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東流日轉西,幸花零落草萋迷。
山翁既醒已然醉,野鳥如歇復似啼。
六代寢陵埋國媛,五陵車馬斗家姬。
鄰東謝卻看花伴,陌上無心手共攜。
唐寅·【落花圖詠】
蘇州東園街上。
街道上人來人往,熱熱鬧鬧,街道旁的天闊茶棧裡卻是人影疏落,尤其是二樓,整整一個下午,只坐了個臉上蒙著面紗的白衣姑娘。
茶棧老闆娘先是舉頭望了望,繼之與店小二交頭接耳了起來。
「就是那姑娘?」
店小二猛點頭,「錯不了,雖蒙著面紗看不清楚模樣,但白衣白裳白面紗及那股子淡淡白桂香卻是錯不的。」
一個爆栗子迎頭叩下,老闆娘開罵道:「你沒事去湊身聞客人做啥?」
「冤枉呀!老闆娘。」店小二一臉的被冤枉,「香氣是從那姑娘身上不斷飄散出來的,我只是去幫她添熱水時嗅著罷了,又不是刻意湊近去聞的!」
拜託!那姑娘雖不愛出聲,但渾身一股冷若冰霜的氣息卻甚是駭人,自然而然有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氣質,他又不是想死了才會去唐突佳人。
「她來了幾日了?」
「快半個月囉,日日都來。」
「來做啥?」
「來喝茶。」
「只喝茶?」
「只喝茶!」店小二用力點頭,「她每回來都叫了壺上等鐵觀音,坐在面向大街的位子上,別說糕點,她連茶都很少碰的,一整日下來,能為她添上兩三回熱水就算不錯的囉。原先瞧她眼神盡瞟著街上行人,還當她是在等人,卻怎知這麼一坐,就是一整天。」
「客人總是客人,那雖是個怪姑娘,卻又不是不付帳的,你怎能叫我去趕?」
「可老闆娘哪,您是十天半個月才來巡一回帳,所以不知曉,最近咱們生意一落千丈可都與她有關呢!」店小二急著嗓說,「那姑娘同個瘟神一般,每回她剛往樓上落了坐,那些個原在談天閒磕牙的街坊鄉親就坐不住了,一臉不自在,有的往樓下,有的便索性結帳離開,一天兩天下來,就乾脆轉到別家茶棧去了,這一陣子會來咱們茶棧消費的,全都是些過路的生面孔。」
老闆娘一聽:心一沉。做這一行的,熟客比生客重要,熟客不回鍋,茶棧可得要關門大吉了。
「怎麼會這樣?」老闆娘不懂,「她一不惹人,二不惹事,身上又泛著香,幹嘛旁人會坐不住呢?」
店小二歎了口氣,「原先我也不懂,所以捉了幾個最近沒來的常客問,他們說喝茶原是圖個輕鬆自在,但只要那姑娘一出現,就自然而然有股肅穆莊嚴的氣氛在週遭浮動,活像是見著了觀音顯靈一般,您說,在觀音面前誰敢大聲吆喝?誰敢摳腳丫論是非?他們說就連嗑個瓜子、啖個松花糕都得壓低了嗓,還有一點……」他壓低嗓音說:「有人看見那姑娘的衣角上繡了個符號。」
「符號?」什麼符號這麼嚇人的?會把人都給趕跑?
「一副黑色壽棺!」
半盞茶時間後,老闆娘終於鼓起了勇氣,一手提熱壺、一手端了盤美味糕點,蹬蹬蹬地上了二樓,還沒忘了戴上滿臉的甜笑--一種準備迎戰的甜笑--心裡雖怕卻不能退縮,因為她知道事關著這鋪子的未來。
黑色壽棺正是傲氏古墓的標誌。天下雖大,那姓傲的一族卻很怪地偏偏要選個古墓住,且一住就是好幾代,對於傲氏一族何以寧住陰宅不住陽宅,誰也摸不透,加上人們通常會對不懂的事妄加推測,久而久之,傲氏一族啃屍飲血、與鬼結親的傳言在鄉野奇譚裡被傳誦了一代又一代。
就連老闆娘自己,小時候也曾聽過有關於這傲氏的古墓傳奇事跡,誰都知道該離這一家子愈遠愈好,以免無緣無故招惹了楣氣,半天揮不去。
所以當店小二和她提起了那白衣姑娘衣裳上的符號後,她就知道了,瘟神上門了。
「好姑娘,給您添添熱水來囉!」老闆娘滿面堆熱笑,一雙肥手可忙碌了,「還有這一整盤,您瞧瞧,雪媚惹糕、松球酥、炸蝦脆片、鹵胗肝--」
「我沒叫。」
美食熱笑均無效,戴著面紗的白衣女子只是冷冷打斷她的話。
老闆娘抬高笑眸,只一眼就險些讓對方寒氣迫人的雙眼給凍傷,但她嘴裡卻還在掙扎著。
「知道!知道您沒叫!可因為妳近日『天天來』,這些都是小店免費招待的,此外我還想問……」問您這尊菩薩究竟何時移駕?問您究竟是看上咱家小鋪的哪一點?
「我不要。」白衣女子冷鋒再放。
老闆娘額際隱隱冒冷汗,笑容變僵,「您嘗嘗!嘗嘗就知絕非小店自誇……」
冷冷眸光寒寒射過來,登時凍得她自動停下末完的話。
明明那白衣女子身子沒動、手沒揚,老闆娘卻好像脖子被人給硬生生掐住了一般,無法動彈,她冷汗狂飆、全身打顫,心裡直喚道:觀世音菩薩!釋迦牟尼佛!文殊菩薩!普賢菩薩!地藏王菩薩!城隍老爺!隨便哪個過路神佛都可以,快……快……快……救救信女哪!
最後哪個神佛都沒來,而是底下的一陣陣嘈雜聲救了她的。
白衣女子轉移視線,鎖往了茶棧前石板路上的一團紛亂。
「那是啥?」
依舊是毫無溫度的冰嗓,老闆娘先摸了摸頸項,確定那裡已被鬆了綁後,才用力揉揉脖子回過神來,陪著將視線往下移。
「街頭混混打群架。」
白衣女子拋給老闆娘一記「廢話」的白眼。
「我問的是,他是誰?」
老闆娘再細瞧,終於瞧見了那將身旁七、八個男人打趴成一圖,踞立於其中,一張俊臉及身上均沾上了血漬,卻明顯的不在意,依舊笑吟吟的男人。
男子明明衣著簡陋窮酸,卻偏偏是相貌出眾兼佻達不羈,那雙手扠在腰際,吊兒郎當俊魅邪笑著的模樣,活像是天塌下來都不怕的。
「他呀!」老闆娘噢了一長聲,「就是咱們蘇州城裡出了名的街頭小霸王洛伯虎嘛!」
街頭小霸王?
白衣女子將疑惑眼神投給老闆娘,後者見她難得對其他事起了好奇,遂開開心心將底下男人的一切悉數告知,私心裡,實是盼著這由古墓裡爬出的瘟神女,快點將注意力移轉。
聽了好半晌,小瘟神終於悠悠開口。
「妳的意思是……」白衣女子微微沉吟,「他無父無母、無親無故又無野心?」
老闆娘有些傻眼,她搬出小霸王的事跡多達百餘項,這瘟神女卻只在意著這些?她雖然不解卻也只能點頭,「沒錯。」
「妳說他只要出手打架就非贏了不可?」
「也沒錯。」
白衣女子再起沉吟,曾爺爺說要找精力充沛、活力十足的,將來才能保證多為傲氏生幾個白胖小子;爺爺說要找無親無故、無父無母的,好讓他同意入贅;叔公說要找沒野心的,好讓他死心塌地、死守古墓;娘說要找個愛笑的,多多少少可以為整日火氣滿滿的古墓裡多添些春天氣息;爹說要找好看的,省得日後子孫個個像鍾馗;叔叔說要找高點的,這樣的男人頂天立地,還有奶奶也說了……
奶奶說了啥她已經記不住了,但白衣女子--傲澐凌卻能夠肯定,眼前這個叫做洛伯虎的男人,正是她出墓奔波了半年時光,入城訪鄉,觀察了這麼多日子之後,最適合的人選了。
見白衣女子陷入思索,表情似乎比較平易近人些了,老闆娘大著膽子再度開口。
「這位姑娘,不知妳連日來光顧小店有何貴……」
老闆娘話還沒完,白影一飄,她懷中多了幾錠白銀,小瘟神已然凌窗躍下。
「姑娘……保重!」
抓著白銀的老闆娘只來得及拋出這一句,後面那句「求求您可千萬別再來了」含在口中不及說出。
白影飄落,直直降在那依舊得意著神情的洛伯虎跟前,不羈笑眸對上冰眸,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洛伯虎抬頭看了天空一眼,還當是仲夏日裡降下了瑞雪。
她定定睞他,他毫不在意笑吟吟偏首回視,兩人腳底下,那些洛伯虎的手下敗將正悄悄地爬離。
「這位姑娘……」洛伯虎邊哼氣邊巡視四方,沒忘了對著離去的肥臀再送一腳,助其加速。「敢情是路見不平,想要拔刀相助來著?」
「我又不認識這些人,他們死活幹我何事?」
好冰的嗓音,好無情的丫頭。
「說得好!」洛伯虎笑嘻嘻地拍拍掌,「那麼在下也不認識姑娘,妳擋在我面前,又是為了什麼呢?」
「我要你……」傲澐凌抬起下巴,美眸裡目光淡然,「當我的男人!」
乒乒乓乓匡啷響,不是洛伯虎的心跳,而是街道旁聽見這話的路人反應,有人摔爛了手上的碗,其中最誇張的,是一個在路旁吸著煙桿的老鄉親一頭栽進了溝裡。
人人都嚇壞了,只有洛伯虎微挑英挺劍眉,臉上邪笑不改。
「姑娘還真是直接。」
「我向來如此。」
「很好,在下很欣賞,只不過……」他無所謂地低下頭,順手撢了撢袖上沾染到的血漬,「對於女人,我向來偏好的是比較迂迴點的方式。」
傲澐凌冰眸不改,「你要迂迴還是要直接我都可以配合,重點只在於結果,我要你,當我的男人。」她再次重複。
乒乒乓乓聲再響,那原已爬出的老鄉再度趴進了溝裡。
洛伯虎笑容轉冷變淡,「姑娘很霸道喔。」
「不是霸道……」她玉頸昂直,冰嗓依舊,「是自信。」
洛伯虎瞇緊俊眸,沒好氣。
廢話!當然沒好氣了,好的寶物得靠費神挖掘的,這種自個兒送上門來要當你女人的,若非是麻子嬸婆就是兔唇兼暴牙,否則幹嘛大白天裡還遮著臉,不敢讓人瞧見?
小霸王終於不悅地開炮了。
「妳誰呀?又當我洛伯虎是怎樣的男人?隨隨便便一隻阿貓阿狗撲上來就得照單全收?妳肯定是外來客,所以不明瞭,去打聽打聽,妳就會知道我是個多麼有原則的男人了……」
傲澐凌沒作聲,伸手掀開覆面的白紗,他登時沒了聲音,嘴角僵在那兒不知是該往上還是往下才好。
撿到寶囉!她似乎看見他的眼睛是這麼樂開懷地說著的。
「呃……不過說到了原則這玩意呀,還是得因時因地做些調整的,人要懂得變通,日子才能好過,不知姑娘該怎麼稱呼,要不咱們先熟絡熟絡了之後,再來談進一步的問題吧,我這人雖是向來不拘小節,但還是知禮的……」
傲澐凌挑中洛伯虎,樣樣算妥,獨獨漏算了一項他的花心兼濫情。
她不笨,知道不能一開始就開誠佈公,說相中他,是因為想拉他入贅古墓,為傲氏一族傳宗接代「用」的。
她知道自己生得漂亮,原想利用這一點哄騙得他死心塌地,非她不可之後,再來提出這個要他入贅的要求。
反正他無親無戚,無牽無掛,住在古墓裡同住在地上沒兩樣,卻沒想到千中挑、萬中選,竟為自己選了個棘手人物。
嘻嘻哈哈談情說愛,油嘴滑舌他擅長,但要提起了兩人之間的未來,他就猛打太極、漫天飛花,半天觸不著邊,讓她連施力都不知該從何處下手才好。
直至那一日,大街上,一個男人七個女人當面遇上了,知曉了自己並非他的唯一,她才明白他始終不肯定下心的原因,他果然是個有原則的男人,他的原則是,處處留情,個個動心!
傲澐凌不是花魁海灩,有色無腦,被騙去了海禹。
也不是豆腐西施,只會躲起來暗自垂淚,自悲自傷。
更不是將門虎女,只會扯嗓掄槌,被哄去了北大荒。
她話雖不多,但一出手便要得個結果。
她不會去求他,她有的是辦法讓對方登門來求她。
於是乎……
這一陣子薺王府裡人仰馬翻,幾個大夫來來去去,來時自信滿滿,去時愁眉不展,因為王爺下了命令,一個月內小郡主朱紫紫若仍是昏迷不醒,他們就別想再待在蘇州城裡掛牌了。
這天夜裡,王府後門出現兩條人影,原來是小郡主的貼身丫鬟袖兒從外頭悄悄帶了個男子進府。
「洛公子,你一定要來瞧瞧,我家郡主她……」
袖兒邊說邊忍不住掉眼淚,可也沒忘了該左顧右盼免得被人發現。
郡主和這姓洛的街頭小霸王相戀,怕是整座王府的下人都知道的事,但卻是瞞著王爺及王妃的,郡主整日往洛公子那兒跑,都是靠他們大傢伙幫的忙,不幫也不成,誰都知道他們這小主子的脾氣,若惹毛了她,趕明兒個說不定連筋都被抽掉了呢。
說是這麼說啦,但郡主脾氣雖刁雖蠻,卻也是最重感情的,下人們與其說是怕她,倒不如說是同王爺、王妃一樣地慣寵著她罷了,要不,又怎會在見她無緣無故病倒在床,全然沒了平日胡天胡地的嬌蠻模樣時,個個暗暗垂淚,甚至還推派她去想辦法請洛公子過來瞧瞧?
大家都是同樣的心思,郡主雖是病糊塗了,但若是聽見心上人來,事情或許會有轉機的。
洛伯虎沒再理會袖兒,蹙眉快步進了朱紫紫的房間,來到床榻旁,他大手一掀,快快扯開了紗帳,一視驚心。
只見那向來總漾著淘氣甜笑的雙眸此刻緊緊閉著,那向來話最多、最嬌蠻的小姑娘,這會兒卻是面如金紙,氣若游絲,那原是豐潤的雙頰深深凹陷,用手去摸,似乎還可以觸著骨頭,向來咄咄逼人的驕氣蕩然無存,在他懷裡的,是個隨時可能會沒了命的小可憐罷了。
「為什麼她會變這個樣?」
洛伯虎抬首問袖兒,那怒火滿溢的眸光讓袖兒微微打顫,雖知他不是針對著她來的,但被那驚人的怒氣所影響,袖兒的聲音還是微微生顫。
「沒人知道,幾天前還是好好的,那天早上袖兒原是來服侍郡主起床的,卻怎麼也叫不醒郡王,大夫們都來看過了,針也灸了,藥也服了,還有人異想天開說要放血、說要整骨……總之林林總總的都做過了,可是郡主……」袖兒低頭小聲啜泣,「卻始終是這個樣子的。」
洛伯虎蹙緊眉,如此聽來不像是生病,倒像是……
他抱起床上少女,輕手輕腳審視著,沒多久便在朱紫紫耳朵後方發現了一枚小印子,一枚烙著小小黑色壽棺的印子。
俊眉冷挑,洛伯虎抱高了少女,先以額碰觸少女額心,再將唇滑至她耳畔,他輕聲低語。
「放心吧,我不會讓妳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