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起把手,熱水,便由蓮蓬頭傾瀉而下。
浴室裡,霧氣氤氳,濕熱的水蒸氣讓尹紊眼前的變得景象模糊不清。
……澄羽剛才到底想到了什麼事情?
被水打濕的臉龐流露出深思,一面清洗身體,尹紊一面想著安澄羽剛才的反常行為。
是什麼樣的事情才會讓安澄羽變得那麼不對勁?
思索著,劍眉更緊。
他所知道的澄羽,是個不會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上的人,可是,剛才,他卻很明顯失了神……
按下把手,水聲停了,只餘水氣四散。
算了,澄羽也說了,過幾天就會告訴他,到時候就會知道了。
抓來毛巾,尹紊一面擦著濕漉漉的發,一面走到鏡前,準備刷牙。
黑亮的短髮變得半幹不濕,尹紊掛回毛巾,回首望向鏡子,不意瞥見自己右耳的墨綠耳扣。
凝望著,尹紊不自覺的抬手撫上墨綠耳扣,指尖細細描繪每一道紋路。
……快二年了吧?從認識澄羽到現在,已經快滿兩年了吧?
閉上眼,初見安澄羽的那一幕依舊清晰鮮明,明明是近兩年前的事情,卻像方才發生的一樣。
和澄羽的初次見面,大概是他這輩子最狼狽的時候。那時,他被尹家人指使的人追殺,身上也讓那些人砍了好幾刀,因為對方人數太多,再加上他手上沒有任何武器,所以,他只能拚命的逃,沒命的逃,逃到他兩腳都因為失血過多而發軟了他才停下,也才會倒在暗巷的垃圾堆旁,然後很自然而然的昏了過去……
如果那時澄羽沒有路過,沒有多管閒事,他的下場不是變成垃圾堆旁的無名男屍,就是被尹家的人帶回去尹宅滅口。
澄羽……第一次覺得有天使的存在,就是在他看到澄羽的時候。
當時頭暈目眩的他是讓澄羽喚醒的,而一睜眼,他所看到的,就是身著白衣白褲,相貌清雅中性的澄羽,而澄羽當時的微笑,他一輩子也忘不了。
天使。
他還記得,那時一睜眼,腦中閃過的就是這個字眼。
當時,澄羽的微笑很美,就像是不屬於這個世界一般的純潔,笑中,還帶著一點距離,只有一點點,但卻是永遠都縮短不了的距離……所以,他那時才不確定澄羽到底是天使,還是人類。
拿起水杯與牙刷,尹紊低首擠牙膏,唇線,輕輕淺淺的揚了十五度。
兩年……可以改變很多事情。
刷牙聲響起,尹紊的心思,飄飄搖搖地晃著,腦中畫面,一幕接著一幕,快速轉換。
待在澄羽身邊,隨著時間的過去,他,不再是以前的那個尹紊,而澄羽,也不再是兩人初識時的澄羽……
這兩年,他對澄羽的稱呼,從一開始的「安澄羽」,變成了現在的「澄羽」;印象中,似乎是在前年的七夕祭不意脫口而出,而澄羽回以他燦爛一笑後,他就一直這麼喊著澄羽,直到現在。
不只稱呼上有所改變,這些時間,他也學會他原本不會的事情,像是煮菜;忘了是哪次,澄羽心血來潮的教了他煮菜,一教,就是一個月,在澄羽的指導下,煮出像樣的家常菜對他而言已不是問題。
也像是泡咖啡,澄羽嗜飲咖啡,泡咖啡的技巧也很高超,耳濡目染之下,他也學會了虹吸式的泡咖啡法,甚至,為了讓澄羽開心,他還特意去學怎麼泡愛爾蘭咖啡……
除了生活上的細節變了以外,他和澄羽的關係,也逐步的改變著,雖然都是小小的、緩慢的、細微的改變,但是,他和澄羽之間的關係,真的變了……不再像是主從,不再像是所有人與所有物,不再像是主人與寵物……
漱口,吐出一口白沫,尹紊的眼,流露出淡淡情感。
他,喜歡這種改變。
但,真的可以嗎?這種改變……他可以不再視澄羽為所有者,而把他視為自己的情人嗎?
例行之事完畢,放好水杯牙刷,穿上衣服的尹紊推門走出浴室,赤足走在櫸木地板上,留下了與他腳型大小相同的水痕。
緩緩踱至床邊,尹紊輕悄的坐了下來,小心翼翼的動作,不願有驚醒安澄羽的可能性。
兩年……他們在床上的主動與被動,也交換了。
尹紊的眸懶懶垂下,目光落在了安澄羽熟睡的小臉上。
記得,那是今年三月吧,那時天氣還有點冷,澄羽抱著玩鬧的心態猛灌他酒,說是要讓他暖身,結果,酒後真的亂性──當時七分醉的他順著本能,幾乎吻遍了澄羽全身上下,而澄羽,那時好像覺得角色交換也無所謂,甚至還引導他這個新手該怎麼做……
從那之後,他們主動與被動的角色,就交換到現在,沒有再換回。
猶帶水氣的大手,探向安澄羽。修長的指,有其自主意識的流連在絲般水滑的頰上。尹紊帶著溫柔笑意的瞳眸,滲入了幾分憐惜,幾分眷戀。
幸好,剛才的失控,沒讓他在澄羽身上留下太明顯的痕跡。
指尖,由天使一般的臉龐順勢而下,落在安澄羽不經意暴露在空氣中的優美鎖骨。不帶半分情慾,尹紊僅是仔細地、輕柔地撫著誘人的線條。
他……很不喜歡在澄羽的身上留下痕跡,不,與其說是不喜歡,倒不如說是捨不得;雖然希望能在澄羽的身上留下什麼來證明他是屬於自己的,可是,在很久以前的某次這麼做了以後,他反而不好受。
那時,忘情的他在澄羽的頸上、鎖骨、肩胛、腰間、大腿內側都留下了青青紫紫的吻痕,在吻痕沒消退的那段時間,每次和澄羽纏綿,那些瘀傷,每每都讓他心疼。
所以,從那次之後,他親吻、啃咬澄羽的力道總會要自己記得放輕──他不想再見到澄羽白晰的皮膚上有著不適合他的青紫。
不過,他倒是很喜歡澄羽在自己身上留下痕跡,吻痕也好,咬痕也好,抓痕也好;他捨不得在澄羽身上留下任何傷痕,但,他不排斥讓澄羽在自己身上留下印記。
那是他們互屬的證明。
所以,他心血來潮的時候,會刻意逗弄澄羽,延長澄羽得到高潮的時間,讓難耐的他在自己背上抓出紅痕,咬上牙印。
收回摩挲的指,尹紊笑了,很滿足、很滿足的笑了。
掀開絲被一角,躺入被窩的尹紊,以極為輕柔的力道將安澄羽移入懷中,而懷中的人兒,先是不悅的輕蹙眉,無意識的以頰蹭了幾下後,便更偎向他,眉也舒展開來,唇角甚至輕輕揚起。
凝神望著懷中的天使睡顏,忍不住,尹紊低首吻上了安澄羽的唇角。
希望,這種幸福的日子,能這麼一直一直的持續下去──就算他們兩個都變成了白髮蒼蒼的老頭子,這種平穩而幸福的生活方式,也不會有所改變……
「什麼?!你再說一次!!」
秋陽普照,晴空朗朗之午時三刻,一陣驚人的大吼,從蔚心學園的紅葉走廊上傳向四處,嚇得飛鳥驚慌亂竄。
很有先見之明的放下捂上耳朵的雙手,安澄羽的表情態然自若。
「我說,下個禮拜,我就要到日本的蔚心留學。」
平靜的,甚至是漠然的,態度始終像個局外人的安澄羽,說出了相當於塑料炸彈爆炸威力的話語。
「為什麼!!」
激動的向前跨了一大步,方才發出狂吼的高大少年,耿剡律雙手搭上安澄羽的肩,猛力的前推後扯,似乎想藉此搖醒剛剛說了瘋言瘋語的他。
被好友搖得頭昏眼花,安澄羽就算想開口解釋也無能為力, 「剡律……不要搖了,我快受不了了……嗚惡──」
聽到安澄羽虛弱欲吐的聲音,耿剡律才心有不甘的罷手,不過燃著怒火的眼眸,還是忿忿的盯住他,「澄羽,你剛才的話最好只是玩笑!」
食指與中指點住額心,緊閉雙眼的安澄羽,試著抑止眼前旋飛不停的閃閃金星,「不是玩笑,聽我說……」
「不是玩笑?!」耿剡律又是一吼,不過,在他還來不及衝向安澄羽之前,站在他身後的情人,衛非攸立即制止了他的行動。
「非攸?」耿剡律皺眉回望,不解情人為何要拉住自己。
「聽澄羽怎說。」表情向來是似笑非笑的衛非攸此時皺緊眉心,臉色非常、非常難看。
不過,在場的四個人,除了頭昏眼花花的安澄羽以外,就屬臉色慘白的像個鬼的尹紊最令人擔心。
定定的望著天使一般的少年,最有立場質問安澄羽的尹紊不言不語,忽白忽青的臉色,徹底反映出他此時的心情。
「先坐下來吧。」率先在楓樹下坐了下來,安澄羽向三人招招手,示意他們也坐下來說話。
「為什麼你會這麼突然的說要去日本的蔚心留學?快說!!」擺出一張猙獰的面孔,耿剡律才盤腿坐下,便催促安澄羽快快給他一個交待。
「剡律,拜託,我的頭已經夠暈了,別吼了。」右手按著太陽穴,額際抽痛不已的安澄羽緊蹙細眉,模樣難受。
悶不吭聲的,坐在安澄羽身畔的尹紊將安澄羽移入懷,讓他的身體能夠有個依靠,不會那麼不舒服。
只是,舉動如此溫柔的他,臉色依舊、甚至更加難看。
轉首想給尹紊一個感激的微笑,一回眸,安澄羽卻在那雙無盡幽暗的瞳中,瞧見了被人狠狠傷害的眼神。
心虛又難受的別開眼,他看向咬牙切齒的耿剡律,再望向隱忍怒火的衛非攸,他知道,前往日本留學一事若不交待清楚,他恐怕會被眼前這一狗一貓的好友宰了。
「你們還記得我以前提過的事情嗎?就是企業聯姻那件事。」
「不記得。」耿剡律倒是乾脆,早把舊事給忘得一乾二淨。
「那不是兩年前的事了嗎?」對於這件事,衛非攸還有點印象,「你父親還是決定要把你當成籌碼?」
「是啊,這一次,他挑在我滿二十歲的那天,要把我專機送到日本去。」聳了下肩,安澄羽的笑容,有著苦中作樂的自嘲意味。
雙手緊緊環抱住懷中的安澄羽,尹紊根本笑不出來,只能盡可能的維持著空白表情的面具。
「為什麼?」提出疑問的是衛非攸,「既然他沒有在你十八歲那年把你送出去,為什麼現在會有這種打算?」
「我從頭說起好了。」閉上了眼,深吸一口氣後,安澄羽才又睜開那雙清澈的眼眸。
「在我十八歲那年,那老頭是有把我送人的打算,而他之所以會打消這個主意,是因為他要送的那個對象因為財務問題處理不當,破了產,所以,我才沒有被綁上蝴蝶結送給某個千金小姐。」
「你運氣還真好。」耿剡律搖頭,嘖嘖有聲。
「一半是運氣,一半是我的努力。」提及往事,安澄羽淡淡的笑了,「那間公司之所以會倒,是因為我找了那只不敗狐狸和你的表姊幫忙我聯手弄垮,我才逃過一劫。說起來,能及時搞垮它,我運氣是真的不錯。」
「這件事我怎麼不知道!」耿剡律怪叫起來。
「因為我不想讓你們擔心,所以就沒說了。」這個理由,卻讓安澄羽身後的尹紊鬆開了手。
安澄羽立即回望,卻發現尹紊避開了自己的眼神,不願正視自己。
「紊……」噙住下唇,安澄羽的十指,牢牢箝住尹紊的雙手,因為過度使力而微微發抖。
身後傳來若有似無的輕歎,尹紊再次圈住安澄羽,雙眼閉合如蚌。
「那你為什麼不乾脆也把這次的對象弄垮算了!」耿剡律吼了過去,「這樣子,不就什麼事也沒有了嗎!」
「剡律,你當我是什麼?」耿剡律不經大腦的話語,逗出了安澄羽的笑意,也讓衛非攸搖頭歎氣。
「你不是對這種事很在行嗎?」皺起眉,對於方才脫口而出的話語的愚蠢程度,耿剡律顯然是沒有半分自覺。
「我只是一介凡人而已好嗎……」重重一歎,安澄羽不得不提醒耿剡律這個事實。
「剡律,我不是什麼大人物,也不是無所不能的神,我怎麼可能想弄垮哪個公司就能弄垮哪個,更何況,這次的對象,可是在日本有著舉足輕重地位的商社吶,又不是說倒閉就倒閉,再說,這次的對象,還是有恩於我的人……」
語畢,安澄羽不再開口,而其它三人也無語,四個人,就這麼默不作聲,各自懷抱各自的心思。
一片靜寂,由若有所之的衛非攸打破,「總之,你去日本的蔚心是勢在必行了?」
緩緩吐出長息,安澄羽無奈點頭,「沒錯,下禮拜,在我滿二十歲的那天,我非走不可。」
雖然不想承認,不過,答案的確只有一個,沒得選擇──這是一年前就約定好的條件。
「沒有其它辦法了嗎?」耿剡律的眼,輕易洩露出他心中的不甘與難捨。
面對有著數十年交情的好友,安澄羽只能搖頭以對。
他也不甘心,他也捨不得,但是……他還是非走不可……
「耿學長、衛學長。」
低沉沙啞的嗓音,來自於從頭到尾都沒吭一聲的尹紊口中。
被點到名的兩人,不約而同的看向臉色難看,眸光低垂的尹紊身上。
「能不能,請你們兩位先離開這裡?」擁著安澄羽的尹紊身體輕顫,像是在極力著壓抑著什麼一般。
對望一眼,衛非攸與耿剡律兩人同時起身,沒有異議的離開了原地。
於是,楓紅似火的樹下,只剩身子密密相依的尹紊與安澄羽。
〔頭開始抽痛,手指變冰的不過,待會兒還是得去寫下一節不然就沒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