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家堡與華陽門聯姻。
一邊是蜀中第三昌,一邊是武林三大門派之一,因此婚事極為盛大,任家堡已經連續好幾日賓客盈門,人來人往穿流不息。
這一夜,正是任劍飛的洞房花燭夜。
做過他的貼身婢女,敖箏自然清楚任劍飛的廂房在哪兒。
敖箏想瞧瞧他的新娘子,卻不想讓人瞧見她。
不難,觀音大士給了她一件寶器,一條可以隱身的斗篷,披上它後,凡人便見不著她的身影。
這件寶器是方便大士聆聽世人之苦的,沒想到今夜她卻拿來私用。
心裡向大士告罪後,她將斗篷披在身上。
之後,她趁著媒婆開門離開時,溜進了新房裡。
屋裡燭火熒熒,掛著大紅帷幕的喜床上,一個身著鳳冠霞披的新娘子安安靜靜地端坐著。
敖箏苦笑,原來小飛要的「規矩」妻子得是這個樣的,若換了是她,八成屁股還沒坐熱就熬不住了。
紅蓋頭遮住了新娘子的臉,讓她無法看見新娘子的長相。
不瞧見不甘心哪!
敖箏傻傻地凝視著那端坐在床沿的人兒。
那張床,在小飛養傷時,曾是他們兩個最愛廝混及偷香親嘴兒的好地方,而今夜,那有資格坐在床上的人卻不是她。
她不懂自己幹嘛不走,更不懂自己在等待什麼。
難道,她就非得看清楚了小飛是如何親他的新娘子,如何愛撫他的新娘子,她才肯死心離開嗎?
屋子裡十分安靜,除了燭火偶有的輕微聲響,裡頭的人都沒有半點聲音。
直到一陣腳步聲傳來,媒婆的大嗓門響起。
「姑爺進房!"
「進去!進去!春宵一刻值千金,別讓咱們的小師妹苦候。」一群華陽門的弟子笑嘻嘻地推著新郎進房門。
「不!"任劍飛仍緊握著酒杯不放。「我還沒喝夠呢!今兒個是我的好日子,哪有不許人喝得盡興的?乾杯、乾杯!走走走,咱們再到別處喝去!"
別處?他們有沒有聽錯?新郎也醉得太厲害了吧?
「喝酒可以改天的嘛!」
「那洞房也可以改天的嘛!要不你宋代替我,我上別處喝酒去!"
一群男人聽了這話,全都笑得有些尷尬。
這情況真是詭異。
洞房花燭夜,新郎不急著和新娘溫存,只想找人喝酒?如果他們當真傻傻地陪他喝到底,明兒個不被師父訓得滿頭包才怪。
「少爺,您喝多了,說這什麼傻話?"
跟著前來的姜萬里先笑咪咪地請華陽門的弟子們回大廳繼續盡興,接著硬是將任劍飛按在桌前坐下。
他歎氣口氣在任劍飛耳旁低語,「少爺,天地都拜了,就該面對現實,逃避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之後,姜萬里走出新房,並掩上房門。
嘈雜聲逐漸遠去。
人們雖已走遠,但新郎仍沒有半點要去替新娘摘下鳳冠的意思。
新房裡也有酒,只是,那叫交杯酒,但任劍飛管不了那麼多,咕嚕咕嚕,就這麼一杯接著一杯喝下肚。
聽新郎只顧著喝酒,好半晌,新娘子終於忍不住開口。
「劍飛哥哥,別喝太多,當心頭疼。要不要我去教人幫你弄點兒熱水來?"
他的嗓音冰冰冷冷的。「我不要熱水,只要你別出聲,我就不會頭疼。」
「劍飛哥哥,我……」風鈴兒委屈而可憐的聲音裡夾雜了些許哭聲。
「鈴兒,那日我私下去找你時就說得很清楚了,是你父親逼我娶你的。他覬覦我任家劍法,我需要他帶我前去為父報仇,存在於任風兩家之間的,很單純,只是場交易。我勸過你,不要讓你父親當作籌碼,斷送了一生幸福,可是你偏偏不聽。」
「不是不聽,而是……」喜服底是抑不住的顫抖,可見得風鈴兒有多麼的傷心。「我是真心真意喜歡著你,我可以忍耐,也願意等,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願意將心思擱在我身上。」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任劍飛冷冷地哼氣,「鈴兒,這八個字用在個沒有心的男人身上只是浪費時間。」
「我不信!我不信!"她拚命搖頭,「凡是人都該有心,我不相信假以時日,你不會被我的真情感動。」
「是的,只要是人都有心,我不是沒心,只是……」
任劍飛苦笑一聲,睇著遠方,似是億起了誰,眸底閃耀著溫柔的光彩。
「我的心早給人了,給了個自稱是龍王七公主的傻丫頭。不論她人在何方,不論她是否還願意記得我,我給她的心早已收不回來了。我愛她;聽懂了嗎?我愛箏兒,愛得瘋狂,愛得深刻入骨,愛得只要我閉上眼睛,就會看見她。雖然你父親硬逼我將她趕走,但我愛她的事實卻是永遠永遠不會改變的。」
若非小掌捂緊了嘴,站在角落的敖箏早已哭出聲來。
小飛從不曾向她告白,這些話卻是在這樣荒謬的情況不讓她聽見。
風鈴兒已忍不住轉身伏在床上大哭。
任劍飛砸碎酒杯,一腳踹開門,毫不留戀地離去。
聽見腳步聲,風鈴兒急急地下床欲留住他,可是迫到門口時,只來得及看見他的背影。
轉回身,風鈴兒摘下了鳳冠,伏在桌上嚶嚶哭泣。
這會兒敖箏總算將新娘子的模樣瞧個清楚。
好個芙蓉玉面的美人兒!
只可惜,她那雨般的淚水已將她臉上精緻的妝給弄糊了。
敖箏在心底歎氣,輕輕移足,離開了新房。
出了新房之後,敖箏已經見不著任劍飛的身影。
不過,她知道他人在哪裡。
來到棲霞湖畔,敖箏召來了祥雲。
駕著雲,她越過湖面來到湖心小島。
島上的劍影仍是舞得極快,持劍的正是那讓她愛得痛心徹骨的任劍飛。
同樣是舞劍,但他今晚的劍招卻雜亂無章,竹葉竹枝被他削成碎片,在他週身舞動,彷彿將他裹成了一團綠影。
一手舞劍,一手持著酒瓶猛灌酒,他究竟是想自己斬成千段,還是想一輩子沉淪酒鄉?
看了心疼,敖箏迷濛了大眼。
她不要他這樣子啊!
她要看見的,是往日那冷漠遙遠卻又意氣風發的任劍飛,而不該是這個為愛而癡狂的傻男人哪!
再這樣下去,他會傷了自己的。
其實,就算她真能和小飛在一塊兒,那又怎樣?
她是龍,他是人,遲早有一天,他會知道她說的是實話,到時他們還是得分開,既然如此,還不如就這麼算了,而現在那正候在新房裡的女子,比她更適合他。
小飛呀,你要清醒哪!
心念打定後,敖箏將祥雲停在離小島不遠的湖面上,然後褪去隱身斗篷。
月影淡淡,將她姣美的身影映在水面上。
劍影漸緩,之後,劍和酒瓶同時自任劍飛手中掉落。
他瞪大了眼睛。
他果真是醉了,醉得糊里糊塗,醉得看見了他的箏兒佇立在水中央。
「碧海清平呵月似鏡,寂寞龍宮呵聞簫聲。使君一曲呵風求凰,妾應伴舞呵到天明。」
那美麗的仙子在月光下婆娑起舞。
旋轉、輕躍,她臉上是甜甜的笑靨,那優美的舞姿,柔美的神態,可說世所罕見。
任劍飛突然覺得呼吸急促,因為那仙子的容顏和箏兒完全相同,那軟軟的嗓音更是一模一樣。
一曲舞畢,仙子凌波微步,走向任劍飛。伸出柔荑,她輕輕地將他紊亂的髮絲撫平。她一邊笑盈盈地撫著,一邊得克制自己不能流露出心疼的眼神。
「你是誰?"
「你希望我是誰?"
她的手滑過他瘦削雙頰,心一陣陣抽緊。
「你很像我的箏兒,但是我知道,」他突然傻傻地笑了,「箏兒是不會再理我,也不會再對我笑了。」
「為什麼?"
敖箏的嫩指滑過他臉上的胡碴。
有些疼,但她毫不在意,遺憾的是日後再也沒有機會做他的丫鬟,為他剃鬚理鬢了。
直至此時她才知道,能替心愛的人做些事是多麼的幸福!
「我傷了她的心,也趕走了她,她永遠永遠都不會原諒我了。」
「別擔心她,你的箏兒很聰明,也很堅強。」
她一直強忍著,不但不能落淚,臉上還得掛著笑容。
「你趕她走是情非得已,她遲早會明白你的用心。你放心,她會好好照顧自己的,倒是你,既已作了決定,就不該再這麼委靡不振了。」
「我?」
任劍飛冷冷地一笑,索性四肢一攤,仰躺在地上,雙眼無神的瞅著天幕。
「我根本無所謂了,若非還惦記著要為父親報仇,此時的任劍飛,只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
「你不該這樣的!"她在他身旁坐下,語帶訓斥。「活著就要活得有意義,愛情並非生命的全部,這世上比你更可憐的人比比皆是啊。」
丟人哪!她竟然端出觀音大士平日訓人的話來,而且說得挺像回事兒,可是她憑什麼這麼說他?她自個兒下也是個放下下的癡兒?
雖是訓著人,但她那軟軟的小手卻像是哄孩子睡覺般,一下接著一下,柔柔輕撫著他那剛硬的五官曲線。
她的小手好軟,摸得他好舒服,他的眼睛不禁緩緩地合上。
「你真的是仙子嗎?"
「如果我是,你想許願嗎?"
「若真能許願,我只想要再見箏兒一面。」他的聲音虛緩又縹緲。
「見了她,你想說什麼?"
她不能哭,絕對不能,因為她的眼淚會把他擾醒。
「跟她說對不起,還有,告訴她,我愛她。」
她沒了聲音,連呼吸聲都停了。
任劍飛很想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他辦不到了,因為他已昏沉沉的睜不開眼。
突然,他的掌心裡被塞進一顆珠子。
接著,她俯下頭在他耳畔低語。
「我是仙子,自然能讓你如願,但你得先聽我的。清醒之後,好好過你的日子,當你的任家堡少主,愛你的妻兒,成就你的事業,在多年之後,你的生命終了之前,你若還記得這個曾經愛過的女子,那你就用這顆珠子去找她吧。」
聽他鼻息漸漸沉緩,確定他已然人夢,敖箏再也忍不住,她抱緊了任劍飛,在他耳畔哭了起來。
「你聽見了嗎?小飛!聽見了嗎?答應我!忘了我,好好地過你該過的日子,和我的這一段,你就當是作了一場夢吧!"
竹葉沙沙,水波淺淺,那悲泣的哭聲縈繞了一整夜。
四月初八,浴佛節。
這一日,在永定是個大日子。
在這天之前,那些平日禮佛的人們莫不為了節日的到來而忙碌,哪怕花費巨資,也要將此浴佛盛會辦得體面。
他們堅信,唯有如此,方能得到佛祖及眾神的庇佑。
到了這天,街上架起了綵樓,裝飾得極為華麗,讓人歎為觀止。
寺廟旁的道路上則搭起了長達數里的天柵,底下陳列著人們祭祀的鮮花、百果及種種食物。
此外,姑娘家們也都把握住這個熱鬧的日子,將自己打扮得嬌艷,結伴來看熱鬧。
男人們則是穿了各式衣裳參加遊行。
有的要大旗,有的耍花槍,有的敲鑼打鼓,有的扛著神轎,取悅了神明,也帶給人們熱鬧與歡樂。
這是個令人開心的場面,卻還是有人沒讓半點歡樂的氣氛染進眼底。
「龍女妹妹?龍女妹妹?"
善財童子喊了好幾聲,才能讓敖箏魂歸來兮。
「嗯,善財哥哥,有事兒嗎?"
睇著敖箏無神的大眼睛,善財童子直搖頭。
魂不守舍是他這個伴兒多日來唯一的表情。
原先他還想著,人間有熱鬧可瞧,帶她來開開心,卻發現就算鼓聲再大,四周再熱鬧,也勾不回她的魂魄。
「既是惦著他,就再去看看他吧。」
那日敖箏自任家堡歸來後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常常整天說不到三句話。
敖箏與凡間男子的這樁情事,不消多久他已瞭然。
「就算看了又有何用?」
耳旁歡樂的笑聲不絕,敖箏卻莫名地只想掉眼淚。
「也許多瞧幾回就能死心了。」
「如果不能呢?」
她的眸子裡有著無法壓抑的愁苦,此時的她,哪還有半點往昔龍王七公主那調皮貪玩的神采?
「如果還是不能,那就叫孽緣未盡。」善財童子為世間的癡兒女歎了口氣。
「盡了,早已盡了,這樣的結果,於他於我都好。」
說是這麼說,可是那騙不了人的淚水此時已掉了下來。
「你若真能因此死心,心頭就不會還纏著個死結了。這樣吧,再去看一下,能死心便罷,若不能,就回龍宮休息休息吧。看你目前這模樣兒,大士是不好意思開口啦,但你自問還能繼續留在大士身邊嗎?"
敖箏懂得善財童子的意思。
觀音大士救苦救難,卻帶著個愁眉苦臉的龍女在身旁?
敖箏緊咬唇,紅紅的眼中有著為難。
「你說得也對,可是大士那邊……」
「你去吧!大士那兒,我會代你解釋的。」善財童子摸摸下顎,笑咪咪的。「還有呀!我剛剛還想,如果有契機,也許我會為你下凡指點迷津一番,說不定還能幫得上你的忙喔。」
「善財哥哥,我……」敖箏一臉感激。
「別說了,若真要謝我,就幫我尋回龍王七公主的笑靨吧!"
無聲地點頭,敖箏擠出了苦澀的笑容,在善財童子目送之下落寞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