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
早上六點整,連鬧鐘都還來不及響,門外便有人按起門鈴。
一聲又一聲,很有耐心地持續不停。我從棉被窩中探出頭,呻吟地歎了口氣,將女兒奈奈的小短腿由身上抓下,無奈地爬起身來,替她蓋好被子,拿起床邊的眼鏡戴上,跟著披上厚外套連忙趕去開門。
門外站的的婦人精神熠熠地,兩眼炯炯有神,斑白的發俐落晚成髻,抿著的唇看來就是不容人討價還價的樣子。
「媽,今天這麼早啊!」我打了個呵欠,從玄關讓開,好讓她能進到房子裡來。
「奈奈呢?」良智直接走進廚房,把帶來的早餐溫熱。
「奈奈還在睡。」我又打了個呵欠。
「去把她叫起來,睡到這麼晚,太陽都出來了還不醒怎麼可以。」良智把飯菜端上桌,跟著數落她的女婿我。「奈奈生活習慣這麼糟,全都是你寵壞的。」
「媽,現在才六點多。」
良智是我老婆婉婉的媽,婉婉還在世的時候,良智和我們一家其實沒什麼來往,良智一直不喜歡我這個女婿,從小她就不喜歡我了。
兩年前婉婉過世以後,良智開始千方百計地想將婉婉唯一的女兒帶回她身邊,我為了這個跟良智吵過許多遍。雖然一個大男人帶著小孩很不方便,加上奈余又很皮,不過我始終告訴良智我可以勝任這個工作,何況如今奈奈也平安長到八歲。
「唉!」伸伸懶腰打個呵欠,我回房去把寶貝女兒搖醒。
「林奈。」用腳推了推她,但小傢伙卻更縮進棉被裡去。
「幹嘛啦……」奈奈不滿地說著。
「巫婆來了喔,妳還不趕快起床!」我又推推她,當然還是用腳。
「人家要睡覺。」奈奈根本不想起來。
也是,明明我們星期假日都會睡到十點的,但只要良智媽一來,就會把原本的步調弄得一團糟。
「奈奈,快起床。」良智從廚房那裡喊了一聲。
棉被裡的奈奈嚇得坐起來,臉色蒼白。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這個惡魔般的阿嬤。
「可憐的奈奈。」我摸摸女兒的頭,把她抱到客廳,讓她在榻榻米上坐下。
良智將醃醬瓜和白飯端上桌,還煮了些味噌湯。奈奈哀怨地看著我,我擰了她的蘋果臉一把,拿著梳子替她把因為自然卷而凌亂糾結的頭髮梳好。
順手再替她綁上辮子。
「我之前的提議你考慮得怎樣了?」良智正襟危坐,一股凜然氣勢簡直就是天威不可犯。
雖然她如此專橫,但我還沒向她示弱過。
「我問過奈奈了,奈奈說她想跟爸爸住在一起。」我搔了搔女兒的下巴,她癢得笑出聲,不小心把醬菜掉到衣服上。
良智立刻把醬菜拾到桌子上,用濕布將奈奈衣服上的痕跡擦掉。
「奈奈是婉婉的女兒,也是我唯一的孫女。把她接回家來是我唯一的心願。你還年輕,大可續絃繼續過你的生活,奈奈不適合跟你一起住,一個大男人帶個小孩,怎麼都不妥當。」良智如此堅持。
「但奈奈也是我唯一的女兒,媽,沒有奶奶搶著養孫女的事情。或許等我哪天死了,奈奈再來拜託妳照顧。」
「你還不夠資格當人家的爸爸,怎麼教小孩都不會。」良智說。
我覺得自己被刺了一下,胸口悶痛,面部表情跟著僵硬,差點裝不出好女婿對待岳母該有的和顏悅色。良智說話總是不留情。「媽,我有好好教她。」
飯桌上的奈奈不理會她爸和奶奶言語間的針鋒相對,飯扒得滿桌都是,菜也掉了一堆。
「我再問你一次。」良智又開口。
但這次我沒等她說完就插嘴:「我決定的事情不會改變,奈奈是婉婉留給我的,您還是打消主意吧!」
良智冷冷地看著我,有那麼一時半刻,我感受得到她眼裡的怒意。我無法理解為什麼她如此執意想把奈奈帶離我身邊,而且又一副正義凜然好像我會虐待奈奈不給她飯吃似的。
良智狠狠地拍桌站起,拎著皮包往玄關走去。我立刻跟向前,替她開門。
臨走時,她回頭看我一眼。「不要逼我跟你打官司爭取奈奈的扶養權。」
我著眼回望她:「我是奈奈的爸爸,妳覺得這場官司打得贏我嗎?」
「哼,是嗎?」即便我這麼回答,良智還是沒有退縮跡象。
「我說的不對嗎?」我問良智。
「下個禮拜我會再過來。」良智留下這句話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不送了!」我朝她背後喊著。老實講我也不想送她。
「巫婆走了耶──」拿著碗筷的奈奈跟著探出頭來,目送她阿嬤離去的身影。
「對啊!」
「好恐怖、好恐怖!」奈奈縮縮脖子,躲回房裡去。
我關上門整理了一下杯盤狼藉的桌面,奈奈把飯粒吃得整桌都是,榻榻米上也掉了一堆。突然間我想起良智的話,我真的很不會教女兒嗎?
「爸爸,你昨天說我們今天要去哪裡玩?」奈奈很快把睡衣換下,穿好她的日常服。
「豪斯登堡。」我告訴她一個響亮的名字。
「耶──耶──耶──」小傢伙快樂得在榻榻米上面跳來跳去。「豪斯登堡──豪斯登堡──」
我看著奈奈的模樣。我的女兒過得很快樂啊!所以我還是決定不去理會良智的無理取鬧。
連續假期頭一天,原本應該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但托岳母良智的福,我跟奈奈一大早就被吵醒,也買到本來以為會沒位置的車票。
十月未的天不知為什麼又熱了起來。奈奈穿著粉紅色的碎花長裙,頭頂著小草帽拿個小竹籃,有些無聊地站在月台邊等電車。
我在旁邊打開出門前自己做的便當,良智媽煮的早餐是給她寶貝孫子吃的,我沒那個福氣跟女兒一起分享她的愛心餐點。
電車進站了,廣播響起。
「爸爸,車來了!」小傢伙跳啊跳地,催促著我。
我朝她揮了揮手,要她耐心等我一會兒。
不遠處一群年輕人下車,嘩啦啦的台語夾雜國語令人側目。台灣來的旅客嗎?我悄悄瞄了一眼,但也只是一眼,當下的便當比較重要。
「對不起……請問一下西口要怎麼走……我們想到這間飯店去……」
耳邊傳來破破的日文,我又抬頭看了眼。那群台灣人很明顯地抓了一個搞不清楚狀況的日本人問路,歐吉桑有些窘地猛搖手,但是走也不是、留下也不是,只能頻頻晃動已經沒什麼頭髮的腦袋瓜子。
真是何苦為難老人家。我吃完最後一塊排骨酥後,將紙餐盒扔進垃圾桶,跟著走過去看了他們的地圖一眼。
「從這裡走上去。」我指了個方向對他們說,「然後再住右邊走大概十五分鐘,就會到你們的飯店了。」
幾個台灣年輕人高興地笑了起來,連忙對我道謝。
「先生你也是台灣人嗎?」他們問著我。
「我要搭車了,掰掰!」禮貌性地朝他們微笑,我也不想多說些什麼。咱們又不熟,他鄉遇故知這種事情弄不好,只會惹得一身麻煩。
轉身要回到我親愛女兒的懷抱裡時,突然一隻手緊緊地搭在我臂上。
我疑惑地回頭。
是個有著滿頭亂髮的年輕人,他削瘦的身材裹在深黑色的衣服裡,帶著深色墨鏡的瓜子臉有些憔悴頹廢。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
「幹什麼?」我扯動自己的手臂。
那個年輕人不說話。
我不悅地皺起眉頭,在沒經過我的同意之下,這個人怎麼可以如此無禮地抓住我的手。「請你放開!」我對他說。
然後,電車緩緩地開走。
暴跳如雷的奈奈衝了過來。
「爸爸,你在幹嘛啦!電車跑掉了!」她狠狠地搥我屁股一拳。
「年輕人!」我想掙脫開他的桎梏,但他力道用得十分大,我這才發現他手指居然深陷入我手臂的肌肉裡,令我動彈不得。
「嘖!」面對這樣突如其來的狀況,一把火升了起來,我握緊拳頭,就往那個人的肩膀打去。
那名年輕人痛得鬆開手,跌坐在地上。
「莫名其妙……」我睨了地上的那個人一眼。
「林常滿!」跌坐在髒污月台上的年輕人仰起了頭,脫口而出我的台灣菜市場名。「林常滿!」他喊了兩次。
這讓我十分吃驚。「你為什麼會知道我的名字?」我並不認識這個人!
「爸爸你討厭啦,電車開走了!」奈奈一直搥著我的屁股。
「奈奈別打了,爸爸屁股會被妳揍到烏青啦!」我連忙低頭喝止不知道節制力道的小傢伙。
「為什麼你會有女兒?」年輕人扯著嘴唇,表情極為痛苦地問著。
「我老婆生出來,所以就有女兒。」不打算理會他,我牽著奈奈的手就要離開。「今天遇到兩個瘋子,真是糟糕的出遊日。」一個是良智,一個是這傢伙。
「你這八年去哪裡了?」他在地上吼著,突然間又爬起來往我這裡沖。
我趕緊抱住奈奈往後頭退。「你想幹嘛?」
奈奈眼睛瞪得大大的。「爸爸,那個哥哥哭了,你把人家打哭了!」
「爸爸不是故意的。」我對奈奈解釋。
「可是他哭了。」奈奈皺著眉頭。「這樣不好,你亂打人!」
她的指責讓我的心刺痛了一下。女兒是拿我做榜樣的,我不能教壞她。
「我找了你八年!你為什麼就那樣消失了!」
墨鏡底下,我看不清楚地的神情。他臉頰上有著淚水,就如奈奈所說,他真的哭了。我在想如果好好談談,也許他會放過我。
「店……店長……」其它幾名隨行的台灣人也被他的舉動嚇呆。
「這傢伙有什麼病啊?」我側身問那些台灣人。「你們能幫幫忙嗎?」
「實在很對不起。」同行的五名男女也急得不得了。「店長,有事情可以慢慢說,別這麼激動。」但他們似乎勸不動這個年輕人。
「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他幾乎是歇斯底里地說,情緒越來越激動。
「我不知道!」我很認真地告訴他,並且留意有沒有電車在這時間停靠月台。如果有的話,不管目的地是哪裡,我絕對會扛著奈奈先跳上去再說。
這人實在太詭異了。
「為什麼要離開我?為什麼不回來?你知道我這幾年過得有多痛苦嗎?」突然就在這之後,他衝過來用雙手狠狠將我抱住,那力道之強勁,幾乎把我胸口裡的空氣全擠壓出來。
我咳了一聲。
現在是什麼情形?
車站月台突如其來的愛的告白?
電視台新型態的整人節目嗎?
月台上來來往往的行人都呆住,我也呆住了。
啊,奈奈被夾在裡面!
我側著頭往下看,奈奈對我打了個『安全』的手勢,她順利地從我和這年輕人中間挪動移開。
他抱著我,我能感覺到他的身體微微發抖,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喃喃地在我耳邊不停說話。我聽不清楚,只知道事情好像不對勁。
他是誰?我覺得他應該真的認識我。因為他叫了我的名字,而且還是兩次。
老家的弟弟們嗎?不對,阿富、阿貴不是長這個樣子的。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
「魏……魏翔……」只是短短兩個字,他卻數度哽咽。
「嗯……」我左想右想,就是對這個名字沒印象。
奈奈走到月台邊,把我們的行李拉回來一點。她眼睛閃閃發亮地看著我,希望我好好安慰這個難過得不成人樣的大哥哥,不要讓人家傷心。
我繼續努力想,但腦海中卻仍無法浮現與魏翔這兩個字有關的情境或人事物。
「我應該沒有老人癡呆啊!」喃喃自語著,有些熱的天,莫名其妙被個台灣來的陌生人緊緊抱住。人家哭了,而我推不開他。
魏翔一直堅持他是認識我的,即便我還是對他一點印象也沒有。被抱得有些煩,我用打電話向家人詢問做為借口,好不容易掙脫開他捆得死緊的雙臂。
良智媽是在婉婉過世以後才從台灣搬來日本,為了監控孫女的行動,她選擇住在距離我們家不到兩公里的小公寓。
「喂喂,媽啊?」電話那頭接通。
『有什麼事?』良智冷冰冰的聲音傳來。
「你記不記得我在台灣的時候有個叫做魏翔的朋友?」我這麼問。
『誰有空去記你那些朋友的名字。』良智說:『我很忙,別為這種小事打擾我。』跟著她很順手地切斷我的電話。
「啊!」良智這死老太婆。我瞪著被掛斷的手機,跟她上輩子有結什麼仇嗎?還是只因為我把走了她心愛的女兒,她便決定永遠看我不順眼。
魏翔拍拍我的背,將手上的行動電話交給我。
「你大哥!」魏翔這樣說。
「咦?」我訝異地接過他的手機,疑惑地對著聽筒摸西摸西了聲。
『阿滿!你這幾年到底跑到哪裡去了!?』大哥的聲音從電話中傳來,他的聲音沒什麼變,我還記得他說話時的模樣,高高揚起的眉毛,表情自信。
「大哥?我一直在日本啊!」我皺起眉頭。
『這麼久時間也沒有打電話回來,以為大家都不會擔心你嗎?』大哥的口吻震驚而憤怒。
「我忙著工作,所以也就忘了。」我假裝對大哥懺悔,但其實真正原因是懶得打電話回去。
小時候我被送給良智家作養子,改姓林,和大哥不同姓,年紀大些後雖然也和舊家的人有些聯絡,但不知怎麼總是格格不入。後來跟婉婉結婚搬到日本,索性也與他們斷得些乾淨。我有自己的生活以後,腦袋裡就只剩婉婉母子和新開的餐廳,其它的倒也不是太重要了。
大哥在電話那頭不停問些有的沒的,我耐心地回答他的話。
突然問他提到了魏翔。
『天注定讓他找到你。』大哥歎了口氣說:『我們本來以為這輩子都不會知道你的下落了。偏偏那小子死腦筋,自從草莓寫信回來說你們在日本後,他就三天兩頭往日本跑。如果不是他姊阻止,我看他死都會待在日本不回來,直到找到你為止。』
「大哥……」我插話:「我有件事情想問你。」
『什麼事?』
「那個魏翔究竟是誰?」我瞧了魏翔一眼,發覺他一直都在看著我,跟著我瞪了回去。「他是我的朋友嗎?我的意思是說,我認識他嗎?」
『阿滿……你不會吧?居然問我魏翔是誰?』大哥悶悶地說。
「我對他沒有半點印象。」我很老實地告訴大哥。「剛剛在路上突然被他抓住,他拉著我沒讓我趕上電車,我就揍了那個沒禮貌的傢伙一拳。可是坦白講,我現在一頭霧水,為什麼他看起來好像真的認識我?」
『是醫生嗎?是醫生的關係嗎』大哥問著我。
「關醫生什麼事?」
不待我說完,魏翔抽出我手中的行動電話,走到一旁和大哥竊竊私語。但同時他眼角餘光仍對著我瞧,似乎怕我趁他分心就閃得不見人影那般。
我抱起奈奈,奈奈圈著我的脖子癟著嘴看我。「車子跑走了怎麼辦?豪斯登堡跑走了怎麼辦?」
「我們搭下班車不就成了?」我擰了擰奈奈的蘋果臉。「奈奈臉變成這樣真是好醜。」
「爸爸也好醜。」她張開雙手,用力把我的臉往兩邊拉。「河童、河童,像河童的醜。」小孩子不知節制的力道差點沒讓我痛叫出來。
魏翔和大哥講了好一會兒的話之後,他把手機拿到我耳邊,我正抱著奈奈,也沒辦法分出手來接機子,於是他就拿著,讓我和大哥通話。
『過陣子有空,就回來台灣幾天。阿爸病得很嚴重,記得回來見他最後一面。』大哥說:『還有魏翔,他是阿貴老婆的弟弟,在日本的這段時間,記得好好照顧他!』
「可是我要帶女兒去玩,沒時間照顧他。」我說。
『那就讓他跟著。』大哥回了我一句。
「不行。」
『失蹤八年才被找到的人沒有拒絕的權利!』大哥吼了我一聲。
「我沒有失蹤,是搬到日本來。」
『都一樣。』大哥聲音還是很沖。『誰知道轉個身,你又會跑到哪裡去?反正就把他當弟弟看就好了,讓他黏緊一點!』
大哥真的生氣,我沒想到僅是如此他便動怒。
「喔……好……」我不得以只好這般響應,然後大哥憤怒地掛掉了,魏翔拿回手機。
「你要去哪裡?」魏翔問著我。
「帶女兒去玩,」我回答他。
「我跟你一起去。」他將行動電話收進口袋裡,這麼告訴我。
「年輕人,我跟我女兒郊遊,你這樣跟著不好吧!」雖然大哥有交代,我仍是想拒絕魏翔。
「沒什麼不好的,我們以前也常去遊樂園玩,只是你忘記了。」他臉上表情逐漸平靜,剛剛的激動彷彿煙消雲散了般。
「你們,」魏翔轉頭對同行的台灣人說道:「自己先去飯店,這幾天進修課程我不參加了,修業終了後分別回台灣,不用等我。」
送走那些人後,魏翔來到我身邊陪我們等電車。我繼續回想記憶裡哪個地方有這號人物在,但無論多用力,只是徒勞無功。
「你真的忘記我了嗎?」他問著,收起強烈的情緒,換成一種無奈的口吻。
「我們什麼時候認識的?」我說。會活生生地把一個人從記憶裡刪除,這件事的本身就很不可思議。
「第一次見面是很久以前的事,在一場廟會上。」他看了看我手中的車票。「能不能幫我買票,我日文不靈光。」
我遲疑了三秒。他還真的想跟我走!
「請幫我買票。」魏翔又說了一次。
我只好抱著奈奈帶他往票日走去,教他怎麼投錢買票。心裡頭百般不願,畢竟今天我們全家出遊的好日子,竟給個陌生人來攪局。
他重新進來月台,緊緊地跟在我身邊。
奈奈真的越來越重了,抱了這麼久,我的腰跟腿都在發抖。電車接著來了,於是我把奈奈放下來,牽著她一起坐上車。
魏翔就在我們隔壁的座位,墨鏡後的眼睛隔著鏡片筆直地盯著我。
「你們來日本玩的嗎?」受不了這麼一直被看著,我把他的注意力帶開。
「來日本上髮型課程,還有來找你。我每年都來。」魏翔的聲音有些低沉。
「他們叫你店長,你是開髮廊的?」我玩著奈奈的臉頰,奈奈痛得一直打我的手臂。
「前幾年當上髮型設計師,所以我姐就將沙龍交給了我。你記得嗎?店名叫橘子,是取我姊姊名字的諧音。」
「橘子?」我低頭想了想。「阿貴的老婆叫小菊,這個我有點印象。你是小菊的弟弟……」我接著搖了搖頭,這些以後就沒記憶。
「你去日本之前曾經住過我們家,那時候我姊夫他們全家去旅行,整間房子就只有我跟你。你也忘記了嗎?」
我看了他一眼,無聊地雙腿交又打呵欠。「或許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所以才忘記。你跟我講這些也沒用,過去的事情也沒那麼要緊,忘記了就忘記了。」
魏翔拿下了墨鏡,慢慢地將鏡架折疊起來收進口袋裡。「你記不記得你的病,記不記得草莓、佐彌、醫生、兔子?你生病最後那段時間是我和你在一起,但突然間你卻什麼也沒說,留下一張紙條就走了。」
奈奈拿出竹籃裡的三明治給我吃,我笑著咬了一口。
「一張紙條?寫什麼?」我問魏翔。
魏翔沒有答話。
「哥哥你要不要吃?」奈奈直接把三明治丟到魏翔的座位上。「爸爸做的三明治很好吃呦。」
「謝謝!」魏翔禮貌性地點了點頭。
我記得我的病,也記得那令人難以啟齒的名稱:DID。
那種病整整折磨我整個年少歲月,我以為我再也好不了,但最後我痊癒了。
我分裂的人格之一『醫生』告訴我,融合後的主人格會失去曾經屬於其它人格的部分記憶,那些記憶極可能永遠回不來。於是我雖然好了,但是我的大腦仍是凌亂的。有些往事偶爾會在日常生活時突然浮現,老實講我也不是很在意。
我通常能從一些零散的片段中去尋找蛛絲馬跡,拼湊以前的事情。只是這樣對某個人完全沒印象,還是第一次。
從新宿出發途經東京、博多和佐世保,沿途不停轉車換車,到達目的地需花費九個多小時時間。
在這期間,我別開臉不去看魏翔黯淡的神情。他有些多話地沿路問個不停,我看著車窗外的景致,突然發覺他的臉就倒映在明亮的車窗玻璃上。
他有一雙深情的眼睛,溫柔而執著地凝視著我。
我開始覺得他說的都是真的,我的確忘了他。這樣一個突然冒出來的陌生人,我感覺自己似乎虧欠了他。
因為我忘了他。
完完全全忘記了他。
被魏翔這麼一拖延,到達豪斯登堡的時間已經傍晚了。
我們辦理好手續入園,住進之前預定的四人份獨棟小木屋裡。這裡的森林小屋圍著湖築起,奈奈放下行李後就尖叫著跑進客廳,將陽台的落地窗打開。
陽台下頭就是湖,奈奈瞪大著眼指著湖裡,「爸爸,爸爸,魚好大只!」
「多大只?」我問她。
「這麼大只!」奈奈把雙臂張開,比了個不可思議的長度。
「嚇死人,那麼大只的魚,等一下把妳吃掉。妳自己小心點。」我提著行李準備上樓,跟在身後的魏翔幫了我一把,他拉著自己的行李箱,也幫忙抬我的行李。
到了二樓以後我看了看環境。「你睡左邊的房間吧!」
他點了點頭,將行李箱丟進我指給他的房裡,然後又走出來。
我蹲在房間裡頭,將行李打開透氣通風。奈奈裝了一堆她的模型玩具在旅行箱裡,那些玩具早上才剛從家裡浴缸中撈起,有些還沒幹。
我把她的小船一隻隻擺到地毯上,還有她最鍾愛的沉船鐵達尼號──這艘足足有兩公斤那麼重。
「講真的我和你不太熟,你也真敢,就這麼跟我們父女到這裡玩。」我邊整理行李,邊將明天要穿的衣服拿出來掛好。
木屋建築裡有著森林的香味,不算太大的房間裡魏翔檔在旁邊,就幾乎佔去了一半的空間。
「你能不能過去你那間?」我漸漸覺得有些煩,他這樣默默地跟著,很礙眼。
「我無意讓你感覺到不愉快。」他聲音平穩地說:「我只是會有些不安。」
「幹嘛不安?」我整理著奈奈的水手服,其實我女兒穿鵝黃色的衣服應該也挺好看的,只不過那小傢伙偏偏是藍色系愛好者。
「我從剛剛就一直在想,會不會只要一眨眼,你就又從我眼前不見。」
我嗤笑了聲。「我們以前感情很好嗎?」居然會這麼緊張,真是個奇怪的人。
「嗯……」魏翔靜了半晌,才緩緩點頭。
「好朋友?」
「嗯……」
「唉,好朋友!人就在這裡,不會憑空消失掉的啦!」我拍了拍他的肩,而後錯過他,從樓梯口往下喊:
「奈奈小朋友,該洗澡了喔!洗完澡我們要準備去吃飯了!」
「我在看魚!」奈奈從樓下喊上來,聲音大得整間小木屋都有回音。
「浴室只有一問,你要先洗嗎?」我轉過頭問魏翔。
魏翔搖了搖頭。
「那我先。」拿了衣服,拔下眼鏡,我走進浴室裡,帶上門。
放滿一池溫水,在徹底洗乾淨自己後,我踏進浴盆往後靠躺,緩緩地吐一口氣。
渡假啊渡假。本來想去北海道泡溫泉的,只是今年的天氣一會兒冷一會兒熱,這種天泡溫泉一點幸福也感受不到,選擇來豪斯登堡的話,奈奈能玩得比較快樂。
不過如果去北海道的話,說不定就不會在新宿車站遇見魏翔了吧!如果去北海道的話,也就不會知道居然還有這麼一個人曾經在我的記憶裡消失。
只是為什麼那麼神奇地,居然想不起有關於他的任何事情呢?我百思不得其解,這實在太詭異。
「好朋友……」想到這個,我嘴角忍不住揚起。我居然有個好朋友。
泡澡泡到一半,浴室門突然「砰──」地聲被撞開來。
「爸爸,我要跟你一起洗。」脫光光的奈奈抱著一堆玩具模型衝到浴池,嘩啦啦地就將她沉重的船隻殘骸往水裡倒,然後一股腦兒地跳進來。
「嗚──」一陣衝擊後劇痛驀地從下半身迅速擴散,疼得我頭昏眼花冷汗直流。
「爸爸你怎麼了?」奈奈疑惑地問著我。
「小傢伙……妳的鐵達尼號撞到爸爸了……」
「撞到哪裡?我看看?」奈奈很好心地滑行過來。
「撞到妳爸的小鳥鳥了啦,夭壽死小孩,準備讓妳爸以後再也不舉是不是!」我氣得捏著她的臉,用力往兩邊拉開。
「哇哈哈哈!」奈奈大笑著,掙脫開我又逃出浴室去。
「撞到爸爸的小鳥鳥了!」她光著身子一溜煙跑走。
「奈奈,不是說要洗澡嗎?又跑出去!」我在浴缸裡站也站不起來,忍痛叫道。
「哇哈哈哈哈!」她越笑越大聲。
浴室門口,魏翔探頭進來。「你不要緊吧?」他簡單地問了句。
「幫我把門關上。」我護住重要部位,在浴缸裡痛得揪成一團。
這看起來像不要緊嗎?
「需要幫忙的話叫我一聲。」他緩緩地將門帶上。「我就在外頭。」
他關門的動作十分緩慢,或許我多心,我怎麼覺得他的眼睛一直盯著我不放,但我疼得的要死,還有三百多度的近視加閃光,實在沒辦法仔細想他那種意味深長的表情,代表著什麼。
「靠,死奈奈……」我在浴缸裡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