之,他絕對有能力帶領祁氏更上一層樓。
「祁氏中還有很多皇親國戚,眼看偷覷十多年的肥肉,竟被半路跑出來的假太子搶走,難道會文風不動嗎?聽說祁先生前陣子在日本受襲,也是這班人暗中計劃的。」
什麼?難道當日他在歌舞伎町被人追殺,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真可笑,她那時還以為他是黑市流氓,被仇家追呢!誰能想到他是個來頭不小的人,受傷是因為有人想奪家產?
「曲小姐,這些話我們說過、聽過就算,你別誤會什麼呀!而且這都是別人的家務事,我們這些小商家,只求賺錢圖利,安身立命就算,這樣你明白吧?」
知道是別人的家務事,還樂此不疲地說個半天?!哼!
「我並不是多嘴的人,事情的輕重我還懂得分辨,請放心。」
「那最好了,曲小姐果然是又聰穎、又漂亮的公關人員!」男人們笑開來,開始談論別的事情。
曲鑲敏陪笑起來,笑咪咪的媚眼裡藏著狡黠的盤算。
祁駿,你寧願把我留在這裡,也不告訴我實情,好,我下定會去你身邊,搞得你再也不能忽略我,你就等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