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台灣,倪沁把自己關在房間,拿出一直很寶貝的相薄,一張一張的抽出來,一遍又一遍問照片中的人。「為什麼?」
待全部抽完畢時,對著散在床上的照片,倪沁難過的嚶嚶啜泣起來。
「小沁!」倪震輕叩著門。
倪沁連忙把照片往枕頭下推過去,然後擁著被躺下來。
「爸爸要進去了。」倪震走進去。
倪沁動也沒有動一下,一副頹靡的側躺在床上。
「從香港回來,也睡了一整天,精神應該恢復了。」倪震在床緣坐下來,慈愛的說:「快起來,去梳洗一下,陪爸爸出去走一走。女兒長大,時間越來越不屬於父母了。」
她仍是無動於衷,兩眼發直無神,一臉蒼白憔悴。
「不舒服嗎?」倪震擔心的摸著她的前額。
「爸爸……」倪沁坐起來,注視爸爸半晌,想問個明白,終又問不出口。「我……沒事,您不用擔心。」倪沁的頭無力的垂下來,眉頭深瑣,超載著許多憂傷和愁雲。
倪震心頭詫異,這樣的面容不應是她這個年紀女孩應有的。
壓在枕頭底下的照片,有些角露出來了。
倪震飛快地瞥見一眼,再瞧瞧女兒的痛苦模樣,一切已瞭然於胸。
他伸手掀起枕頭,撿起蕭莎照片,一張張的重新放回相薄。
「你知道了吧!自從你進入模特兒這個行業、又去香港的時候,我就預感會有這一天。」倪震平靜的說。
「爸——」倪沁哀鳴一聲。「您知道媽媽在香港那一段時間,是一個破壞別人家庭的女人嗎?」
「小沁,爸爸不希望你是用這種眼光看你的母親。」
「可是她確實是搶別人丈夫的女人,這是無法抹煞的事實。而且——」倪沁忿忿的咬著牙,重重的說:「偏偏又是搶走海天的父親。到現在我才明白,我的存在,竟是提醒他一段痛苦的回憶。」
「胡說!是他這麼對你說的?」
倪沁搖頭。「沒有,可是我知道。」
「你跟你媽媽一樣,心都太軟、太善良了,喜歡把所有的責任和過錯都攬到自己的身上。」
「爸爸,媽媽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人?以前您不說,外婆不准我提,可是這個問題從小就一直存在我的心裡,沒有消失過。」
「小沁,你媽媽是一個勇敢的女人,她不顧一切去實現夢想和追尋真愛,雖然只活了短短的二十幾年的人生,她卻無怨無悔。我就是愛她這一點,才發誓要用一生默默的守在她身邊。」
「可是媽媽騙了您的感情,又愛上另一個男人,這樣您還是愛她?」倪沁似乎為父親打抱不平。
倪震豁然的一笑。「蕭莎沒有欺騙我,她跟向承遠之間的事,從頭到尾我都很清楚。她跟向承遠在一起的時候,她眉開眼笑的跑來告訴我她談戀愛了;她去了香港之後,知道他是一個有家室的男人時,仍不斷地寫信給我,訴說她心裡的痛苦。」
「我不懂……」
「我跟你媽媽之間的感情很微妙,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不過,爸爸相信有一天你一定會懂的。」
「爸爸,既然您愛媽媽,為什麼要放媽媽一人在香港受苦,而不去香港把她帶回來。」
「那時候我也想過要這麼做,可是當我冷靜下來想了一下,才克制住這個衝動;因為我知道我去了非但帶不回你媽媽,甚至也斬斷了她對我的信賴,再也不願意跟我傾訴了。」倪震沉吟一會兒,又說:「其實,她一個人在香港是很無助的,所以她才會一直寫一些懺悔的信給我:她知道自己這樣做會傷害到另一個女人,可是當她面對向承遠的請求時,她就是無法逃避自己的感情。當她不斷的把這些話寫在信上時,我想那時候她心裡可以短暫得到釋放。小沁,爸爸這樣說,你可以瞭解媽媽當時所承受的苦嗎?」
倪震出去一會兒,又帶了一疊信回來,放在倪沁的面前。
「我一直以為這些信不會有機會交給你,可是現在它們屬於你的,是你媽媽留給你最珍貴的東西。」
倪沁顫抖的打開信,一封一封的讀著,當中沒有一刻的間斷喘息。
良久,當倪沁再度抬起頭來,眼中泛有淚光的注視著父親。
「現在,你還怨恨著你媽媽嗎?」
倪沁撲倒在父親的胸前,號啕大哭。「爸爸……」
「小沁,你要明白愛本身是沒有對和錯,是媽媽太執著心中的感情。」倪震抬起她梨花帶雨的臉,慈愛的說:「蕭莎臨終時,她握著我手對我說:『倪震,謝謝你一直守護著我,今生我沒有機會回報你,但是我一定會在另一個世界守護著我們的女兒,讓她一生平平順順的,不讓她受苦。』」
「媽媽……」倪沁哭得更傷心了。
???
好夢由來容易醒。
開學了,倪沁過了一個華麗如夢般的暑假之後,又恢復到單純樸素的學生生活。
香港之行,讓她跟海天之間猶隔一道天涯,她只能在暗地一畏默默地關注他的一舉一動,卻沒有力量跨過去。
這個月的時尚雜誌報導得知:3G品牌的向海天在紐約成功的舉辦一場明年春季流行服裝秀。
禮拜五,倪沁跟秀清她們吃完晚飯之後,秀清正開車送她到車站時,她臨時接到一通3G的工作,是週日有一場3G珠寶跟一家婚紗禮服合辦一個「快樂的千禧新娘」的婚紗秀,要她明天來排練走位。
「怎麼辦?你今晚不能回去了。」秀清說。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跟3G還有合約。」
「如果向海天也來了,你怎麼辦?」秀清小心翼翼的說:「早知道你們上一代有糾葛,當初我也不會慫恿你接受3G的服裝秀,都是那那一套109妹裝惹的禍。」
倪沁蹙眉不語,神情黯然。
「好了,沒有人能預料『早知道』的事。就算他來了,又怎樣?不要想太多。」秀清極力安慰她。「你媽媽的事又不能推到你身上;欠錢、欠人情或許可以母債女還,可是上一代的感情糾葛,又與你何干?而且我認為他不是那種不明理的人。」
「我聽了爸爸的話,又看完媽媽寫的信之後,說實在的,我實在無法責備自己的媽媽。」
「你能這樣想就好了。」
???
婚紗秀,倪沁頭一次穿婚紗,心情卻全然麻木。
今天她不是主角,而只是眾多模特兒當中的一個,拱著當紅的玉女明星,走過紅地毯。
對這樣的安排,倪沁可是一點也不在意地位降格,反倒鬆了一口氣,覺得慶幸。
結束了。在後台,倪沁摘下頭紗,坐在鏡前讓3G的工作人員為她取下身上價值不菲的鑽石項鏈和鑽戒。
當工作人員輕輕的取下有十二顆鑽石穿綴成串的項鏈時,而她低著頭,目光閃閃的注視戴在手指上的一隻用萬點碎晶鑽鑲嵌成滿滿的一顆實心,精雕細緻,光芒燦爛,象徵愛情圓滿永留長,一輩子不減清輝。
倪沁非常的喜歡這一隻婚戒。
「倪小姐,請你把手伸出來,好讓我拿下你手上的戒指。」
「好。」她的眼睛盯著它的光芒,有些不捨的讓它從她手上脫去。
「喜歡嗎?」海天突然出現並且示意工作人員迴避。
倪沁想出聲阻止那女孩離開,可是那工作人員早就拿起項鏈離開了。
她仍是低著頭。
「喜歡嗎?」海天再問一次。
「不關你的事。」她緊張的想脫下戒指,可是它好像金箍圈越套越緊,就是拿不下來。
海天抓住她的手,倪沁顫了一下,抬望眼注視他。
「今天我在台下看你穿婚紗的樣子,頓時讓我興起設計婚紗禮服的衝動。」
倪沁心情混亂不堪,她想到的是:舒凡穿著他設計的新娘禮服,幸福走上紅毯那一端。
海天的目光一直盯著她看沒有移開過,好像也不打算開口說話。
倪沁總算順利把戒指,小心的放進盒子。
「對不起,可否請你把這戒子交還3G。」倪沁起身,撩起裙擺,略帶侷促的說:「我必須把禮服換下來了。」
他聳聳肩,抱胸倚在鏡旁,一副請便的樣子,似乎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那你……」倪沁尷尬的僵立原地。
「我在這裡等你,然後我們找個安靜的地方,把在香港沒有說完的話把它說完。」
「我不認為我們還需要再說什麼,我都知道了。」
「不談他們,談我們。」
「我……沒有時間,」她斜睨他一眼。「今天是我媽媽的忌日。」
她拿起自己要換穿的衣服,走離他的視線範圍。
???
倪沁結束工作之後,她避開海天,匆匆的從另一個門走了。
趕回家中時,已是近黃昏。
她跟爸爸徒步爬上後山腰處媽媽安放骨灰的廟宇。
上香,膜拜一會,倪沁便走到媽媽以前常抱著她去玩耍的大樹,而樹下的大石塊還在。
倪沁坐下來。「爸爸,您先回去,我想在這裡坐一會兒。」
「也好;不過不要待太晚,要在太陽沉下去之前回家。」
「我知道。」
倪震關注的看她一眼,便走下山去。
彩霞滿天,晚風習習。
倪沁望著媽媽常翹盼的方向。以前,她一直不知道媽媽的目光究竟在看哪裡?
此時此刻,她好像能明白了。
落日尚棲臥在遠山,還沒有沉眠著,所以天色仍未暗淡下來,只是呈一片紅艷艷。
有人在浮凸的老樹根坐下來,並向遠方拋丟一塊小石子。
倪沁被驚擾一下,好奇的側身一瞧,不覺瞠目結舌,訝異不已。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你又一次的放我鴿子,沒辦法,我只好找上你家來。我在你家門口等候的時候,正巧看到你爸爸回來,我們聊了一下之後,他才告訴我在這裡可以找到你。」
「我以為在香港的時候,我們已經說得夠清楚了。」
倪沁又向那一方眺望過去。
「你在看什麼?剛才我來時就發現你看得很專注,竟沒有發現有人來。」
「我還很小的時候,我看媽媽經常坐在這個位置看著遠處,我始終不懂那裡到底有什麼值得她一再留連,時時忘了身邊的小女兒。但是,剛才我似乎能明白了。」
「哦?」海天注視她的臉龐。「可以讓我知道嗎?」
「爸爸說,媽媽到死都沒有忘記她鍾愛的舞台。我想,在那裡有一個幸福舞台,在那個舞台上她仍快樂的穿著你爸爸為她設計的衣服,向全世界展現她的幸福。」她仍眺望他方。
海天也循著她的視線望向天邊的一方。
「海天,」倪沁將目光收回來而轉看他,略帶哽咽的說:「我知道……我媽媽帶給你媽媽和你非常大的傷害和痛苦,我真的知道!可是,當我知道媽媽到死還執著的愛著,可是我不會責怪她。」
倪沁抽抽噎噎哭著。
「在香港的時候,你曾問我:『當我抱你的時候,心裡不覺得厭惡嗎?』那時候我沒有回答你,現在我可以肯定的回答你了。」
倪沁停止哭泣,緊張又惶然的,不敢正眼瞧他。
「如果說我心裡沒有恨,那是騙人的。以前我看媽媽從不在人面前說一聲爸爸的不是,但是背地裡卻偷偷哭泣的樣子,在那時候心裡就醞釀很深的恨意。」他用手掌抹一抹臉,才又繼續說下去:「當我決定來台灣時,心裡就一直想知道蕭莎究竟是怎樣的女人,為什麼爸爸甘願為她拋妻棄子、以及得來不易的名聲,所以我才會請人調查一切。」
突然他停頓下來,沒有再說下去。
海天起身站在她面前,朝她伸展雙臂。
「來,倪沁。」
「海天……」她不可置信的注視他,眼淚卻撲簌簌的滑下來。
「倪沁!」海天溫柔的又喚她一次。
這一次,她再也忍不住內心渴望,毫無顧忌的撲進他的懷抱。
「在還沒有遇到你之前,我一直以為我一定會恨你;可是當我第一次握住你的手、第一次吻你、抱你的時候,我的心情只有狂喜,更別說恨了。」
「海天,我……」倪沁低聲的說:「我很高興你不恨我。」
她放肆的任淚水沾濕他胸前一片。
「剛開始的時候,我對自己的心情轉變也感到訝異;後來,每次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就多瞭解一分當年爸爸的心情。」海天摸著她的秀髮。「你說的對,當自己體會到愛情的力量時,心裡又怎麼會有恨呢!」
「我……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她因抽噎而使話說得斷續不連貫,「我想,哪天你結婚了,我……一定會有勇氣微笑祝福你。」
海天扳離她身體,問她:「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是想你遲早要跟你的未婚妻結婚的;不過,你不用擔心,我已經有心理準備。」
「你說的很對,我是遲早要結婚的。倪沁,你還願意跟我在一起嗎?我說過,我要帶你登上米蘭、巴黎的舞台。」
「不,我們不應該讓往事重演,這對你未來的妻子太殘忍、也太不公平了。」倪沁痛苦的說:「海天,解除3G的契約吧,我們不該再牽扯不清了。」
海天笑了。
他從口袋裡拿出今天倪沁戴的心形鑽戒。「我再問你一次,喜歡嗎?」
倪沁驚訝的盯著這只戒指。
「如果我告訴你沒有未婚妻,你會喜歡它嗎?」
「喜……歡。」
海天執起她的手,把戒指套進她的手指。
「這只戒指是終身契約。」
倪沁眼裡閃爍著喜悅的淚光,跟鑽戒的光芒相輝映。
「今天是你媽媽的忌日,我可以為她上一炷香嗎?」
「嗯!」倪沁輕輕點頭。
涼風習習,微風輕拂過倪沁的髮絲,夕陽已經落下,可是倪沁幸福才正要開始呢。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