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開完庭,立行匆忙的走出法院。
「立行,」景雯迎面走來。「你看了嗎?」
「看了。」他面無表情的說。
「那你打算怎麼辦?」
「不怎麼辦;她還是我的秘書,我愛的女人。」
「你怎麼可以這樣?難道她是那種會主動引誘男人、破壞別人家庭的女人,你也無所謂。」景雯簡直不敢相信他的話。
「我相信若瑤,就算她以前真的是這樣的女人,我還是愛她。」
「你現在的樣子,就像那一次開庭時,在場所有的男人,包括法官都被她美麗的臉孔、楚楚可憐的模樣給吸引住,都為她掬一把同情淚。我沒想到今天連最理智的名律師也讓她迷戀得分不出是非了。」
「我愛她有什麼對和錯?而且我未婚、情願被她誘惑,又關你什麼事?景雯,這已經是陳年往事的傷疤,你為什麼又要多事將它挖出來,你知不知道很傷人的。」
「你會覺得受傷,這表示你並不完全相信她。」
「但是這也並不表示我也相信你交給我的資料。」
「你是說那資料都是我杜撰出來的。」景雯覺得被侮辱,非常的生氣。
「我相信那是你留下來的紀錄,但是這個案子並沒有經過法院裁定,判定哪一方的錯。」
「那是因為我方可以找出同樣被她引誘的男人出來作證,可以證明一切都是她主動引誘,絕不是被我的委託人進行性騷擾,因此她心虛了,才願意撤銷告訴。」
「景雯,我問你,你曾見過那位證人嗎?」
「沒有。」
「你沒有見過證人,憑什麼相信他的話,難道你沒想過可以隨便找一個人做偽證?」
「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景雯愣了一下,很快地又理直氣壯的反駁。「我當然相信我的委託人,否則我怎麼替他辯護。」
「景雯,我看你才是是非不分的人。」
「立行,我們只是律師,只要盡全力替委託人打贏官司就可以了,至於誰對誰錯,自有法官判定。」
「你太讓我失望了。」
立行輕蔑的丟下這句話就離開法院,留下一臉錯愕的景雯。
* * *
張若瑤又退回到她的殼中,重新戴上她的假髮和眼鏡,努力只做秘書份內的工作。
立行從法院回公司的時候,一看到她的模樣,心揪了一下,眼睛閃過一絲絲的痛苦。
「若瑤,你這是在幹什麼?我不要你再度偽裝自己。」
立行衝過去想摘下她的偽裝,卻被她眼中含藏的冷漠給嚇阻,整個人僵立不動。
「這個外表可以讓我泰然自在一些。」
「你不必這個樣子,你的人身很安全,我可以跟你保證。」立行覺得受辱,聲音不覺提高許多。
「我相信;但是今後我仍然保持這樣的面貌,對你、對我都好。」張若瑤的口氣始終冷冷淡淡的。
「我不信那一套對誰好的說辭,你只不過在逃避而已。」
「對;一開始我就是這個樣子,我也從不諱言自己在逃避。」
突然地,立行伸出手扣住她的手腕,咄咄的逼近她。
「你已經跨出來,不能再退縮回去。張若瑤,人是不可能回頭去過日子。」
「如果逃避可以使我過得無慮無愁之虞,我情願逃避。」她用哀怨的眼神看著他。「當我滿懷希望跨出來,發現外面的世界仍然讓人不安和失望,我當然可以再退回去。」
「我不相信你這樣再度把自己偽裝起來,可以連你的心、你的感情都能改變不成。」
張若瑤偏遇臉不看他。
「看著我——」他大吼一聲,扣住手腕的勁道不覺加重,逼使她痛楚的轉向他。
「你……抓痛我了。」她想用另一隻手辦開他緊扣住的手指。
「看著我,然後告訴我,當你戴上假髮和眼鏡的時候,你就可以全然抹去我們之間的感情。」
「我……不能,就像我不能抹殺那個惡夢一樣。」
「你竟然把我對你的感情跟那件醜行相提並論。」立行忿然不平的說後,毅然的鬆手。
「你不是也認定我欺騙你,視我的行為是醜行。」
「我從來就沒有這樣想過。若瑤,昨晚我不是對你說過好多次了,我願意相信你;還有,早上我和景雯談過之後,更讓我願意相信你。」
「立行,你不必這麼委屈逼自己來相信我。」
「你……」立行對她死鑽胡同真是氣炸又無可奈何。「張若瑤,我該怎麼做才能消除你心中的疑慮?」
「你什麼都不用做,只需把我當做最初的秘書張若瑤就行了。」張若瑤吶吶的說。
「在我們度過許多甜蜜的日子之後,你還要求我當做一切沒有發生過的樣子,我做不到。」
「從今以後,你只會看到這樣的張若瑤。」
「那早上……」
「不會有早安女孩,我不會再去晨跑了。」
「你真殘忍!」
「不會比老天捉弄我還要殘忍;而且我們之間的工作合約剩下不到半個月,到時候我們……」
「我們之間就毫不相干,你是想這樣說的吧?」立行惡狠狠的瞪著她。
張若瑤緊抿著嘴唇,低眉斂顰,不語、不看。
「隨你的便;這個遊戲規則本來就是你來主導,如今你當然有權利要想怎麼來結束。」
立行大步的走進自己的辦公室,然後用力一摔,門砰然一聲關上。
張若瑤的眼淚頓時傾注而出,一發不可收拾,最後她拿下眼鏡,伏在桌上放縱悲傷情緒的哭泣。
* * *
大家都看得出來他們之間的低氣壓,所以很識相的沒事絕對不到這個辦公室走動。
這天下午快到下班的時候,徐廣文輕悄的走進來。
「若瑤,」他小聲的叫她一聲,然後用手指比一比立行的辦公室。「他人在裡面嗎?」
「在。」張若瑤說。
「可不可以先請你進去跟他通報一聲,請他撥出時間,有一個案子很特別,當事人只信任他,要求當面跟他談一談。」
「他到下班之前都不會再出去,你就直接帶那個人進去就可以了。」
「我覺得你還是進去跟他說一聲比較好。」
「你們有事跟他談,不都是大大方方、直咧咧的就走進去的嗎?」
「他……這兩天不同,你知道的。」廣文朝她使使眼色,並求救般的雙掌合十,略帶誇張的哀告說:「若瑤,求求你。」
他說的一點都沒錯,這兩天,萬立行表現出來的不是有意對她視而不見,就是冷嘲熱諷的跟她說話。
「好吧。」她勉為其難的答應。
張若瑤敲一下他的門,便走進去。
「什麼事?」他的頭連抬也沒有抬一下,眼睛繼續的看著文件,手上的筆緩慢又沉重的敲起桌面。
她聽得出他還對她持續偽裝的外表和那天的話不能釋懷,此時他正努力的壓抑自己心中對她的怒潮。
「徐廣文律師說有一件特別的案子,當事人想跟你談,請問你現在有時間嗎?」
「你是我的秘書,不是他的,他不會親自來跟我說,要你來傳話?」
「這兩天你擺出一副誰都別來惹我的樣子,誰願意來招惹你。」
「那你幹嘛還來招惹我!」
「立行,別這個樣子,好不好?你一向是非分明,別因為我們之間的私事而影響到公事。」
「原來我在你心目中就是一個氣量狹小的男人,難怪我再怎麼對你表明心跡,你就是始終不肯相信我對你的信任。」立行譏諷的說,然後抬眼冷冷的睨她一眼。
她避開他直視的眼睛。
「我去告訴廣文說你正等著。」
當她打開門正要踏出辦公室的時候,徐廣文正帶一個人走進來。
張若瑤的視線不經意看到走在廣文後面的男人,當下驚愣了一下,然後很不自然的低下頭走出去。
那個男人在門要關上之前還回頭看她一眼。
杜智明?!他來這裡幹什麼?
她坐回座位,努力的想鎮定下來思考,但是整個腦子好像亂哄哄的,而辦公室也不停地在旋轉。
張若瑤忐忑不安的摸摸假髮,再推一推架在鼻樑上的眼鏡,又拿出一面鏡子瞧瞧自己的模樣,這才稍稍的放心。
事情已經過兩年了,杜智明是不會認出她這個樣子。
他們在辦公室談話將近一個小時,裡面的三個人才徐步出來了。
「杜先生,你這個case很特別,等你下定決心要打官司時,我們一定會全心研究,全力以赴。」立行送杜智明走出來。
「萬律師,謝謝你給我很好的建議,我一定會好好的考慮。」
杜智明走出來時,張若瑤死命的低下頭去,並不看他。
張若瑤這個反應,卻引來立行的納悶,通常有客人的時候,她一向是和悅有禮,笑臉以對,從來沒有見過她如此的無禮。
而且,這個杜智明並沒有馬上離去,眼睛反而在張若瑤身上來回打轉不去,頗令立行感到不悅。
「杜先生,還有事嗎?」立行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
「你——」杜智明的目光仍盯著張若瑤看,瞳孔逐漸地放大,於是確定的說:「你是張若瑤?」
張若瑤嚇了一跳。他居然認出她了?!
「我真的高興能再遇見你。」杜智明似笑非笑的揚起嘴角。
張若瑤全身冰涼,胸口一陣揪痛。
「你們認識?」立行問。
「我們……」
「我們在很久以前,因工作上的接觸曾有一面之緣。」張若瑤身體僵直,面無表情的說。
「是的;」杜智明若有所思的看她一眼,然後轉向對立行欠身道別。「萬律師,那麼我先走了,過幾天我會告訴你我的決定。」
「好的。」
徐廣文送杜智明走了。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見其他人都出去了,立行立刻向她質問。
「你想問什麼?」張若瑤佯裝的說。
「你和杜智明的事。」
「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我們在工作上曾有一面之緣。」
「還有呢?」
「沒有了,就是一面之緣這麼簡單。」
「不可能;我發現他看你的眼神很不一樣。」立行咄咄逼問:「老實告訴我,若瑤。」
「沒有,什麼都沒有,你還要我說什麼?」她激動的說,手裡正在整理的文件因劇烈的抖動而滑落下來。當她彎下腰要撿拾時,立行已經蹲下來幫她拾了紙張,交給她。
「謝……謝。」她顫抖的要接手,他的手反去握住她的。
「你怎麼抖得這麼厲害?」
她全身痙攣的抽動著,眼角還噙著眼淚,滿眼承載著幽怨和驚恐。
「若瑤,你怎麼說我就怎麼相信,我不會再逼你了。」他心疼的將她擁入懷裡,輕拍著她的背。
他直覺這個杜智明跟她的過去有某種程度的牽連。
「我沒事了。」她輕輕推一下,他便鬆手了。
她收拾一下桌上的東西,然後拿起皮包準備要下班。
「你等我一下,我送你回去。」他抓住她皮包的帶子。
「不用了。」
「張若瑤,你到底還要跟我僵持到什麼時候?我對你的感情這麼讓你沒有安全感和信心嗎?」
「我說過,我不要你有絲毫的勉強,只要你心中還有一絲絲對我不信任,你跟我在一起就會不快樂,我不要你這個樣子。」
「你要我說幾遍,我願意百分之百的相信你。」
「立行,你敢說,剛才你沒有懷疑杜智明也是以前被我引誘的男人其中之一?」
「我……」他放開她的皮包的帶子。
「再見。」她拿著皮包走到門邊,在打開門之前,又回頭問他。「他……來找你是為了什麼案子?」
「你關心他?」
「算我沒問。」張若瑤打開門,才要踏出去時,立行說話了。
「杜智明準備控告一位女同事對他進行性騷擾和名譽譭謗,他來跟我商討可行性。」
「什麼?!」張若瑤聽得目瞪口呆。
「所以徐廣文才說這是一件很特別的case,在國外也許不算是什麼新鮮事,但是在國內還算是稀奇。在國內,男人若是遇到這種事,不是說遭到仙人跳,受騙了,就是自我安慰的認為反正佔了對方的便宜,很少有男人會跳出來控告遭到女性的騷擾。」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了公司經理位置的爭奪戰。他說今天若是他沒有升上經理,只好自認能力不如她,可是她卻施手段,讓他名譽受損,甚至還會危及他才建立起來的家庭,所以他嚥不下這一口氣,才想到控告她。」
「你就完全相信他的話,準備要替他打官司。」她的口氣有一點不贊同的意味。
「只信六成,另外有四成,我要他決定要控告對方時,一定帶他的妻子一同前往,我才願意百分之百的相信,所以他才說要考慮。」
「如果他決定了,你有把握打贏?」
「沒有。」
「那你為什麼還要答應他?也許他只是為了本身利益,才隨意編出這個理由想要誣賴那位女同事,好達到他升經理的目的。」
「你很瞭解杜智明這個人?」
「不瞭解。我只是給你一個忠告,不想看你法界上東方不敗的名聲毀在他手中。」
說完,張若瑤就走了。
回家的路上,她腦裡一片混沌,心緒不平靜,萬萬沒想到竟然還會遇到杜智明。
張若瑤站在捷運上,身體倚在車門邊,看著車如飛車般行駛,彷彿坐上時光列車,帶著她回到最不願意回去的那一段日子。
往事歷歷,人影在眼中交錯,不覺令她緊鎖眉頭,呼吸沉重。
她覺得自己快窒息了,於是提早一站下車,一路迎著晚風走回家,也好讓縈繞在心中揮之不去的陰影一一隨風散去。
這時她的身體無由的戰慄起來,頭皮發麻,她覺得好像有人在跟蹤她回家,於是提高警覺起來。
冷靜下來!這一定是今天看到不想看到的人,想不願去想的事,才會出現疑心生暗鬼反應。張若瑤心裹不斷地的這樣告訴自己。
她想回頭看個究竟,但是她不敢。
當她鼓起勇氣將臉微微向後偏去,餘光瞥見身後有一條人影逐漸拉近,而足音在這暗街裡更令人發顫,不由得促使她的腳步加快,而心中的恐懼也逐漸地加劇,於是顧不得其他,拔腿就向前跑。
她跑出暗街,朝公園那頭跑去。
突然地,有人拉住她的手。
「啊——」她抱頭驚叫一聲。
「若瑤,是我,別怕。」立行展臂環住她,她仍是抖顫不止。「怎麼嚇成這個樣子?!」
「你怎麼會在這裡?」張若瑤仍是驚神未定。
「我開車經過公園,看到你神色驚慌跑著,我不放心就下車想叫你,沒想到你卻越跑越快。」
「好像有人在跟蹤我。」她驚惶失色的說
立行回頭一看,又向四周逡巡察看一番,除了他們之外,不見一個人。
「沒有呀。」
「剛才……真的有人一路跟隨在我後面。」她雙唇打顫,仍是一臉餘悸猶存的樣子。
「好了,我陪你走回家。」
她無力的點點頭,沒有再拒絕。
立行注視她蒼白的臉,表情極為擔心又憂鬱。
他牽著她的手,一路上,他們都沉默不語。
回到張若瑤住處,她找出鑰匙插入門孔,打開門。
「立行,謝謝你,那……」她的目光朝他掠一眼之後,於是微微的低下頭,細聲的說:「我就不請你進去了。」
立行的身體橫立在門前,怔怔的看著她。
「你沒有話對我說嗎?」
「沒有。」她要進屋裡去,但是他的手臂一個展伸出去,橫便在門口,阻攔地進去。
「若瑤,以前你只是在逃避你自己,現在你連我都逃避了,什麼事都不再告訴我,我受不了這種情形,我更不要你這個樣子。」
「立行,我沒有在逃避你。」
「那你告訴我,今天你一看到杜智明的時候,為什麼情緒變得特別的激動?」
張若瑤雙眼呆滯,直覺頭好像要爆開了,於是揉一揉太陽穴,此時此刻她真想大聲喊叫。
「告訴我,你的每一句話都對我很重要。」
「如果你真的很想知道,杜智明可以告訴你,你直接去問他就行了,這樣可以省去你再一次去查證我所說的真實性。」
「該死!有關你的事,我不會再聽別人多說一句,我只想聽你說,你說什麼我都相信,但是不要什麼都不對我說。」
「我不能,立行,起碼現在不能……我從來沒有想到還會再見到他們之中任何一個人。」張若瑤開始精神不濟,她覺得唯一一條撐住她身體的線就要斷裂了。
「若瑤,你怎麼了?」立行發現她神色紛亂,額上泌著汗,呼吸急促,於是向前扶住她。「不說,不說,什麼都不要說了。」
「……沒關係,再過幾天就可以結束了。」她好像看不到立行,開始語無倫次的說起來。「到時候……我就可以擺脫眼前的一切,不用再度去面對。」
立行覺得好像被人揍了一拳。結束?擺脫眼前的一切?不,他無法接受她這樣的說法。
「我們之間不會結束,你也不可能擺脫我,若瑤,你聽見了嗎?」
「立行……」張若瑤又能看到他了。
他捧住她的臉,吻著她。他輕柔淺嘗她芳唇的甜美,再熱情的探入她的口中,糾繞她的舌頭,不許她擺脫他。
她沉沉的呻吟,他又緩和一下這個熱吻;最後,他把嘴唇湊在她唇邊,親啄一下,再將前額貼靠她的前額,輕輕的相互磨蹭。
「除非你想說,我不會再要你說什麼了。」
「立行,我……」她欲言又止望著他。
「什麼都不要去想,你的精神受夠了,好好休息。」他在她額前親吻一下。「晚安。」
「你會去問杜智明嗎?」
「不會。」他想也不想的說,然後朝她揮一揮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