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地上已經躺了很久,不再去答理那些凶殘的獄卒是否進來。在這段時間裡,我休息著,實際上陷入了沉睡之中。獄卒的折磨已經耗盡了我的精力,不僅摧殘著我的軀體,更摧殘著我的精神。折磨我的人想徹底摧毀我,所以他們計劃的一部分就是故意不讓我休息,結果睡意現在襲上了我的心頭。
我醒來時,仍然渾身發冷,四周仍然一片漆黑。我感到了飢餓,我把這看作健康的一個跡象,因為如果我的身體內部出現了問題或者我生病了,那麼我的身體就不會想要食物。我試著伸展一下四肢,每根骨頭、每塊肌肉都在痛苦地尖叫,但這也讓我信心倍增,因為我仍然有知覺,儘管這種知覺帶給我的是劇烈的疼痛。我身上的所有附件,就連手指和腳趾,都還能動。
又過了幾個小時,既沒有人來折磨我也沒有人來給我送吃的,我開始感覺到我被關在這裡的命運已經發生了變化。儘管我似乎已經完全被人遺忘,我知道情況遠非如此。恰恰相反,我開始擔心有人已經對我的未來做出了決定,而且這個決定絕對是凶多吉少。我站起來,忍著劇痛走了幾步,起初有些搖晃不定,但後來還是找到了平衡。我走到鐵門前,將耳朵貼著鐵門,但什麼也沒有聽到。我趴在地上,想從門下面往外看,但沒有看到門外有人影擋住監獄走廊上昏暗的燈光。
我重新站起來,走到牢房另一端的牆邊,坐下來,盡量壓制內心逐漸越來越強烈的焦慮。如果我當時知道劊子手的馬車就在那一刻已經駛進了皇家監獄的院子,我的擔心還會再糟糕到什麼地步呢?
劊子手的馬車足以讓每個成年人感到不寒而慄,也足以擾亂每個俄國孩子的美夢。這很可能就是這輛馬車的用意,因為讓即將被處死的囚犯更感恐懼只是短暫的效果,而讓大眾產生恐懼卻具有更加廣闊、更加持久的意義。馬車由四匹烏黑的馬拉著,當它們奔跑起來時,它們的馬鬃就像受傷的烏鴉一樣飛舞。馬車被漆成黑色,車廂像個盒子,沒有窗戶,因為它回來時就變成了靈車。車廂後面的架子上插著各種各樣骯髒的斧子和其他致人於死地的器具,而死本身是不需要憐憫的。當這輛馬車轆轆駛過時,老婦人們會伸出手指,從指縫裡往地上吐痰,並用手劃著十字;孩子們會用手捂著眼睛跑開。我自己在普加喬夫受刑那一天就看到過這輛馬車;監獄裡的獄卒們雖然常常看到它,就連他們也不願意久久地望著它。我覺得劊子手本人是個施虐狂,因為他在處決普加喬夫那天舉起他那巨大的斧子,將斧子砍進那個哥薩克的脖子時,他似乎感到異常興奮。
黎明前一個小時,這輛不祥的馬車轆轆地駛進了監獄的大門,停在了灰濛濛的院子中央。衛兵們已經知道這輛馬車要來,所以看到它進來時並沒有感到驚訝,也沒有為監獄大門吱吱嘎嘎地打開而感到吃驚。不過,他們的確感到有些古怪,因為馬車裡沒有出現劊子手那巨大的身影,而是伸出來一隻強壯的胳膊,肌肉發達的手在召喚他們靠近一點。
衛兵互相看了一眼,這不祥的手勢又不耐煩地重複了一遍。兩個衛兵極不情願地向車門走去,就像他們要走向某個敞開的地窖一樣。
一隻穿著馬靴、裹著毛皮護腿的腳猛地踹在其中一個衛兵的臉上,將他頭著地踢倒在石頭地面上,失去了知覺。第二個衛兵看到劊子手張開大嘴衝著他微笑時呆在了那裡,然後跪到了地上。從馬車車廂裡跳出來了哥薩克「狼頭」。
他的手像某種動物一樣敏捷、優雅,流暢的一擊就打倒了第二個衛兵,然後抓起車廂後面架子上的一把斧子,扔向跑過去準備關上大門、封鎖院子的第三個士兵。斧子擊中了士兵的後背。坐在馬車伕座位上的兩個人甩掉了披在身上的黑色跟班斗篷,露出了他們身上的狼皮護肩,以及他們戴在脖子上的用狼牙和狼爪穿成的項鏈。
「哥薩克!」牆上一個看守驚恐地喊叫道。「哥薩克!」監獄裡駐紮著十幾個士兵,是守衛監獄的;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大多數士兵都還在宿舍裡,沉浸在睡夢中。他們跌跌撞撞地從床上下來,抓起武器;其中兩個士兵一頭跑進了院子,結果立刻被從馬車伕座位上跳下來的兩個哥薩克砍倒。其他士兵從睡夢中驚醒後,驚恐萬狀,不知道襲擊他們的哥薩克究竟有多少人,而且看到幾個士兵被如此嫻熟地砍倒後,立刻插上營房的門閂,採取了防守的姿態。
「狼頭」沒有放慢速度。他扔出斧子後,直接跑向了囚室區。兩個只知道折磨犯人的獄卒喝了一整夜的伏特加,醉醺醺的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他砍斷了一個獄卒的脖子,然後將刀把砸向另一個獄卒的下巴。
我聽到了喊叫聲,一直在仔細聽著那可怕的聲音,但那聲音現在離我越來越近。當我的囚室的鐵門閂被一腳踢飛,牢門被踹開時,整個監獄似乎都在迴響著叮噹聲。門口站著「狼頭」,風燈的亮光襯托出他巨大的身影。
我記得我試圖舉起手臂來與他搏鬥;不過說實話,我記得不太清楚了。我知道我當時又是吃驚又是害怕,我的本能在告訴我要搏鬥,我的腦子也在對我的身體喊叫著,要我搏鬥。不過,如果說我曾經反抗過的話,「狼頭」立刻制服了我。他一把抓住我的頭髮,像孩子拖著娃娃奔跑一樣將我拖出了囚室。
我們來到了外面的院子,整個世界在我眼前一片模糊。我抓住拖著我的那只胳膊,但這恰好幫助「狼頭」把我拽到了馬車旁。然後,他把我朝車廂一摔,力氣大得我一口氣沒有能喘上來,差一點失去知覺。我看到兩個哥薩克砍斷了馬車的挽繩,穩穩地抓住一匹馬的韁繩。「狼頭」將我扔到沒有鞍具的馬背上,和他一起來的兩個哥薩克跳上他們剛剛割斷挽繩的兩匹黑馬,姿勢優美得好像他們天生就是在馬背上長大的一樣,然後留下一匹馬給「狼頭」。
不知為什麼,騎到馬背上那種感覺對我是一種安慰,我的手指本能地抓住了馬鬃,身子伏在了馬脖子。馬跟著那些哥薩克的馬一起來到了敞開的監獄大門口,停了下來,又轉過身來。
兩個哥薩克在等「狼頭」,可他似乎並不著急--可以說一點也不著急。我回頭張望時,看到他挺直了身子站在院子裡,怒視著監獄,那些本該守衛監獄的士兵現在都驚恐地躲在自己的營房裡。他看到離他幾英尺外接雨水用的桶旁有一個人影在瑟瑟發抖,而且一定看到了那個人衣領上的皇家徽標。「狼頭」一把抓住他,將他臉朝下摔到他腳跟前的卵石地上。我認出那個人就是在過去兩個星期裡折磨我的主要的審訊人。
「狼頭」拉下自己的褲子,對著審訊者的後背開始撒尿。他不慌不忙地撒著尿;營房窗戶裡那一張張臉全都嚇白了。這個讓大家魂飛魄散的哥薩克然後跳上第四匹馬,騎到大門口和我以及其他人回合,然後用低沉而洪亮的聲音說道,「我是狼頭!我有權利在我的族人面前將這個人處死,因為他殺了我的哥薩克兄弟!」儘管他用的是俄語,我仍然能夠聽懂。雖然這並不能給我帶來任何希望,我仍然巴不得立刻離開這監獄。
可「狼頭」還沒有完。他又調轉馬頭,將馬的後腿直立起來,回頭喊叫道,「告訴你們的女皇,她只是一個長著一對大乳房的胖婊子!」
他猛地一磕馬肚,我們立刻疾駛而去。太陽這時剛剛從地平線上升起。
「狼頭」騎在前面,另外兩個哥薩克一左一右地將我夾在中間,根本不給我機會逃跑。我們穿過沒有人跡的森林,直到馬匹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才放慢速度。「狼頭」勒住馬,將我們帶到了林間的一小塊空地中,周圍是茂密的灌木叢,那裡繫著另外四匹馬。
「狼頭」跳下馬背,另外兩個哥薩克也跳到了地上。我赤身裸體,渾身凍得發抖,順從地學著他們的樣子。不過,由於他們似乎很放鬆,我又重新盡我所能飛快地跳上我剛剛跳下來的那匹馬。他們早就料到了這一點。一個哥薩克立刻抓住我的頭髮,他和他的同伴將我平放在森林裡積雪覆蓋的地面上。他們為首的那一位像一座塔一樣站在我身旁,取下了他頭上戴著的狼頭,露出了他的臉。
是戈爾洛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