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草無邊,蒼鬱翠林。
穿過了林子,涓涓溪鳴,清響逐山溪,漱亂石、浮光輕濺,好一幅仲夏溪景。
畫面絕美,一半是因著山間景色誘人,另一半,卻是因著那正在溪畔密林裡,在枯樹根邊蹲身采蕈的嬌甜人兒。
絳紫色的春衫褂,粉嫩色的小馬甲,沾惹了紅泥的絲履,麻花辮子一個輕蕩甩開,詩曉楓歎口氣地抬高螓首。
她睇了眼掛在手腕上的竹籃,裡頭已有了不少大大小小、各形各貌的蕈菇。
蕈類多半生長在陰暗且潮濕的泥地,有的出現在枯木上,有的從腐植土中冒出來,甚至還有少部分是長在動物的糞便、或是還活著的植物上的,它們多半都是以菌絲伸入枯死的植物或動物的屍體中,攝取所需的養分。
蕈類是素食品中極有營養的一種,加上口感軟脆,極對老人家的脾胃。
牛肝蕈、老人頭蕈、鴨掌蕈、珊瑚蕈、滿天星蕈、喇叭蕈、冬瓜蕈……等等,為了這一籃子的寶貝,她已花了好幾天的時間了,偏偏就是尋不著姑婆老記掛在嘴邊的「竹絲蛋」。
記得姑婆邊吸著口水邊描述著,「那竹絲蛋哪!外型活像顆熟雞蛋,吃起來口戚脆嫩爽甜鮮馥……」她滿臉俱是耀眼生輝的光芒,「令人宛如臻登仙界,不亦樂哉!」
詩曉楓垂下美眸,不想讓老人家看見她眸底的憐憫。
好可憐喔!
姑婆可知,不需要「宛如」,她很快就要去拜訪神仙了嗎?
那日爹爹特地將她叫了過去,再三囑托,叫她一定要過來陪陪姑婆走完她「人生的最後一個階段」。
「是什麼病?」詩曉楓不但雪膚如豆腐般軟膩,心也是的,只是聽父親這麼說著,她已經泫然欲泣了。
詩谷懷咳了咳,轉開視線。
「呃……那些個醫術之名,名頭太長爹爹沒能記得住,不過大夫非常確定,至多半年,她老人家就得要『離開』咱們啦。」
姑姑見諒,但侄兒說謊是為了救妳最疼愛的侄孫女,只能將來再向妳老人家祈諒了。
「那好,女兒就去收拾收拾,趕明兒個去陪姑婆住一陣子。」
姑婆性子冷僻,不愛喧鬧,離群索居隱居山林已逾數十載,那些個晚輩裡又只和她最處得來,父親既然開口,於情於理,她都沒有推卻的道理。
「不不不!」詩谷懷面色發急,「事不宜遲,妳這個時候就可以走了。」
「這麼急?」詩曉楓有些驚訝。
「人命關天,自然是刻不容緩!」他急著救的是寶貝女兒的命,哪有不急的道理?
詩谷懷快手快腳的拉著大女兒往外走,卻不循正門出入,而是從後門將她一把用力推了出去,在那裡,早候著一輛馬車。
「大姊!大姊!」
老二詩曉桐急急奔來,不待詩曉楓開口,一個大包袱就被塞進了她懷裡。
「喏,都幫妳備齊了,春夏秋冬、颳風下雨、傷寒癸水,任何所行所需,都在裡頭了。」
詩曉楓傻眼了,這是什麼意思?
爹不會是打算讓她這麼一出門就不用回來了吧?
還有,怎麼連曉桐都知道了她要走?
「大姊!大姊!」
氣喘吁吁跑來的是老三詩曉榆和老四詩曉椏,這兩個小傢伙向來是最黏她的了,詩曉楓正想向她們解釋,說這趟出門情非得已,卻見兩個妹妹一致甜笑揮手,竟是來向她告別的。
詩曉楓一臉錯愕,敢情誰都知道了她將要遠行,只有她這個當事人,是被最後告知的。
倉卒之間她被眾人合力推上馬車,連聲保重都還沒來得及撇下,車伕已然喝聲揚鞭,活像是要載著她去逃難一樣。
「大丫頭!」詩谷懷追著馬車奔跑過來,「別問姑婆有關於她的病症,她自個兒……」
他跑得氣喘吁吁,說得是唾沫星子滿天飛,天可憐見,他真是個苦命老爹!
「她自個兒並不知道大限已近……多哄著她……讓她開心點……多多陪她……」
老天!詩谷懷捶胸停步猛喘氣,再不停腳,大限已近的那一個就是他了!
「曉桐!」
詩曉楓回首向家人告別,陡然記起了一件要緊的事,她輕咬下唇,並在瞬間臊紅了臉。
「妳記得每天幫我……幫我……好不好?」
兩姊妹心意相通,向來無所隱蔽,在這個節骨眼上詩曉楓殷殷切切開了口,詩曉桐又怎會不知道大姊想要求的是啥?
只見詩曉桐甜甜一笑,偏了偏螓首。
「大姊,妳就安心去吧,我一定會幫妳……」幫妳和那傢伙……盡快死了心。
馬車馳遠,詩家眾人一塊狼狽地鬆了口氣。
詩曉楓行了整整一日才到姑婆所居的「桃花小塢」林外。
她下了車步行進林子裡,姑婆看來神清氣爽得很,對於她的到來甚表歡迎,詩曉楓也只得暫隱了憂心,佯裝無事。
和姑婆住一塊其實並不難,雖然姑婆脾氣不太好,但反正詩曉楓沒啥脾氣,聽聽便過沒放在心上,再加上對於姑婆那「大限已近」的憐憫心,使得她更是事事以姑婆所需為前提了。
姑婆長年茹素,除了豆腐外最愛啖蕈菇,雖然她自個兒也種了些,但仍是最偏愛山林野蕈,為了讓姑婆開心,乖巧的詩曉楓多半會趁著姑婆沒注意時,偷偷跑進林子裡去為姑婆尋寶。
此時的她,正是如此。
日爍溪面,銀絲燦燦,詩曉楓將手抵近額前探看對岸,陡然睜大了一雙美眸。
就在溪的對岸,有截枯木,隱隱約約生著一叢茸物,看來極像是蕈類。
詩曉楓一邊揣度思量,一邊撩高了綢裙、卸下了繡鞋,挽高了褲腳。
雖說涉水過溪對她是頭一遭,她向來膽子不大又乖巧守禮,但一想到姑婆那可憐兮兮的饞嘴臉,她就決定試一試了。
溪水冰涼,纖纖嫩足甫一踏入還會冷得生顫。
詩家老爺心疼女兒,所以家裡幾個姑娘都沒跟著潮流纏足,但雖是天足,卻是精巧白晰細嫩得同他家的豆腐一樣。
詩曉楓顫巍巍勉強走在溪水裡,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會滑倒。
心裡念著怕摔,下一刻果然踩到了石上青苔,登時腳底一滑,她驚叫了聲閉上眼睛,突如其來一陣強風,風勢不僅止住了她的落勢,甚至還將她給攔腰抱起。
詩曉楓鬆了口氣拍拍胸口,張開了漂亮的眼睛。
天哪!怎麼會是……他呢?
只看了一眼她就垂下酡紅的臉不敢再看了,就怕讓對方看出她的欣喜滿面。好不知羞喔,怎麼可以讓個陌生男子抱在懷裡還開心成這個樣呢?可……她就是忍不住呀!
住在桃花小塢陪伴姑婆她甘之如飴,反正她向來貪靜,只除了……除了三不五時浮上心頭對他的強烈掛記,她惦著他,不分晝夜。
好想好想好想念的!
他有東西吃嗎?有被蓋嗎?前兩日山裡下雨,不知道城裡怎樣……諸如此類的千般掛記,沒半點是為了老父幼妹,全是為了這個不知名的男子,很怪,她也知道,卻管不住自己。
她是怎麼了?
是中了蠱嗎?
她也搞不清楚,只知道這一刻見他當真破開了思念之牆來到她面前時,她卻不知所措了,怎麼辦?她好想偷偷看他,卻又怕被他發現,他會不會笑她,笑她不知羞呢?
可她真的好想,好想好想好想的,想到了都快哭了呢!
好半晌,詩曉楓只是窩在他懷裡不敢動彈,更不敢出聲音。
他來……是為了尋她而來的嗎?
風聲呼呼,水聲淙淙,她終於抬高了螓首,只一眼,便陷入了他灼熱的視線底,那視線讓人又是怦然又是羞,此刻的他就像個餓壞了的老饕食客,目不轉睛地瞪著他的食物。
「他們都不肯告訴我,妳人在哪裡……」
男人終於沉啞啟嗓,聲音極富磁性,有股若有似無的霸氣。
幹嘛那麼急著找人?
在他懷中的那對澄澈大眼不懂地問著。
「因為……我餓了!」
男人再度開口,並且低下頭,吻了她。
他……他在做什麼?
或者該問,他……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在他的熱唇俯貼下來後,詩曉楓先是訝後是惑,正想開口想問清楚,卻在櫻唇輕啟時,讓他的熱舌潛進了口中翻攪需索,驚訝困惑後是羞窘,只是她徹頭徹尾都忘了,其實她是可以拒絕的。
但……為什麼要拒絕呢?
她的心思被他的熱舌勾吮得漸漸酥茫了意識。
這麼好的感覺,她為什麼要拒絕呢?
她喜歡兩人的舌先是微震貼觸,接下來變成了割捨不離的糾纏相隨。
她喜歡聽見他那好急好猛的心跳節奏拍響在耳際,她全身的血管裡緩緩漫生著慵懶滿足的喜悅,她的耳邊有詩歌吟誦的天音……
這麼好的感覺,她實在想不出來為什麼要拒絕呢?
只除了……詩曉楓突然怯生生地推開他,用著央求的大眼睛看著他。
「我想到對岸去,你幫幫我。」
隔著一層凌亂髮幕,她瞥見了一對聳高的帥氣劍眉,似是有些難以消化天下間竟有女人會在這個時候,提出這樣奇怪的要求。
不問名不問姓不問旁的,只是要他帶她過河去?
簡單!
灰影霎時騰起,連起落都不需,她在瞬間飛過了方才讓她傷透了腦筋的溪流。
到達彼岸後他將她放下,看見她眼神一亮地往一截枯木奔跑過去,然後開心地將那傘狀的葷類,給小心翼翼地采進竹籃子裡。
天知道她的笑容有多麼美好,讓他看得兩眼發直。
他踱了過來,瞥見竹籃子裡的野生蕈菇,他想了想,突然再度將她抱緊,縱身飛起。
詩曉楓被嚇了一大跳,壓根來不及問,只來得及捉牢竹籃子,瑟縮在他懷裡。
好半晌後耳畔風聲停止,她才張開眼睛。
只見眼前矗立著一堵高聳的石壁,接著她的身子再度飛起,她連忙閉緊眼睛,感覺得出那緊摟著她的身軀正施展著輕功,快速地往上攀升。
好半晌後她的身子終於被他鬆開,她張開眼睛看見腳下緊臨著的百丈石壁,她刷白了臉正想尖叫,卻讓他給轉過了身子。
「哇!」
她終於還是尖叫了,卻是快樂的尖叫,因為眼前是一座自然天成的壁巖洞穴,洞穴外有著亂石奇樹,洞穴裡頭昏暗無底,洞口處,枯枝殘幹及堆高的枯葉之間,有一大片蕈菇正在朝她微笑招手。
她兩眼發直快步奔近,真好,果真是個野蕈寶地,瞧那模樣,竟和她找了幾日的竹絲蛋有幾分相似呢!
詩曉楓放下竹籃,轉身奔回他身邊,飛撲進他懷裡。
「謝謝你!」
她快樂地低喊,然後猝不及防地將他拉低,踮高了腳尖吻了他一下。
吻完之後她鬆手,燦笑著動手採菇,留下了他半天怔在原地沒能回神。
他伸手,拂開雜亂的頭髮鬍鬚,失神地輕撫著那剛剛被她的嫩唇碰觸過的唇瓣。
他吻她,她吻他,兩人之間彷彿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但他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這就叫做愛情?
來得如此措手不及?!
這就叫做愛情?
來得沒有半點道理?!
他不解地蹙眉,原有幾百個問題想要釐清,卻在聽見她邊采菇邊輕哼著小曲時,突然覺得什麼事都不用再急了,青天正高,白雲正柔,慢慢來吧。
幸好他小時候曾經來過這附近山林,還記得這座天然洞穴,也才能有機會哄得佳人如此開心。
她哼著小曲,他仔細聆聽,高大的身子在石頭上坐定,曲高膝頭支著頤,無聲地用眼睛,享用那正背對著他忙碌著的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