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晨的陽光很明亮,一陣持續而強勁的南風把霧氣吹到了地球的北極。
我和往常一樣比戈爾洛夫起得早;也顯然比佩奧特裡起得早,因為我走出」白雁」客棧的時候,他並沒有駕著雪橇在外面等候。但是,聖彼得堡有許多出租雪橇。我走到一輛停靠在旁邊似乎是出租的單馬雪橇前面。「去港口嗎?【原文為俄語。--譯注】」我問趕馬的人。他從嘴上摘下煙斗,點了點頭。我鑽進他身後的車廂裡,雪橇出發了。我對他講的那個俄語單詞是從戈爾洛夫那兒學來的,但願我跟車伕講的目的地是港口,而不是當地的監獄、修道院或者瘋人院。想到由於誤解可能會去各種可能的目的地,我笑出聲來;在這個晴朗的早晨我的情緒很好。
隨著陽光越來越明亮,樓房的頂端逐漸顯現。熱得冒煙的瀝青散發出濃烈的氣味,直朝鼻孔撲來,大頭木錘的匡啷聲震得耳朵發麻。到了一個冰封的港口邊緣,我看見幾隻船擱在岸邊,傾斜著,一群裝配工人在補洞,換船殼的外板,在裂縫處釘釘子。我嗅到了海水的氣味,凝視著遠方的海灣。只見風捏碎了被冬天揉成冰塊的波浪;一座座冰雪構成的島嶼斷裂在那裡,緊緊地擠靠著海岸,使得最上面的冰堆看起來渾然一體;但是,在離岸邊較遠的海上,大浪推起巨石般的冰塊,彷彿在戴著白帽跳舞。
車伕放慢了速度,把臉轉向我。我朝一排旅舍和飯館的方向做了個手勢,他恭維我似的把車停在最豪華的一家餐館門口。
我走進這家餐館,在對著門的後面一個角落找了個位子坐下,叫了一點肉燉青菜和一杯淡啤酒,靜靜地坐著聽別人閒聊。我聽到一個德國海員說俄國的冬天就像一個賴著不肯走的客人,即使在有可能轉暖的時候也保不準會突然變得很冷。坐在我身邊的幾個船長彼此之間反覆斷言還要等兩個禮拜船隻才可以揚帆出海,否則船隻就會被參差不齊的冰塊砸成碎片,而這樣的冰塊塞滿了港口。
我覺得這是好消息。當時冒險走陸路到俄國來,這步棋看來是走對了。從倫敦坐船可以避開北歐冰雪阻塞的道路,比我走陸路要快得多,可是港口冰封就意味著我贏得了時間。兩個禮拜之內我都不可能得到富蘭克林答應從海路給我送來的任何信息。不過,既然美利堅在俄國的特工被切斷了聯繫,英國如果在俄國也有特工的話,情況也會是如此。富蘭克林跟我採取的保密預防措施使得我有了足夠的時間,不必擔心來自英國特工的任何危險。
聽了一個小時,我確信港口封凍至少還有半個月,便決定回「白雁」客棧去。剛付完早飯的錢,一個年輕的船員上氣不接下氣地衝進來喊了一聲:「有船帆囉!」全餐廳的人都鴉雀無聲。
突然大家吵嚷著擁進街道,跑下碼頭。我在人流的推動下跑了出來。剛開始大家彷彿不太相信,還是走著,不一會兒全都跑了起來,頃刻間幾家餐館都空無一人。連修船的工匠和在路上鋪瀝青的工人也扔下了手頭的活。
人群似乎彙集了全聖彼得堡所有的海員,大家都擠在碼頭上。碼頭的支柱仍然矗立在冰中。「沒有哇,我怎麼看不見!」我周圍的人相互喊叫著。在碼頭的邊緣處,有一個小伙子站在一堆桅桿上面,不停地用手指向一個人,是他首先知道了這個大家都表示懷疑的消息。人群相互推擠、爭吵、用手亂指著。我在人群中極目觀望,瞥見了大浪翻騰、冰片起伏的海上有一片白帆迎風飄動。支撐著船帆的桅桿緩慢地搖晃著,震顫著,朝這邊駛來。
「他是怎樣讓船舷躲開冰塊的?」我身邊的一個德國人急於知道答案。
近旁的一個荷蘭人回答說:「喏!瞧見了嗎!他一直都是朝南開的,順風破冰而行。他調整船帆順著風向,跟冰塊齊頭並進,冰塊在船的兩邊漂流!」
他們還說了一些類似的話,我聽不懂。他們對這個駕著船駛向幸運和輝煌的人表示敬佩和羨慕,佩服這個人戰勝了他們大家都不敢去面對的危險。「有誰看得清旗幟嗎?」又有人嚷道。隨著桅桿越來越近,大家都睜大眼睛找尋。有一個船長從上衣內掏出一副望遠鏡,察看著,然後把望遠鏡遞給身邊的人;每一個拿到望遠鏡的人立刻就安靜下來。這時我已經看清了,只聽到一個沒有望遠鏡的英國海員踮著腳站在木頭堆上大聲喊道:「英國國旗!是英國國旗!上帝保佑國王!」
到達一塊伸入海灣之中攔腰切斷洋流的陸地旁邊後,這條船落了帆。英國海員把一排旗幟拉到桅頂上擺成一條線,又從前甲板上放了一發禮炮。
岸上聚集的人們回敬了一聲響亮而正規的「萬歲!」然後,碼頭上幾條划艇飛速駛過去,很快就把船拖到了緊靠碼頭的地方。
站在我旁邊的一個船長用法語無可奈何地稱讚道:「在整個上帝的世界裡誰也不能像英國人那樣駕船航海。」港口上講各種語言的人沒有一個會對這種看法進行反駁的。
我站在碼頭上,看著船上的海員在船舷上安裝舷門,與此同時碼頭工人、妓女和賣紀念品的小販湧上前去,歡迎他們的到來。首先下來的是船長;緊跟在他後面走下船的那個人匆匆忙忙地把船長撥到一邊,昂首闊步地走過碼頭,揮手喚出租馬車。這樣侮辱一個能幹的船長,簡直是令人髮指的傲慢,因為是他指揮全船度過了難關。船長怒目而視,卻沒有出聲抗議。這個曾經是他船上乘客的傢伙,對他和其他任何人都不加理睬,登上了第一輛聽到他吆喝後前來服務的馬車。他高高的個頭,瘦瘦的身材,黑色的眼睛似乎只會吸收而不會反射光亮。
我匆忙往剛才吃早餐的飯館那裡趕,那個車伕還在等著我呢。我企圖跟上那個黑眼睛的英國人,但是等我從人叢中鑽出來,到達車伕跟前時,那輛馬車早已不見了蹤影。
我示意車伕把我帶回」白雁」客棧。
當時我壓根就不知道,儘管我看到了許多事情,但同時也忽略了一個細節。在「征服」號輪船上不只有那個神秘的英國人,還有一個海員,一個我在此之前見過的人。他名叫希拉姆·馬什,儘管我當時還不知道他的姓名。他是一個美利堅海員,就是曾經在倫敦找到我並把我帶去見富蘭克林的那個人。當那個英國人走下輪船,匆忙地離開碼頭的時候,他就在旁邊觀看。馬什也見到了我;但他躲著沒有露面。他是在等待機會秘密地跟我再次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