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艙室裡面,女士們在吃著麵包、奶酪,喝著酒。飲食的香味夾雜著她們噴灑在澤普莎身上的芬芳,與我剛才在外面呼吸的寒冷空氣形成強烈的對比,我覺得自己像掉進了一個裝香料的容器內。我坐下來,依偎在毛皮裡面,她們給我遞來吃的。我接過一塊圓形麵包和一團三角形的奶酪。「告訴我,」貝耶芙魯爾伯爵夫人說。她那瘦削的臉朝前傾斜,不停地用舌頭舔那老是嘟著的嘴唇。「你是一個不喝烈酒、不幹任何壞事的美利堅清教徒嗎?」
我驀然覺得大家都在注視著我,心想她們在我剛才出去的那陣子是不是議論我了呢。伯爵夫人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剛好接過安妮·謝特菲爾德遞過來的一杯葡萄酒,於是我舉起酒杯說:「我喝酒。」
「是的,清教徒也喝酒,」夏洛特·杜布瓦傻笑著說。
「如果你是問我信奉什麼宗教——」
「我們問的就是這個,」米特斯基公主也來插嘴。
「好吧。我在一群基督教長老派教友的身邊長大,小時侯接受了他們的全部教義。打那以後,我個人的信仰經歷了無數的變化,我想這個就不值得提及了。」
「塞爾科克上尉,她們對你的道德準則更感興趣,」安妮說著,用她那蔚藍色的眼睛盯著我。
「更具體地說,是對你可能涉足的壞事感興趣,」伯爵夫人插了一句,然後笑出聲來。
「哎喲,他的奶酪掉到地上了!」
「瞧他臉紅了!」
「比阿特麗斯,再給他拿一塊,」米特斯基公主口氣嚴厲地命令道。
那個戴著帽子的侍女快步走到我坐的地方,把一塊奶酪放在我手中握著的麵包上。然後我們倆都去摸那一團掉到底板上的三角形奶酪,兩人同時抓住了那塊奶酪。她下意識地抬起頭來,那一瞬間我們打了個照面,而我看到的這張臉跟車上其他人的臉區別之大,猶如外面的寒風和艙室裡頭香味濃烈的空氣。她們幾個都塗著口紅,搽著粉,灑著香水,掛著珠寶,而這位侍女身上沒有任何裝飾;我注意到她五官很單純:直溜的鼻子,蒼白的嘴唇,尖細的下巴。我注意到,除了這些樸實無華之美以外,還有她的眼睛,既不是綠色,也不是褐色,而是兩者兼而有之,炯炯有神,令人不敢逼視,但又是那樣沉穩,宛如刮著大風的山頂上一棵屹立不動的樹。我不是說雪橇上其他的女子猝然之間變得不可愛了;但是我第一眼看到帽子下面的那張臉,就改變了對其他人的看法。
米特斯基公主喊她什麼來著?比阿特麗斯。她拿起我手指上那塊粘著棉絨的奶酪,回到公主身後她自己的位子上。
我強作笑容說:「好了,女士們,如果你們想知道一個軍人的道德準則,特別是我這個軍人——」
那個叫澤普莎的侏儒打斷了我的話。「你幹嗎不說英語?」她用英語發牢騷。「我們大家都懂,要是有誰不懂,我可以給她翻譯!我們希望你講自己的母語,因為你的法語講得忒蹩腳!」她說到「蹩腳」這個詞時腦袋搖晃了一下以示強調,然後兩眼逼視著我。我一下子從大家的活寶變成了老師,她感到有些憤憤不平。
「好吧,」我緩慢地用英語對澤普莎說。「那麼請允許我告訴你們。在上大學的時候,我學了法語,直到現在都講得不怎麼好。我還研究過宗教,當時心想將來可以上神學院。老師教導我應該把自己的身體培育成上帝結實的殿堂。現在我不覺得自己像座殿堂,我也很害怕,不管上帝住在什麼地方,如果他真的住在我的身上,那他就不是上帝了。我出於習慣,非常愛護我自己。我不喝烈酒,對這種東西從來都沒有癮。我不吸煙,但是覺得煙的味道很香。我很適合紀律嚴明的軍隊生活。」
「可是上尉,你壓根就沒提壞事,」貝耶芙魯爾伯爵夫人柔聲地說。
「壞事?」她把我當作一個孩子讓我很惱火,我就故意裝做一副孩子樣。
「你當然知道我指的是什麼,」她搖晃著腦袋說。「我們聽到過很多故事,講的是女人跟著軍隊到處跑。」
「就是回憶傷心往事的故事,」夏洛特插了一句,說完皺了皺鼻子。娜塔莎·米特斯基先是厭惡地抱怨,然後又哧哧地暗笑。
「講吧,講吧,上尉,給我們講幾個,」伯爵夫人慫恿著,她弓著背,翹起下巴,腦袋微微後仰。其餘幾個人都湊上前來,像觀看比武似的。看見我不理睬,伯爵夫人說:「你現在幹嗎要猶豫?當時是不是也猶豫過?瞧他眼睛往別處望!呵,你們看他的眼睛一閃一閃的!」她的聲音驟然變低,成了柔和的女低音。「你是害怕得病?還是,你可能是……是個童男?」女士們喘著氣,用修剪過的手指按著嘴唇。
「我不是童男,」我說。
「哦,不是?」伯爵夫人的眉毛上揚,跟頭髮成了一線。
「不是,我是個鰥夫。」
伯爵夫人臉上的光澤頓時黯然。艙室裡能聽到的只有雪橇滑板飛快地移動的聲響,這聲音突然變得有些沉悶。
大家沉默不語。最後凍得全身僵硬的戈爾洛夫進來暖身子,我就出去騎馬。
剛開始那匹騸馬只是沿著路邊走,還不時地跳躍著,彷彿覺得背上有人騎著很舒服。我也覺得胯下的馬背很讓人愜意。
雪橇快得讓我有些驚奇。我不時地要策馬狂奔才能跟雪橇拉開適當的距離。這是一段兩邊有密林的道路,由於樹木遮擋住了飄雪,道路上積雪的厚度基本一致。車伕高高的個子,瘦骨嶙峋,穿著一身定做的紫色衣裳。他很聰明地控制著馬匹的速度,在可能有埋伏的路段,比如兩邊是茂密的森林或者山丘,他就趕著馬兒飛跑;到了開闊地帶,儘管有雪飄落下來,儘管他忍不住還會搖動鞭子,但還是慢了下來讓馬兒悠哉游哉地大步走。
我們跨過一條條河流和小溪,看到它們都冰凍得像絲帶一樣。過第一條河的時候,我騎著馬跑到簡陋的木橋正中央,發現我的坐騎踏在齊腿深的冰塊堆裡很危險;我下了馬,牽著它小心翼翼地走到對岸,正想喊叫讓後面的人小心,卻看見雪橇拐出了正路,沿著河邊一條寬而平坦的小道,飛快地躍過了冰凍的河面,爬上河堤,到了對岸。到了第二條河邊,我避開了橋樑,發現只要自己讓坐騎平穩前進,只要道路直,河面上的冰足以能支撐住馬蹄。
路上很少看到當地的行人。偶爾有兩個步行的農民,前頭還有一個人趕著牛車,看到我就鞠躬,摘下頭上的帽子。然後看到雪橇打他們身邊過去,就連忙跪在地上,用前額磕碰路上的冰雪。
又是一條河,是迄今為止最寬的一條。我停在河堤上觀看幾隊農民和生意人來來往往地過河。我本想等雪橇趕上之後再往前走,不料車伕猛地轉了一個彎,駕著雪橇往河流的上游駛去,把冰當做了路面。由於碰到的行人越來越多,我趕緊騎在雪橇旁邊。這時車伕不停地擺動著鞭子,生怕碰著路邊呆望著我們的行人。
天還沒有黑我們就到達了別連契科莊園。這個莊園的四周長著光禿禿的果樹,木頭房子旁邊有許多彎彎曲曲的山牆,就像一個長滿了傘菌的樹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