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佩奧特裡把馬停在了「白雁」客棧門前,戈爾洛夫從雪橇的底板上站了起來,臉上掛著一副威嚴的神情,大步走下來——他的腳沒有踩到金屬的踏板,而是一個倒栽蔥摔倒在街道的冰雪上。佩奧特裡看到了卻沒有吭氣,只是彈著舌頭,把馬趕走,讓我來扶戈爾洛夫站起來。
戈爾洛夫用手擦去鼻子上的血,然後注意到「白雁」客棧燈火通明的酒館裡飄出一陣陣歡快的笑聲。「呵,」他說,「呵。」他飛步登上台階,又去找酒喝。我沒有阻攔他,因為我早就知道阻攔也是無濟於事。何況我自己因為今晚的事情激動不已,看來是睡不著覺了。
我們走進酒館的時候,裡面的熟人看到了都大聲打招呼;當我們脫下斗篷,露出正規的制服時,大家都吆喝著鼓掌,我們接受了這種善意的歡呼。戈爾洛夫讓大家每人來一杯,就這樣我們沉浸在與戰友重逢一般的歡樂之中。
我們在那裡待了不到半個小時,旅店的老闆就走上前來,遞給我一個紙條,湊到我的耳根低聲說道:「這是剛送來的。」還沒等我打開看,他就離開了,顯然有人告訴過他這是要保密的。紙條上寫道:「現在就來。單獨。白色的房子,大路的頂頭。看後燒掉。」落款是:「謝特菲爾德勳爵。」
要在大街旁邊的過道上站穩腳跟很困難。剛剛降臨的一陣嚴寒把很富韌性的雪泥凍成堅硬、鋸齒狀凸出的冰塊,如果不是車轍太深,我真寧願在道路中間行走。街上其他的人都很難正常地步行——或者說,誰都可以正常地步行,這得看他的外表:因為這個時候街上其他人個個都喝醉了。有兩個瑞典人站在麵包店的窗口前爭吵著,麵包店早就關了門,窗口前面黑黝黝的;他們顯然是在買什麼蛋糕的問題上發生了分歧。還有三個搖搖晃晃的德國人開心地吆喝著對兩個妓女吩咐什麼事情,那兩個妓女跟著他們趑趄而行,嘴上用法語唱著淫蕩的調子。(據戈爾洛夫說,聖彼得堡所有的妓女,不管真正的國籍是哪裡,都冒充是法國人。)我離開了「白雁」客棧,走了好遠還能聽到戈爾洛夫那洪亮的嗓門在前面餐廳裡講他的戰鬥故事。
在我的前面,可以看到遠處街道頂端的住宅裡透出光亮。那是一排三層樓的建築,顯然很時髦;而這邊「白雁」客棧周圍是一片高雅的旅館、酒店和商店。在這兩片建築之間蹲伏著一排五顏六色的低級房屋。我經過一家酒館門口時,從那燈光昏暗的破門裡傳出來一陣吼叫和威脅的聲音,混雜著嘶啞的笑聲。街道的對面是一個沒有粉刷的旅店,可以聽到樓上的喊叫聲,一個男的用德語惡狠狠地罵著,一個尖利的女人聲音用更粗魯的話回應著他。「你孤獨嗎?」一個聲音用法語對我說。我費了好大力氣才看見一家蠟燭店門口的黑暗處蜷縮著一個臉上塗脂抹粉的婦女,她身上緊裹著一件斗篷,只露出一張臉。我從她面前走了過去,又停下腳步,從口袋裡掏出最後一枚硬幣,轉回來遞到她站著的黑暗處。一隻瘦骨嶙峋的手從斗篷下伸出來,抓住硬幣,然後退回到黑暗中。我繼續往前走去。
路過這一帶地方我並不害怕,當兵的時候像這樣的地方去得多了。但是我對這種狀況感到驚訝,而謝特菲爾德居然沒有把這一切告訴我,我就更加驚訝了。我開始猜測謝特菲爾德秘密召見我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身後有玻璃破碎的聲響,我猝然回轉身去。聲音來自遠處街道旁邊的那個旅店,那裡一男一女罵個沒完。我放下手臂——剛才我擺好了搏鬥的架勢——繼續前行,心想這是街道兩旁像隧道一樣的建築以及寒冷而凝滯的空氣才使得響聲分外刺耳。但是,我也知道我這是自欺欺人。我有些害怕了。
我意識到自己害怕了,這使我懷疑是否真的看見了一個人的輪廓。這個人在我轉身的一剎那間消失在在我的身後。
我到達了謝特菲爾德家的大門,驀然回過頭去看著後面的街道,但是只看見烏雲遮住月亮帶來的一團黑暗。
大門沒有上閂,是沉重漆黑的鐵門。我推開時,大門發出尖叫聲,關上的時候也吱吱呀呀的。在走廊上靠近裡屋門口處亮著一盞燈,燈芯是經過修剪的,這樣它只照出一個亮點,引導來人朝裡走,卻又不讓人看清燈周圍的東西。房屋很氣派,有石膏柱和雕花的窗戶鑲邊。只有樓上兩間屋子裡亮著燈;我走近時才看見大廳裡也燈火通明,光亮透過厚重的窗簾射到了外面。
我走到門口敲門。等了一會兒,正要再敲的時候,門一下開了,謝特菲爾德把我讓了進去。
他直到我完全進了屋,關好了門,才開始說話,而且非常客氣,非常高興。「塞爾科克上尉!你能來真是太好了!」
一絲悠悠的花香撲鼻而來。我在舞會上碰到謝特菲爾德的女兒時也有這樣的氣味。同時還有一陣絲綢的沙沙聲從樓梯頂上方傳來,樓梯是從門廳處上去的。我不由自主地朝上看,什麼也沒有看到,便匆忙地握住謝特菲爾德伸出來的手。他接過我的大衣,掛在門邊一個紅木架子上,然後帶著——應該說是強迫——我來到前面的客廳裡。
我一瞬間的印象是,屋裡塗刷著一層富有男性風味的褐色,整個牆壁包著淡棕色的油漆和橡木的護壁櫃。唯一的點綴是稀稀落落的幾幅英國紳士騎馬縱狗打獵的繪畫。客廳的壁爐內有一團小火絲絲地燃燒著,散發出一股淡淡的香煙味。謝特菲爾德關上客廳的門,領著我來到壁爐旁一個長背靠椅前,然後自己坐在對面另一個靠椅上。「你找到這幢屋子沒費多大勁吧?」他問。
「是的。」
「你來這兒時告訴任何人了嗎?」
「沒有。」我心裡卻說:可是你告訴別人了,因為有人跟蹤我。
「你想喝點什麼嗎?我今晚上給幾個僕人放了假,不過我這兒有白蘭地。」他指著一個雕刻很精緻的餐具櫃。
「謝謝,不用了。」
「那麼來袋煙吧。『征服』號輪船給我帶來了弗吉尼亞的煙草,用不著我告訴你,那是世界上最好的。」
「謝謝,可我現在不想抽煙。你自己來吧。」
「你不介意嗎?」他說著,已經填好了煙斗,然後從壁爐裡拿起一根小棍子,點燃了煙,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噴吐著藍色的煙霧。
他不知是什麼原因故意拖延著。「先生,」我催促他,「這次會面為什麼要搞得這麼神秘呀,我真弄不明白。」
我聽到門閂響動的聲音,而門閂顯然是上了油的。謝特菲爾德背後的一扇門悄然開了,一個黑眼睛的人走了進來,那天從「征服」號船上下來的正是他。
我不知道自己的臉上是否露出了驚訝的神色。我極力掩飾這一反應;如果我真的大驚失色的話,那麼我跟其他任何人第一次見到他時的反應沒有什麼兩樣,因為這個人擺出一副嚇人的架勢。謝特菲爾德肯定沒有看到我的第一反應,因為他一聽到門閂響就轉過身去,說:「啊,蒙特羅斯先生!珀西瓦爾·蒙特羅斯,來見見塞爾科克上尉。」
蒙特羅斯走上前來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指長而有勁,是一雙軍人的手。「對不起,塞爾科克上尉,」謝特菲爾德補充了一句,「我忘了你的名字。」
「基蘭,」我說。
「對了,當然是基蘭。」謝特菲爾德仔細地察看著我,而蒙特羅斯那雙黑色的眼睛也盯著我,就連他後退到沙發上坐下來的時候,眼睛也沒有離開我的身上。事實上,在隨後的談話中他們倆始終都在端詳著我。「蒙特羅斯先生,」謝特菲爾德繼續說,「在貿易方面給我們提建議,具體地說,是貨物的運輸問題。」
我一言不發,試圖躲避因為被別人注意所引起的尷尬。
「謝特菲爾德勳爵告訴我你穿越了邊境而來,我就更渴望跟你談談了,」蒙特羅斯說。他的聲音深沉,口音表面上經過修飾,但用詞的內涵仍然是粗俗的,就像一個出身低微,後來受過教育的人——跟我的情形不無相似。
「凡是能夠讓我們在貿易路線上取得主動權的、可以收集到的情報都是至關重要的,」謝特菲爾德很圓滑地補充說。「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如此謹慎地安排這次見面。」
「讓競爭在黑暗中進行並沒有什麼壞處,」蒙特羅斯接著說。
我盡可能不動感情地點點頭。「哦,二位先生,如果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很樂意幫忙。」
「上尉,我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謝特菲爾德說,「如今並不是每個來自美利堅殖民地的人都像你這樣忠於英國的利益。」
「我離家很久了。情況已經糟糕到這種地步了嗎?」我一邊說一邊瞅著蒙特羅斯,因為他直瞪瞪地盯著我。
「我也不知道,」他說。「我整個冬天都在俄國,沒有注意政治新聞。」他的謊撒得很蹩腳,我想他自己也意識到了,因為連忙補充說:「我對這樣的事情不關心。」
我心裡突然一亮,知道這不是事實真相,而且恰好與事實相反。蒙特羅斯不是貿易顧問,就像我不是教皇一樣。極有可能,他是一個關鍵人物。有關他的一切都說明了這一點。我發現了他身上的危險,但我並不害怕;我趁他不備問了他一個問題,而他憑直覺撒了一個沒有必要的謊。
謝特菲爾德似乎知道了這一點;他接過我剛才隱晦的質問。「那麼你與政治無關了,上尉?」
「恰恰相反,我對家鄉的安全和穩定極為關心,就像每一個跟我年齡相仿的弗吉尼亞人一樣。但是我見到的戰爭越多——特別是其他國家人民的戰爭——我就越不希望本國人民挨打。」
「說得好,」謝特菲爾德繼續像蒙特羅斯那樣觀察著我。但是前者把我當作一個實驗室的標本來進行研究,而後者則似乎是在量我的身長,好去配一副棺材。
我再重複一遍,我並不害怕;恰好相反,我的自信心增強了。我面前的這兩個人正在密切注視著美利堅在俄國的特工,很顯然他們懷疑我了。但是他們目前掌握的只是懷疑;如果他們有任何證據的話,我已經沒命了,包括戈爾洛夫在內,誰也不知道我是怎樣被拖到死亡線上去的。
在隨後的幾分鐘裡,謝特菲爾德繼續玩弄他的鬼把戲,向我打聽有關進入俄國的具體路線,硬要我說出道路有多寬,狀況如何,彷彿是要證實他們的一個想法:陸路對英國船隻的優越性並沒有構成挑戰。我覺得他們是把我當做傻瓜——要不他們並不在乎我看穿了他們的把戲。最後謝特菲爾德說:「天不早了,我知道你明天出發,還有一些準備工作要做。謝謝你滿足了我們在這個問題上的好奇心。」
「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我很樂意。晚安,蒙特羅斯先生。」
蒙特羅斯生硬地點了點頭,留在後面。謝特菲爾德站起來領著我走到門廳。我可以肯定從「白雁」客棧一直跟蹤我到這裡的就是蒙特羅斯;我剛進屋的時候謝特菲爾德故意拖延時間是為了讓蒙特羅斯有機會繞到屋子後面進來,然後再假裝他一直都在屋裡。我斷定在回去的路上他不會跟蹤我。
我披上斗篷,繫好圍巾,謝特菲爾德說:「上尉,我希望你能理解在這些事情上我們需要保密。很抱歉,給你惹麻煩了。」
「沒關係。」
「我知道杜布瓦侯爵把你當朋友看待,我也希望你把我當朋友。如果你需要什麼,別客氣,只管說就是。」
「有一樣東西。」
「說吧!」
「我想要一袋弗吉尼亞煙葉,你剛才答應我的。」
「當然可以!那你現在就拿去。」
他回到客廳,拿了一袋煙葉後很快又轉了回來。這玩意兒在這個地方可是寶貝。我謝了他,走到夜空下,心裡納悶:我的斗篷似乎有一股謝特菲爾德女兒的香氣,而我在舞會上見到她時並沒有穿斗篷。
回到「白雁」客棧我的房間裡,我在床上坐了好幾分鐘,整理紊亂的思緒。然後,我起身走到牆邊支架旁我的斗篷跟前,把手伸到口袋最裡頭,取出煙葉,送給佩奧特裡。我摸到那袋煙葉的時候手觸到一張紙片。掏出來一看,是羊皮紙,有輕微的香氣撲鼻而來,是安妮·謝特菲爾德的香氣。
紙上有幾個細長、娟秀、醒目的字:「小心驗證人。」
我脫下衣服,放在床上,但是我知道今夜我是睡不著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