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的算盤終究打錯。
既已相互告白、傾心吐愛,加上又曾經有過險些鑄成的親密,他又怎麼可能再甩得掉像朱傾城那樣拗性的女子?
又怎麼可能想採用把時間拉長的方式,逐步淡去兩人之間的情緣?
他已被這嬌嬌女給御住了心魂、勾失了理智,再也掙脫不開了。
拉開的時間愈長,只會令他們再次相見時,愛火燃得更熾烈罷了。
在沒能見著他的日子裡,朱傾城失魂落魄、度日如年,整日念茲在茲的,就只是數算著十五日過去了幾日。
當兩人再次相逢時,魅才一現身便被她的熱情給幾乎融化,其他的念頭都沒了,他只想陪著她、伴著她、吻著她,談情說笑,兩人的手始終緊牽著,到了該分開的時候,她淚眼汪汪地賴在他懷裡,求他別離開她。
眼見黎明即將來臨,捨不得見她哭的他一咬牙,拋去了理智,再度帶她進了夢上。
兩人不但進了夢上,還在她稍事休息之後,他帶著她去工作,陸續進了人類夢界巡遊。
從早到晚他們始終膩在一起,誰都不願先提起「回皇宮」這掃興的字眼,戀人之間永遠有著說不完的情話,就連一句不太好笑的話,也可以令到他們笑到肚皮發疼,即便他們人魔有別,但在相愛的時候,其實就和天底下任何一對戀愛中的傻瓜,沒有兩樣。
兩人愛得難分難捨,直到魅被好友魄給提點兼訓斥的時候,才知道競已過了夢上五日。
夢上五日,人間十五日。
這樣的時間說長不長,但說短卻也絕對不短,因為他們等於是將朱傾城的軀殼給拋忘在人間十五日。
除了朱煩城得面對魂魄出竅、親人焦急的問題外,其實魅也有他自己的麻煩。
那就是無論夢土夢界,凡活人之魂,一概禁入!畢竟若有「人」不小心將夢土的秘密給外洩出去,讓人類對於「作夢」之事多了謹慎好奇,甚至費神研究,或吃藥克制,讓作夢不再單純,夢上將有幻滅的危機。
魅只得拜託他那些同為近策使的好友,如魁、如魄,要他們想辦法代為掩護,千萬不能讓王知曉他又帶人人了夢土。
幾年前的那一回,他先帶著朱傾城到夢土見了寧妃,隔沒多久又帶著她進出人類夢界玩耍,兩人玩得愜意,消息卻不小心走漏讓王給知曉了,先是當眾罵了他一頓荒唐,還摘了他頭號近策使的位置,要他戴罪立功去殲除幾個誤闖夢土,正在到處破壞挑釁的山魑。
受懲被罰的事情他從沒告訴過朱傾城,因為不想讓她不安,但後來他就不曾再帶她入夢土,只是偶爾帶她入人類夢界裡玩耍,但夢界只能在夜晚時有,白晝則不存在,若兩人還要繼續廝守,除了夢上,他沒有別的選擇了。
於是他只得再度壞了規炬,將朱傾城帶進夢土,只是沒想到這一待,就是夢土五日。
這一回之所以會耗了這麼長一段時間,除了卿卿我我、談情說愛外,兩人還幹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朱傾城想要報仇。
「報仇?」
「是的!」朱傾城點頭,「帶我到那些曾經夢到過我的男人的夢裡去!」
魅大概猜到了她的意思,也就沒有阻止。
他帶她進到那些男人的夢裡,看著她昂高下巴、小手擦腰,活像個母夜叉,在人家夢裡聲色俱厲地發狠罵人。
她甚至還撂下了狠話,說要敢再夢見她,或者敢再對她存有半絲邪念,白晝想,就讓她父皇將人推出午門問斬,夜裡想,就遺小鬼來割掉「寶貝」,看你還敢不敢?
狠話放完,魅帶著朱傾城出了跪在地上磕頭道歉的男人的夢,發現魅的嘴角似在隱隱抽動,她不禁拉他止步。
「咦,你是不認同我剛剛所做的事嗎?」
「不是不認同,只是……」
他瞥她—眼,淡淡笑絲染進了眸底。
「公主殿下,你這個樣子會不會太過霸道?白晝時想就推出午門板斬?夜裡時想就遺小鬼來割寶貝?你這樣子的權限,會不會太大了點?」
朱傾城皺鼻嬌笑,偎近他,順手捉起他的指掌,放在自己掌心裡摩挲把玩。
「管他的!反正那都是夢,說得多嚇人都成的,嚇破了膽更好,無論如何總得要讓那些傢伙知道我朱傾城可不好惹,想活命的話就少來惹我,我只有一個,而能夠想我的呢,呵呵,也只有一個。」
帶笑眸光瞥向他,只許他獨佔之意非常明顯。
魅聞言失笑,心頭湧現一股暖流,反手握住那只軟綿綿的小掌。
「算了吧,傾城,你能有多少時間耗在這上頭?」
「我才不管呢!能罵幾個算幾個,說不定還能因此口耳相傳,人人視我如夢中羅剎,說凡是對傾城公主有意思的,夜裡都會發惡夢,看以後誰還敢夢到我?」
知道她那副脾氣肯定勸不過,魅只得順由著她,特意帶她進幾個對她垂涎得最久、夢得最多次的男人夢裡去警告。
大部分的男人都還好,見到她來,見她渾不似往日夢裡的溫柔風情,多半是立刻發抖跪在她面前,乖乖發誓說再也不敢了。
不過仍是有色膽包天型的,見了她競如餓虎出柙一般,作勢向她撲過來,想是以往在夢裡,早已幹慣了這種下流勾當。
但他們的撲勢都失敗了,眼見離朱傾城還遠著呢,人就已先被一隻硬拳頭給打飛了。
那只拳頭的主人是站在朱傾城身旁,長髮藍眼夢魔——魅。
好戲陸續登場開鑼,表情駭人的夢魔會先給對方一頓熱辣辣拳腳伺候,接著,那些貪色男子有的會被戳瞎了眼、有的會被踢斷了骨、有的會被挖出了心肺,甚至有的還會落了個被截斷四肢,只剩個殘軀的結果。
場面極度血腥,卻也極度令人感覺到真實。
那些男人在夢中不斷發出哀號,像是真的正在受虐,在被人分筋挫骨,但無論他們如何掙扎,就是掙脫不出這個惡夢。
「饒了我吧!大爺!好心的大爺呀……」
怪的是明明舌頭已經被拔斷、心也被挖掉了,卻還能夠出聲向那神情狠厲的藍眼惡魔求饒。
「以後還敢再想著公主嗎?」惡魔冷嗓問。
「不敢了!不敢了!打死我也不敢了!」
在說完這句話後,惡夢便會自動結束,而男人也會嚇醒過來,冷汗涔涔也就算了,甚至還有幾個捉緊褲帶,往茅房狂奔換褲子。
見此情況,那甫離了夢界的朱傾城,就會忍不住蹲在地上,揉肚大笑了。
「大哥笑二哥,還不全都是一個樣?瞧瞧你這樣,那才真叫做霸道呢!」
但笑歸笑,朱傾城一點也下能否認,當她看見魅為了她而出手教訓人時,那由心頭不斷湧冒而出的甜蜜。
「始作俑者不許笑!」
魅清懶懶地沒好氣,溫柔的將她圈在懷裡,將頭埋入她發問,邊輕嗅邊閉著眼睛數落她。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會變壞,讓夢魔成了惡魔,還不都是因為你!」
正如傾城所說的,反正是夢,怎麼作都成的,最要緊的是瞧瞧日後,還有哪個傢伙敢再夢見他的女人!
他的女人?!傾城,是他的女人嗎?
這種想法讓魅又是震撼又是感動,於是他無聲地更摟緊了她。
是呀!全都是因為她的!普天下只有她有改變他的能力!朱傾城聽得欣喜,轉過身投進他懷裡,將小手纏繞上他的頸項,快樂地主動獻吻。
「為什麼會突然想吻我?」他雖被吻得意亂情迷,可還沒忘了問。
「因為我要告訴你……」她偏首可愛蜜笑著,「雖然我愛夢魔,卻也更愛那會因為我,而寧為惡魔的夢魔!」
雖然話說得有點拗口,但魅還是滿意地笑了。
意思就是不論他是誰、是什麼身份,她都會一樣愛他不改。
兩人之間不消再有言語,一切都已在不言中了。
夢土裡的日頭是幻象,大地及山巒是幻象,宮殿城牆、林木花草、飛禽走獸俱是幻象。
只有黑霧、白霧、七色彩霧和夢魔族人賴以為生的夢草、夢花,以及那見不著邊際、四通八達的夢河,才是夢上裡不多的真實景觀。
在夢河水上乘舟搖櫓,可以藉由河水到達人間不同的地方,方便藉此到遙遠的遠方,去收集那兒的人夢迴來。
夢河太廣,隨便一趟都得費時多日,所以朱傾城只是聽說而沒有當真去乘舟。
她聽魅說,藉由夢河,管你是西域、是回疆、是東北長白山,甚至是數十重汪洋之外的紅髮洋鬼子國家都可以到達,然後再藉由「出夢」,在當地的夜裡,去遊歷這些奇邦異國。
「好棒!好棒!」
聽得興起,朱傾城開心得不斷拍掌。
「那我要和你乘著小舟到江南,是真正的江南喔,去瞧瞧那兒的湖光山色。」即便只是夜裡的景象也好。
「不行!」魅難得地拒絕了她提出的要求。
「為什麼?」她嘟嘴不依了。
「因為你這次離家太久。」他想起了魄剛剛送來的警告,即便萬般不捨也一定要當兩人之中較理智的那一個,但他還是給了但書,「你若真的想去,那就下一回吧。」
下一回?
朱傾城雙瞳熠熠發亮,明白了他的意思。
意思就是,他已不會再想狠心地拋開她、說什麼永遠不見羅?
與魅不捨分手後,朱傾城的魂魄回到了久違的軀殼,她一張開眼睛,就看見圍哭在床邊的人,其中自然包括了那叫她最是割捨不下的娘親。
「母妃呀,幹嘛哭成這個樣子?女兒沒事的啦!」
每回只要她一 「睡」醒後,便會摟著母親撒嬌蜜語,但這樣的安慰詞卻愈來愈失去說服力了,因為多半下一回,她只會睡得更久點。
一邊是愛情,一邊是親情,兩邊對她都很重要,同樣無法割捨,朱傾城只得疲於奔命,試著兩邊都能兼顧到。
娘只有她一個女兒,如果失去了她,怕會哭得肝腸盡碎,但如果要她舍下魅,那麼那個可能會哭得肝腸盡碎的人,就會是她了。
每一回朱傾城醒過來時,皇城裡便開始張燈結綵、大肆慶祝,但是沒隔多久,這位天下最美麗的公主又會再度睡失了神,眾人嚇得無計可施,只能任由這種情況,週而復始的一再發生。
就在朱傾城罹此「怪病」,群醫束手無策大半年之後,傷透腦筋的皇帝貼出了皇榜,廣邀天下奇士來為公主想辦法。
只可惜那些找上門來的傢伙,多半說的比做的厲害,毫無用處。
朱傾城就這樣維持著時而正常、時而昏睡的日子過了半年,直至曲無常揭下了皇榜,並提出以「七魂之魄」的「啖獸」作償,來為公主治病的要求。
自知並非生病,只是戀愛了的朱傾城向來就沒將這些江湖術士放進眼裡,因為來的人,多半是只想試試本事、撈一筆的騙子。
就算來的人真有幾分本事,也都會在她在夜裡喚出魅來幫忙時,將對方給整蠱得暈頭轉向,醒來之後什麼也下記得了,而她自然又能再度得逞,陷入沉眠,去尋她的夢郎。
就是因為朱傾城見識過太多本事不足的三腳貓,是以並沒有將她父皇貼出皇榜的事給放在心上。
但她並不知道,曲無常並非一般江湖術士,他被稱為「鬼王」,有的是真本事。
朱傾城雖然不想被「治」,但礙於母親懿妃在一旁,她還是得做個樣子,命人掀開紗帳,任由曲無常接近她。
她惡瞇著眼眸,看著那有著一頭銀髮且愛笑的怪男人向她走近過來。
她在心底詛咒,要這傢伙一個不留神滾下台階,跌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
只可惜她的惡咒無效,曲無常下但沒事的定近她身前,且還冷靜自若地挑高劍眉,細細審視著她的額頭及眉心,看得她表面鎮定倨傲不改:心底卻開始打突了。
好怪也好可怕!他那彷彿洞悉著一切的眼神。
這男人雖是在笑,也明明看來很和善,卻讓人一陣暗自心慌,就像是在學堂上,躲在下頭幹壞事的學子,被夫子給當堂逮個正著。
就在下一瞬間,事情發生得猝不及防,曲無常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右手捏訣,以食指點上朱傾城的額心。
僅僅這一點,卻彷彿挾帶著排山倒海之勢,朱傾城甚至聽見遠方的一聲雷響,她還來不及開口罵他大膽犯上,陡地一陣欲將人給撕裂成了兩半的頭疼便襲了上來。
「好痛!」即便是向來最恨在人前示弱的她,也忍不住織手扶額嚷痛了。
「曲先生,怎麼會這樣呢?」
見女兒下舒坦,懿妃跳了起來,慌了手腳。
「別擔心,娘娘。」面對懿妃的詢問,曲無常只是淡然開口,「草民只是暫時封住公主的夢門罷了。」
封住夢門?那是什麼意思?
不僅是懿妃,連當事人朱傾城都感到困惑不解。
她不懂他的意思,只知道腦中彷彿被人硬生生地關上了一道門,將她好些看不見、也突然問記不起的東西,全給擋在門外。
那是什麼呢?莫名其妙的,她心底泛起了不安。
「封了夢門會怎麼樣?」見女兒半天沒有回神,懿圮忍不住追問。
曲無常只是笑,笑如春風,笑得足以安撫任何人的心。
「娘娘請放心,封了夢門並不會影響公主的生活作息,只是使她不會再有夢,就連先前曾經作過的夢,也會暫時被鎖入記憶深處。」
換言之,只要是和「夢」這玩意有關的人、事、物,她都會忘光光。
會這麼做的原因,是他一眼就看出了朱傾城的「病因」與夢有關。
「按曲先生的意思是……」懿妃試著揣摩他的意思,「只要一日不解開她的夢門,公主就會是個無夢之人?」
「無夢之人?」曲無常笑著頷首,「這個形容下錯!所謂無夢之人只是比常人少了點想像能力,多了點腳踏實地,呃……性子可能會『略』有轉變,卻保證不會對她的健康產生負面影響。」
「曲先生認為公主的病,是源自於她的夢?」好奇怪的說法。
「別不信,娘娘。」曲無常魅笑的搖搖手指,「奉勸世人,對於任何事物都不要太過沉迷,否則即便只是個夢,也有可能會因之而生魔。」
呃……聽不太懂!
包括懿妃在內,在場的幾乎每個人臉上都是這麼寫著的。
曲無常也懶得再費口水解釋,只是請了懿妃帶路,一路行向朱傾城的寢宮。
由入門處到床榻上,他一邊走,一邊捏訣唸咒設下結界,用來防堵邪物入侵。
就從那一夜超,朱傾城不再有夢。
她不再作夢。
於是,她也就忘記了,她的夢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