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雩就這樣在藏幽閣住了下來。澄雲沒特別找她麻煩,如同初見時的曖昧舉動也未再上演,只是三天兩頭到她住處探訪。她總覺得他身邊的虔彧面色不佳,像在監視他的一舉一動似。
而巧妍愛玩閒不住,澄雲安排她們住的獨門獨院她嫌靜,常到處串門子,不管敲的是哪位姑娘的門,她就是不許別人不和她當朋友。這回則帶來一名女子,說要介紹給沈雩認識。
「姊姊,沒有朋友是不行的!這位黎姑娘閨名叫芳艾,是個了不起的女大夫喔!姊姊妳要好好跟人家做朋友。」
哪有人這樣強迫人一定要交朋友的?在圓桌邊坐下的沈雩和黎芳艾相視而笑,看巧妍又轉身出去,要去結識新朋友。這娃兒永遠精力充沛!
「黎姑娘,我是沈雩。」她和黎芳艾一見如故,或許是因為她慈藹寧靜的容顏,讓她覺得很溫暖。
黎芳艾溫柔地笑笑,二十五、六歲模樣,笑起來嘴角有兩顆小梨渦。「叫我芳艾就可以了。妳妹妹真可愛,跟她講話我很開心呢!這藏幽閣雖好,就是太靜,沒有講話的伴兒。現在妳們來了,就不會無聊了。」
芳艾看來是個很好相處的人,見她滔滔不絕,沈雩雖不擅於和陌生人閒聊,仍想試試。「妳到這兒很久了嗎?」
芳艾想了一下。「將近兩年了。」
「妳在這兒,過得好嗎?」
「物質方面算是絕佳,可內心卻一樣孤寂。」芳艾的故事不比沈雩少,沒說出來是因為怕想起過去。「說藏幽閣是傷心人的避風港不為過,澄雲公子提供一個讓傷心人不再受傷害的地方,阻絕掉所有外人的評判;我和其他女子在此沉澱靈魂,等待傷口復原的那一天。」
「他--不求回報?」澄雲的心思沒人猜得準,若說他真如此善良,沈雩無法相信。
「我和其他屋裡的姑娘聊過,他從未對我們有過不軌行為,有時大半年都沒見到他一面。我們不懂他在想些什麼,可是大家一致認為他是個好人。」
「好人?」不是壞人,就是好人了?
「其實住在這裡很好,如果妳還沒準備好出去面對外面的紛爭,藏幽閣提供的保護,足夠讓妳有適當時間好好休養生息。住在這裡的,不一定全是所謂的美人,可卻都是一些在外無法立足的傷心人。別怕會聽見半句流言蜚語,大家同病相憐,沒有誰會再去傷害別人,所以安心住下吧。」
或許芳艾是醫者父母心的那一類人,她溫柔誠懇的和沈雩說話,連目光都顯得溫婉可人。
「巧妍說妳是位大夫?」
「曾經是。但我已經很久沒看診了,藏幽閣的姑娘們若生病,找的也是外面的大夫。」
「為何不由妳為她們看診?」
芳艾聞言,笑容退去。「我已無資格替人診病。」
沈雩知道她的傷心往事定與行醫有關,於是不再追問,她換個話題:「妳也是被擄來的嗎?」
「被擄來的?!」芳艾訝問。
「不是嗎?」沈雩不解。她以為這裡的姑娘,都和她一樣是在不情願的狀況下來到這裡。
「不是的。我離開家鄉,一路北行,到了這座城鎮,無意間和虔公子相識,他告訴我藏幽閣這個地方,問我要不要來作客。我原以為他不懷好意,心想反正我已走到這步田地,情況不會更差,就跟他來了。」
「妳真大膽,怎麼可以隨便相信別人呢?」真為當時的芳艾捏把冷汗。
「還好遇到的是好人,若不幸遇上心懷不軌的人,那就慘了。」
「是在跟命運賭輸贏嗎?」沈雩低語。人一旦窮途末路,就會賭上未來人生;是輸是贏,除了上天掌控的命運,自己手中也決定了一半的機會。
「可以這麼說。那時候沒考慮太多的。」
「兩位姑娘相談甚歡,不介意我湊個熱鬧吧?」
未關上的房門處,傳來澄雲清低的嗓音。
不等人應答,一身寬袍的修長身影走入房內,在沈雩身邊坐下,虔彧則隨侍在側。
「你每天閒著沒事,只會往別人屋裡跑嗎?」沈雩皺眉,不客氣地問。沒錯過芳艾倒抽一口氣的聲音。
澄雲聞言,眼帶媚惑地傾身向她。「照顧美人們,是我不可推卸的責任。」
「照顧?」沒多問他究竟是如何「照顧」人的,因怕聽見太不堪入耳的話。「我不需你照顧。」
「我是藏幽閣主人,美人們需不需要照顧,是由我來判定的。」澄雲略顯輕浮地笑道。
「如果你的眼睛沒有問題,應該看得出來我並不想看見你。」在這裡住了八天,他就出現了六天,她已經懶得和他應對。
「沈雩,不可以這樣和澄雲公子說話。」芳艾低聲勸道。
「不打緊。」他對芳艾溫和笑言。「雩姬的脾性我很瞭解,就是這種個性才特別吸引人哪。」眼尾別有深意地凝定在沈雩臉上。
「公子您……以前從不曾這樣……」芳艾面帶疑惑,細觀澄雲態度。
「以前不曾如此,是因為還沒遇見雩姬,如今見了面,自然心性大改。」
他帶香氣的呼息近在頸畔,沈雩不喜他人如此迫近,倏地起身。
「公子,請自重。」
「好,我自重。」他理理衣襬,正襟危坐。「妳可以坐下了,我不會對妳怎樣的。」
話中暗示沈雩怕他,沈雩不理會他,只說:「巧妍出去太久,我去找她回來。」藉機遁逃。
澄雲沒阻攔她,任她離去。沈雩走到門口,卻遇見準備踏進門的光頭大漢。
門被大漢佔滿了,沈雩無法出去,只得先立在一旁。
「主人,有位元公子來訪,在偏廳候見。」大漢恭敬說明來意。
元震來了?乍聽他已來到,沈雩心跳快了許多。她該以何種態度面對他?她還未拿定主意呀……
「哦?來了嗎?」澄雲細緻的手摩挲下顎沉吟道:「用了八天時間,就從雪裡脫困,跟兩天即返回藏幽閣的大漢比起來,是慢了些,不過已比預定日期快上許多。若加以調教,說不定大漢後繼有人呢。」
大漢聽懂了他的話意,不好意思地傻笑著。
「請他過來這裡吧,我和雩姬都在這兒等著。」
「是。」大漢領命離去。
沈雩略顯焦躁不安,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美眸不由自主望向外面。
「這兒坐,沒那麼快來呢。」
澄雲輕易看出她的不安,沈雩心頭慌亂又被取笑,狠狠地瞪了眼澄垂I。
他恍如未覺,悠適地看她。
「姊姊!聽說元大哥來了?」巧妍跑進屋內,衝著她問。
「嗯。」沈雩悶悶的,她也弄不清楚,她是不是想見他……
「姊姊不高興元大哥來嗎?」
「我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她想歎氣了,她是真的不高興他來嗎?
「別擔心,姊姊,元大哥一定會順利帶我們回去的。」
「不是因為這樣……」
「不然姊姊是因為什麼原因悶悶不樂?」
沈雩無語,不知該如何整理心中紛亂的情緒。
「那是因為姊姊還在為元大哥騙了唐劭勁那件事生氣?」巧妍聰慧,一下子便猜到。「要我說呢,我覺得姊姊是因禍得福呢。元大哥引誘唐劭勁相信讒言是他不對,但唐劭勁輕信謠言就對了嗎?真該慶幸沒嫁給他;雖然後來鬧得滿城風雨,姊姊被迫和父親分開在外流浪,可也因此重新體驗人生了不是嗎?當初事件爆發,會造成那麼嚴重的後果,誰都沒想到,可是有個癡情男子為了姊姊那麼認真,姊姊妳也應該給他一次贖罪的機會才是。」
知她說的是公道話,可沈雩又不滿所有人都偏心向著元震。「他的方法原就不對。」
「都是為了接近姊姊呀!原諒他一次吧。」
「簡簡單單就原諒他,我和父親的聲譽找誰賠去?」
「日後叫他多吃些苦頭也就是了。」看姊姊心軟了,巧妍賊笑著胡亂進言。
不過片刻時間,大漢很快帶人來。「主人,元公子等人來了。」
「帶他們進來吧。」被晾在一旁的澄雲終於有機會說話。
「請。」大漢退出門外,元震、小雪和阿焰先走進屋裡,後面跟著唐劭勁和姓夏的書生。
「小姐……」小雪跑過去拉住沈雩手臂,泫然欲泣。
「我沒事。」沈雩安慰地笑笑。
「怎麼連唐劭勁都來了?」巧妍嫌棄道。
「真是熱鬧啊,我的藏幽閣很久沒這麼多貴客到訪了呢。」澄雲一臉閒適和興味。
沈雩沒多留意他人,目光複雜地和元震對視。看見她無恙,面容緊繃的元震顯然鬆了口氣。
「把沈雩擄來,你有何用意?」元震開門見山對著澄雲問。連日趕路帶來滿面風霜,沒費心整理,俊秀臉龐儘是壓抑怒火後的平靜。
「我的藏幽閣收藏的是美人,雩姬自然得來這裡,難不成要留在你身邊因你而難過嗎?」
「她並非自願來此,你不能留她。」肯定語氣不容置疑。
「哦?那你就留得住她嗎?她想待在何處,得由她自己做決定呢,是不是啊?雩姬。」
在場人士都將視線定在沈雩身上,等待她的決定。
澄雲分明是吃定她了,明知她心境兩極,根本無從選擇。
說回平安鎮,等於原諒元震作為;說留在藏幽閣,又非她所願……
「她無法決定,由我替她選擇。」元震拉住沈雩細腕,轉身要走。
「要從我藏幽閣帶走人,不用先問問我?」澄雲才說著,大漢已擋在門口堵住去路。
元震蘊藏怒意冷笑道:「要我用搶的,你才肯放人?」
「那得看你搶不搶得過了。」澄雲涼道:「既然狀元郎和元公子都來了,就給你們一個公平競爭的機會吧!大漢和虔彧,你們各選一個來挑戰,誰贏了,雩姬就由誰帶走;若贏的是我屬下,她就歸我所有。」
澄雲當起安排人命運的主宰者,看好戲似的涼淡口氣,讓元震心情鼓噪。「難得遇上一個氣勢相當之人,我能說不嗎?」
「那好,你先選,還是狀元郎先選?」
唐劭勁是個文人,哪懂得拳腳功夫。他自知和沈雩之間再無可能,當下搖首拒絕。「我沒習過武,不是他們的對手。」
「好,狀元郎退出戰局,剩下元公子。我不想別人說我藏幽閣欺負人,就由體型和你相當的虔彧出戰,你意下如何?」
大漢如山的體型不是常人能夠與之匹敵的,虔彧看來雖清瘦,仍不可小覷。「無妨。」元震給沈雩一個教她放心的笑容後,先走出屋外,在空地上等候。
大漢各遞一把相同的劍給元震和虔彧,再移出椅子給澄雲坐在簷下,其他人則站在附近。
肅殺的氣氛沒擴延到姓夏的書生和芳艾身上。夏磊迷惑地盯著她看,最後終於忍不住問出口:「師傅?妳是師傅吧?」
芳艾避到沈雩身邊,不看他的臉。「我不是你師傅,你認錯人了。」
「妳明明就是師傅!」看她躲著他,他更確定了。
「我不是。」
「不是的話,為何躲著我?」
「我……」
「黎芳艾,躲了兩年,妳還想躲到哪裡去?!」夏磊低聲譴責。
芳艾也惱了,他都指名道姓了,她還能否認嗎?「死小子,誰准你直呼親娘名諱的!」
親娘?!在場眾人聽見他倆的對話,為芳艾年紀輕輕,卻有個已成年的兒子感到非常訝異。
「妳承認了哦?」夏磊生氣地面對他娘親。「沒想到我真找到妳了,看妳還躲不躲得掉!」
「你找我做什麼?反正我是不可能回家的。」
「不回家,妳待在這裡過得可好了!瞧妳這張面皮,三十六歲了,保養得像是未出嫁的姑娘一樣,甚且更年輕了,害我剛剛見了,一時不敢確定妳就是我娘。」
「不准洩露我的年紀!」芳艾怒吼一聲,大家都瞧著她。
夏磊感到丟臉地摀住她的嘴,拖到一旁繼續小聲吵。
「可以開始了吧?」兩人已各自在空地上站好位置,澄雲出聲道。
「嗯。」
兩人先持劍一揖,凝視對方眼神,在同時間舉劍出招。
劍身互擊的鏗鏘聲響,在寧靜的環境下顯得格外清脆,虔彧招式凌厲,元震也不遑多讓,兩人功力不相上下,一時間看不出誰的贏面較大。
事情怎會定到這般局面?沈雩貝齒輕咬下唇,心中為元震的安危而緊張,卻又暗惱因她而衍生出的諸多問題。如果時間重回原點,就不會有這許多煩惱,也不會有人因她而受到傷害了……
如果時間重回原點的話,她會不會希望前年沈宅的花樹下,不曾有過他與她的邂逅?
她苦澀一笑,明白自己仍希望那場邂逅存在,仍希望與他見面。
沒有他,她的人生必然平順,會從沈家嫁入唐家,成為狀元郎的夫人,或許生下兩三個娃兒,娃兒大了,她又成為祖母,一生無風無波。
但是,元震的出現,擾亂了她既定的命運。她自重門大宅裡出來,走了一遍西北,遇見他,瞭解許多以前不瞭解的事。
她知道何謂喜怒哀樂,感覺到許多感覺,不再像以前,只有美麗的軀殼,卻沒有真實的思想。如果時間重回過去,她仍願與他相遇哪……
過了約一盞茶時間,元震和虔彧仍未分出勝負,虔彧不耐如此拖延,出招更凶狠,趁元震不備,直取他左肩。
眾人不約而同低呼一聲,以為要刺中了。
元震微笑側身一退,感覺到對方的心急。虔彧亂了陣腳,看來他成功在望。
元震移動的腳步穩重流暢,心裡不慌不亂;反觀對方為求速勝,反而露出招式上的破綻,讓他撿了便宜。
他白芒畢露的劍尖旋轉一挑,從虔彧袖口俐落削下,沒劃出血口子,卻讓對方持劍的右手衣袖要掉不掉的掛在腕上,狀極狼狽,故意警示虔彧沉穩些。
虔彧臉色一青,知道自己心亂了,平穩呼息後力持鎮定。
又回到旗鼓相當的狀況,虔彧明顯的凝神專注,相較於元震帶笑的沉定,是兩種極大的反差。
沈雩、巧妍和阿焰有過上回經驗,看得出居於上風的元震,又藉由比武來紆解之前為尋沈雩行蹤所累積起來的不安情緒;他不讓對方輕易敗北,不是因為宅心仁厚,而是要多給對方一些時間機會,好讓他化盡梗在胸口的怒氣。
虔彧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功力不如元震,出招的動作不再處於攻守交錯的變化,他知獲勝希望渺茫,開始不在乎自身安危,暴露致命危機的同時,招招狂霸凶悍地刺向元震週身。
元震化攻為守,等候適當時機好一鼓作氣破他招式弱點,迎取勝利。
已無退路的虔彧用足氣力,握劍的手筋骨錯結,不留情的砍向元震左臂,元震閃得快,只被劃出一道稍見血絲的細痕。
沈雩心房一顫,不自覺往前踏出一小步。
「哦?虔公子生氣嘍。」元震還有心情開玩笑,根本不知觀戰的沈雩有多緊張。
元震抹去迷人的笑臉,開始反攻。
眼看元震勝利在望,澄雲從椅子上站起來,在沈雩沒注意到的時候,輕聲走向她,與她並列,兩手輕攏沈雩纖細雙臂,俯下臉在她耳邊溫柔說著:「刀劍無眼,別靠得太近,以免受傷。」
「你!」他曖昧的舉動,分明是故意引得元震分心。她想拂開他的手,他卻故意靠得更近。
元震眼尾餘光掃視到澄雲不軌的動作,明知不能分心,還是多看了一眼。就那麼關鍵的一眼,虔彧把握住天賜良機,趁隙挑開元震長劍,劍尖沒有遲疑的狠狠刺向元震胸腹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