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纂鬼怪書,號稱予不語。
見君晝鬼圖:方知鬼如許!
如此趣者誰?其唯吾與你。
晝女須晝美,不美不城傾。
晝鬼須畫丑,不醜人不驚。
美醜相輪迴,造化為丹青。
——【百鬼圖題詩】袁枚
天氣悶熱,官道上來往的行人不多。
但即便不多,只要有人經過那二人一驢的身旁,就會忍不住回過頭多看兩眼。
之所以會惹來如此側目,那頭垂垂老矣,邊走路還邊滴口水的老驢子,及那年紀看來約莫十二、三歲,身著布衣,背著背架竹簍趕路的書僮僅佔小部分原因,最大的因素,還是那臉上恰然自得地笑著,騎坐在老驢背上的少壯男子。
但有關於此人為少壯,還得是在走過之後,再回頭一瞧,這才能夠知曉的。
若只是打身後瞧去,男人那一頭以玉冠高東著的銀亮髮絲,是極有可能會讓人誤判為一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兒。
若真是老頭兒騎老驢,大家也就沒閒話可嗑牙了,但當路人看清楚男人那不到三十的年紀,再搭上了輕搖羽扇、嘴裡還偶爾哼吟詩句一派優閒狀時,還真是忍不住要為老驢抱起屈來了。
喂喂喂!閣下還能算是個大男人嗎?
瞧那頭老驢都快讓您給「騎」死了,難道閣下就不能行行好?饒過它?
就不能自個兒下來勞動您的尊腿,運動運動嗎?
若真是要省點力,也該是讓老奠扛竹簍,分擔分擔那孩子的負擔吧?
明明身強體壯、手腳不缺,卻是這樣地沒心沒肝?
真是叫人看不過去!
虧這傢伙還生得俊模俊樣,貌比潘安,沒想到竟是個沒本事的軟腳蝦!
只見一個個走過這支隊伍的人,總會忍不住皺眉沉著臉這麼想。
不單是想,甚至還有些乎日專愛打抱不平的漢子會在走過他們後,一個回頭朝地上用力吐了口唾沫,罵了句——
「欺老兼欺小!這是打哪兒來的狗屁倒灶、沒腿廢柴?」
然後還故意對著老驢背上的男人捏了捏胳膊肘、瞪了瞪凶眼才肯走開。
但無論是被罵了或是遭瞪了,那掛在銀髮男子臉上的笑容,竟是半點也不曾稍減,他甚至還有禮地朝著對方的背影,笑嘻嘻地拱手作揖。
「多謝指教!」
「師父,那不叫指教,那叫做唾棄!而且還是極度不屑的唾棄。」
諷涼嗓音來自於走在老驢身旁,背著行囊的荏弱少年。
少年開口,嗓音嫩尖甚至微甜,原來「他」並非男生女相,也並非體質孱弱,而是個女扮男裝的少女。
幸好那捏胳膊肘的老兄早已走遠,否則若要知道了這銀髮男子正在「操累」的竟是個女娃娃時,怕不正義感街上腦袋,挽高袖子跳上驢背,開扁揍人了?
聽見徒兒這麼說,那騎在老驢背上的銀髮男子,手上的扇子搖得更加輕鬆愜意,臉頰上的笑窩也更澡了。
「他那意思是在表達著唾棄嗎?怎麼我感覺不出來?」
當徒弟的滿臉沒好氣。
「師父大人,您的『感覺』向來有自動篩揀的能力,除非是您自個兒想要的,否則一概不認、不理、不買帳。」
「真是個善解師意的好徒兒!」男人笑瞇著一雙丹鳳俊眸,心滿意足地再搖了搖扇子,「不枉師父打小將你給含辛茹苦地拉拔到這麼大。」
她有沒有聽錯?這騎著驢的男人是說了些什麼嗎?
他真的說出「含辛茹苦」這四個字嗎?
當人家徒兒的忍不住抬頭瞧了瞧天空。
很好!雷神沒出來閒逛,她甭擔心師父大人會一個下小心,因為撒謊而被雷神給劈成了雨半。
她能夠長到一十四歲,天知道他究竟「拉拔」了她多少?
除非站在一旁看熱鬧、講風涼話、笑咪咪搖著扇子兼轉頭就走叫做「拉拔人」,否則,她實在是無法認同他這樣的說法。
同一件事情兩個人的看法南轅北轍,究竟誰在撒謊?
不消多做爭辯,只須瞧這會兒兩人一個騎驢,一個走路,一個搖扇說笑,一個悶著頭背著行李趕路,就足已證明誰說的是真的了,不是嗎?
「說到了這裡……」
果真如徒兒所形容的,銀髮男子面對不想買單的情緒一概不收,對於徒兒的沒好氣,他不但能毫無所覺,且還能繼續自說自話,長吁短歎。
「離兒,在你爹信守承諾將你帶來交給師父的時候,你也不過才出生三日,就像只小耗子一樣,怎麼才這麼一眨眼的工夫,你竟然都已經這麼大了!」
話說完男人再度搖扇,並且滿懷感慨了。
「真個是流光逝如箭,因循不覺韶光換,華志分馳年,韶顏慘驚節……」
真——是——夠——了!能不能找個人來,讓這男人停止出聲,安靜一下?
因為找不到人,又因為那位喋喋不休的男人恰是她的師尊,她不能夠「犯上」,於是洛離只能逼自己靜心閉耳,將那一番傷春悲秋的感懷詞,全都給擋在耳外。
不是她不想聆聽師尊教誨,也不是她目無尊長,只是她師父著實沒個為人師父當有的樣,個性有些孩子氣也就算了,偏偏又愛說些不負責任的誑語,像他剛才那一番話若改成其他任何人來說都成,就只有他,絕對不應該!
什麼不覺韶光換?什麼韶顏慘驚節?對他根本就下具意義的,好嗎?
一個容顏不會衰老的男人,他憑什麼去和人傷春悲秋?又憑什麼去和人長吁短歎歲月流逝?
快別嘔死了世間數算不清的「正常人」了好嗎?
是的!她的師父並不正常,因為他不會老去。
從她出生到現在,她漸漸地長大,但他卻從來沒變過模樣,始終是那一張絕俊出色,好看得叫人咬牙切齒,瀟灑得叫人刺眼反胃的模樣。
至於年歲?正確數字不可數,只聽說至少年近三百歲,可偏偏他看起來,卻是連三十都不到。
不會變老並不代表他是神仙或是妖怪,他是人,是一個術法高強的人。
一個有著陰陽眼,能夠與靈界冥府做溝通,本事極高的術士。
一個被江湖人敬稱為「鬼王」,本名喚作曲無常的男人。
他對外宣稱作術不為斂財,不索酬,只是想充當人與鬼邪妖物間的溝通橋樑,好使得陰陽兩界各安本分,不少曾經受過他幫忙的人,甚至敬稱他為「陽間的地藏王菩薩」。
但所謂的「不索酬」不過是句場面話,只要是和她師父多走近的,尤其是打小將她給帶大的鬼婆婆,那才是真正知曉內幕的——
「什麼叫不索酬?」他只是懶得向陽人伸手罷了,若是陰人該償付的那份酬勞啊,呿,他可從沒拿少過。
「無論你是冤鬼想重新投胎、想不被臭道士給逼到魂飛魄散,或是想來個借屍還魂與生前親人見面哭訴,你就得來求他羅!」
「而且還得先約定要以來生的多少陽壽,或是現在的多少鬼技做交換,否則呀,哼哼,一切免談!他那副永遠青春不老的模樣,還不都是靠這樣換來的?就連小梨子你呀……」
鬼婆婆輕撫著膝上娃兒的青絲,喚著她的小名,臉上浮現出感慨。
「也是當年你爹為救你娘,以將來子嗣做報償的條件,才讓你出生甫三日,就被送到這寥陽宮裡來的。」
「婆婆可知道我爹爹長得是什麼模樣?而我娘,又是什麼樣的呢?」
年僅三歲的小洛離將小臉側枕在鬼婆婆的膝上,睜大著眼兒好奇的發問。
「不知道,婆婆沒有見過。」鬼婆婆老實回答,手指輕搔了搔小洛離的下巴,笑咧著缺了門牙的癟瘦老嘴,「不過肯定出色漂亮,要不,又怎會生出個如此粉雕玉琢的小梨子出來?」
小洛離被搔得咯咯直笑,頓時將方纔的疑問給拋到九霄雲外。
雖說打小身邊沒爹沒娘,但除了一個俊美愛笑卻不太愛管事的師父外,她身邊來來去去沒停過的鬼婆鬼姨鬼叔叔,或者是鬼哥鬼姊鬼玩伴,個個都夠她看夠玩夠要鬧個夠,是以也就沒再將這問題給掛在心頭上了。
她和師父兩個活人身邊成天繞著一群鬼,餓鬼、愛哭鬼、貪吃鬼、大頭鬼、搗蛋鬼、好色鬼……諸如種種各式各樣的鬼,數都數不完。
這樣子的情況若是讓其他人給磋著了,八成會曼得詭奇可怖,但對於凡事早已見怪不怪的洛離看來,卻只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家庭。
這麼多年來,她也始終在寥陽宮裡生活得愜意,沒想到前一陣子師父夜裡不睡覺,跑到了山頂上納涼、夜觀天象,卻讓他瞧見了人間恐再出現「七魂之魄」合聚共凝的異象,於是決定了,噹噹噹,他要下山。
「下山幹嘛?」
「廢話!」師父敲了她的腦袋,「當然是去捍衛正道,阻止妖魔擾世羅!」
「真的假的?」洛離齜牙揉頭,擺明著不信。
不信她的師父轉了性,成了個意欲濟世扶道、拯救世人的大英雄!
「笨徒兒!」師父又敲了她一記。「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不為時並不代表凡事不為,只是因為並無可為之事,於是選擇不為,而當該有所為時,自當義不容辭,為其所當為——」
「夠了!師父!」洛離蹙眉打斷,「別再什麼『為不為』的了,您只要跟徒兒說清楚,這『七魂之魄』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就成了。」
哼了哼氣後曲無常開口,仔細說明。
傳聞「七魂之魄」,原乃仙界太上老君,煉丹爐下頭用來墊爐腳用的一塊大石頭。
在逾上萬年的煉丹歲月裡,開爐關爐時,偶有丹藥靈粉落在了石上,就這樣日積月累,頑石靈化成了寶玉,充滿了仙氣及法力。
卻在某日,老君座下煉丹侍童於開爐時一個不小心,打翻了爐。
就在眾仙童慌慌張張有的扶爐、有的拾丹之際,這塊來自於仙界的玉石,卻不慎被踢落到人間。
降到人間的玉石裂成了七塊,分散於紅塵,各有其名,分別叫做啖獸、狼牙、白虎、散殃、飛身、電光以及負石。
每塊玉石體內均具有仙氣及法力,是修術者的最愛,因為能助其增長功力。
分開使用有分開使用的方法,但最好的還是搜齊了七玉,並將它們合拼為一。
若是修術之人得著了它,就可拿它當通行證一般,臻升到仙界去當神仙。
但若不想當種只想當人,可將七玉嵌入體內,命格將因此而丕變,有了天子龍命,可以在人間稱帝為王,號令生民,甚至還能夠擁有不死之軀。
有關於這「七魂之魄」的典故來歷及用法,是由某位自仙界謫凡的仙人所傳出來的。
他因在天庭犯下了錯,被玉皇大帝貶入世間為人,在仙界與他交好的太上老君來托夢,告訴他「七魂之魄」的妙用,於是他耗盡了一世的精神,去尋找這七塊寶玉。
在他如願以償並回轉天庭後,為了讓七塊寶玉能再度發揮助人神效,他往下一撒手,將「七魂之魄」再度拋入了人間。
可這一回的結果卻很糟糕。
「七魂之魄」最後竟是由一位越了界、闖入了人間的魔界王子所得到。
他吞服七玉,在日頭下擁有了不滅的實體,改變了自己的命格,也順帶改變了天下蒼生的共同宿命。
他成為了人類與魔界的共同帝王。
好戰好血腥的他,最愛玩的遊戲叫戰爭,最愛看的表演叫殺戮,人魔共處,群妖亂舞,人與魔之間沒了界線,人似魔,魔也似人,一時間天下大亂、戰火燎原,人間成了煉獄。
最後還是仙界裡的神仙們看下過去,懇請玉帝允許插手除魔,畢竟那害慘了人間的「七魂之魄」,是來自於仙界的東西。
數十位天兵天將各自攜著仙器來到人間,鏖戰了數不清的回合,耗費了人間三年光陰才終於除魔成功,還給人間一個太平之世。
而那魔子雖有不死肉身,卻因不敵仙家兵器而敗下陣,在斷氣前,他仰天狂嘯,立下重誓。
他說將來若能有機會重現於世,就肯定要屠仙殺人,報盡此仇。
魔子說完話後用最後的力量,將自己的身體碎裂成了數不清的碎片,碎片凌飛向四面八方,裡頭自然也包括了「七魂之魄」。
魔子甚至在死前使出了障眼法,遮蔽住七塊玉,讓它們無法被仙人們尋著。
於是仙人們雖除去了魔子,但「七魂之魄」仍在人間。
而現在,曲無常窺見了星象,得知「七魂之魄」起了隱隱騷動,極有可能再度重聚現世。
於是,他決定要下山瞧瞧熱鬧,並且留神防範,絕不讓七玉再度淪入惡人或魔物之手,害慘天下蒼生。
「真這麼偉大?」洛離在心裡暗暗扮了個鬼臉,「還是說,師父其實也想嘗嘗當皇帝的滋味,或者是,想當個神仙?」
「我又不是瘋了!」
曲無常轉過扇柄,敲了敲徒兒的頭頂。
「若要論起天底下最無趣的營生,這兩種肯定排在最前面,當皇帝的得一邊費神治國,處理堆積如山的奏折,一邊還得容忍後宮女人的爭風吃醋、鉤心鬥角,至於當神仙呢,居然還得受那玉皇老子的管束,說錯了話、做錯了事都有可能被貶下凡塵當凡人,重新來過,毫無保障,更別提還得要什麼清心寡慾,事事樣樣無求。」無聊又無趣,漫長日子如何打發?
「那如果……」洛離轉了轉眼瞳,好奇的又問:「師父真搜齊了『七魂之魄』,又會怎麼做?」
「還不簡單!全部碾碎成爛泥再扔到不同的海域,看誰還有辦法將那些碎片搜集成形?不過這又有一個難題了,因為它是來自於仙界的靈物,仙器要毀之前還得先拼回原形,否則只是單一滅形,它的精魂還是會在別的地方重生現形,所以要毀這『七魂之魄』,首要之務,還得要先搜齊了這七塊寶玉,然後一次毀去!」
「您……」少女靈澈的眸底仍存有懷疑,「真的不是為了自個兒想當神仙?想當皇帝?想藉機撈點油水?」
曲無常俊臉上沒了笑,搖頭語氣遺憾的說:「當神仙?當皇帝?還撈油水?原來在你的心裡,為師的人格竟然低劣如此?唉……」綿綿歎息,歎不盡滿腹心酸委屈。
「不是這樣子的,師父。」
平常嘲來諷去、貶來損去、鬥嘴玩笑是一回事情,但見師父真讓她的話給弄傷了,她不禁愧疚難安。
藕白小手伸去,洛離撒嬌似地搖晃起曲無常的手臂,急著解釋,「離兒只是在開玩笑的,絕對絕對沒有不相信您的意思。」
「真的沒有?」曲無常的表情依舊是很受傷。
「絕對沒有!」她甚至畢高了手掌。
「那好!」嘿嘿嘿!狐狸至此才露出了奸笑,「那你就陪師父一塊下山去吧。」
去做啥?
洛離傻睞著眼前男人翻臉如翻書的奸笑,好半天竟忘了問下去,而後來她終於慢慢知道,他要帶她一塊下山的原因了。
那就是——
他缺了個問路書僮兼跑腿小廝、兼扛行李的跟班、兼偶爾打尖時幫忙生火、燒水作飯的小丫鬟,而她,正好可以一個人補齊了他的全部要求。
在寥陽宮時兩人各有各的地盤,互下侵犯,且身邊多得是鬼僕可差使,但現在出門在外,他又說了絕不可鋒芒太露,切勿胡亂差遺鬼差以引人注目,於是她這小徒兒,就成了他的唯一使喚幫手。
可千萬別不信,他就連因為會認床,愁眉苦臉說夜裡睡不好,叫她過去唱催眠曲,還得看到他睡著了後才能夠離去,連這樣的事他都敢開口找她,那還有什麼更天怒人怨的需求,是他開不了口的?
也幸好在出門時,洛離就在眾鬼的建議下,易了男裝。
否則這一路行來,還真是挺麻煩的,尤其她還得扛行李、劈柴、問路……等等雜活得做。
幸好她雖然打小沒幹過活,但總算不是嬌生慣養的命,加上脾氣拗,是那種絕不會輕易認輸或低頭的人,這一路行來也漸漸能將吃苦當成吃補,總想著若能因此而對世人有著些許貢獻,也算是下虛此行了。
此外還一點,她在寥陽宮裡待了十四年,始終沒能學著師父的一成本事,這次出門在外或許能遇些新鮮事,也說不定是她學藝的大好機會。
但如今,眼看兩人下山都已經三個多月了,別說一塊玉,他們就連一塊可以登上檯面的石頭都沒有找著。
見此情況洛離有些心急了,但她那師父大人卻依舊瀟灑不改,既不緊張也不煩心,一路上儘是吃好住好兼玩好,玩得樂不思蜀。
他大大方方地拉她逛窯子、流連賭檔,甚至還曾一夜散盡千金,反正盤纏用盡時,他就會拿出看家本事去為人辦法事,捉野鬼交差,接著錢袋就會再度匡當當地作響了。
真是過分!
瞧他那個檬,這次下山好像就只是為了出來玩的嘛!
心底抱怨歸抱怨,但對於這個言行不太正經的師父,她是非常尊敬的,於是只除了在心裡抱怨,她倒是沒敢在行動或是言語上表現出不敬。
就像這會兒,即便他騎驢她走路,她也絕不會耍賴抗議,只會乖乖從命。
沉溺在思緒裡好半天的洛離猛一抬頭,這才發現她師父已騎著老驢領先她好遠一段距離。
咬緊銀牙將背上行囊更扛高了點,三步並兩步,她朝師父背影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