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小鎮,日光小學。小小騷動中……
「在不在這裡?」
「沒有看到人。」
「再找找,到那邊看看。」
人聲雜沓中,幾雙腳在花園矮牆前留下腳印後,又陸續離去。
校園隱密的花叢裡,一個女孩蹲踞其中,手裡捉著一隻熊布偶,眼光穿過層層的枝葉,在一群尋找她的教職員們離開這個地雷區的時候,小小聲地嘀咕著。
「上學有什麼好?」問號。
「我不喜歡上學。」句號。
「我討厭上學。」句號。
「為什麼當小孩就一定得上學?」又一個問號。
「那我不要當小孩,當大人就可以不用上學了吧。」又一個句號。
「唉,當小孩真可憐。」結論。
全世界的小孩都有著同樣悲慘的命運。
但並非全世界的小孩都有辦法意識到自己悲慘的命運。
很幸運地,或者很不幸地,她,就是一個意識到自己悲慘處境的小孩子。
所以,她選擇逃學。
但學校的圍牆太高,她爬不出去。
校門口又有警衛伯伯在看守,她也走不出去。
可是她又不想坐在教室裡乖乖上課,所以只好躲在花園裡,看蜜蜂蝴蝶打架。
「我真可憐。」喃喃自語。
六歲這一年,她是一個早讀一年的可憐小學生。
期待自己快快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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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時間。
校園裡,一群小學生有如蝗蟲般分批衝向籃球場、遊戲區和福利社。
在陰暗的校園角落,一處男廁外的死角,兩名身材粗壯不似小學生的男孩包圍住一名身高不算高、身材不算壯的白淨男孩。
「交出來吧。」長得像牛頭犬的一名粗壯男孩伸出手等著白淨男孩乖乖就範。
「交出什麼?」白淨男孩狀似不懂地問。
「裝傻啊,趕快交出來!」另一名眼角斜斜往上吊的粗壯男孩橫眉腎眼地推了白淨男孩一下。
只輕輕一推,就讓白淨男孩的背撞到男廁的後牆,令他輕咳了下。
由於快上課了,牛頭犬男孩又怒又急地說:「快點給老子交出來,不然就讓你好看!」
白淨男孩瞥了他一眼,沉靜地說:「我沒有老子。」
牛頭犬眼睛一瞪,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聽錯了什麼。
「哇靠!你素沒聽說過偶們『龍虎二人組』素不素?」毫不覺得自己的台灣國語聽起來有多沒氣勢。
白淨男孩微一聳肩,誠實地回答:「很抱歉,沒聽說過。」
吊眼男孩也上前一大步。「挖哩咧,老大,我看這小子很不上道,不給他修理一下,以後偶們還怎麼混啊。」
白淨男孩只是保持沉默,看著兩名比他高、又比他壯的男孩朝他步步逼近,一步步將他逼到死角,直到再也無路可退。
「把你的零用錢全都交出來,死娘娘腔!」
原來只是要錢。白淨男孩攤攤手。「我身上沒有錢。」
「騙肖耶,你外公素全鎮裡最有錢的人,你怎麼會沒有錢!」
一聽到「外公」兩字,白淨男孩忍不住扭曲了唇角。「他有錢是他的事,跟我沒關係。」
兩名意圖勒索的男孩忍不住哇啦哇啦大叫。「不上道!死娘娘腔!再不給錢就打死你喔!」
白淨男孩再瞥了包圍住他的兩人一眼。「隨便你。反正我就是沒錢,快打鍾了,我要回去上課了。」說完,就想穿過兩名大男孩離開這個死角。
兩名男孩自從合夥打劫弱雞以來,從來沒遇過這麼不鳥他們的人。
當下男孩們氣血上衝,怒髮衝冠地捉住白淨男孩,嘴裡喊道:
「啊!氣死倫,要死就呼伊死!」
拳頭跟著就要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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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隱密的花叢裡睡了一頓早覺的女孩因為一場紛爭與吵雜的聲音而睜開惺忪的眼皮,恰巧看到了一場人吃人的好戲。
小ㄉ……不,小媽說:這是個人吃人的世界。
果然是真的。
大爹說過:行走江湖,見義勇為這種事能免則免,千萬不能強出頭,以免為自己招來不必要的禍患。
字典上有句話說得好,所謂「禍福無門,唯人所召」,她是傻子才會替人出頭。
反正只要自己的小小良心過得去,見死不救又怎樣?
可小媽又說:人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不難;只要遇到自己能幫忙的事,就要出一分力,這樣自然能夠讓良心安安穩穩,不用擔心良心不安。
雖然她比較同意大爹的話,但大爹早已不用擔心良心的問題——他上天堂去了。
而眼前局勢明顯對那名被勒索者不利。
那兩個號稱「龍虎二人組」的男生一個比一個「粗勇」,每一個的體積都有那名弱雞的兩倍大。
以一敵四,弱雞不被打扁才怪。
趕快交出零用錢就好了嘛。
花錢消災咩。
誰教他要笨到一個人落單被逮。
可,聽聽他說了什麼?
我沒有錢。
笨蛋啊,沒有錢不會先賒著!
他怎不會衡量一下情勢,還一直激怒那兩尾地頭蛇?
「吼伊死!」氣血上衝的兩名男孩已經決定海扁不識相的男孩一頓。
眼見拳頭跟著就要落下——
看樣子有人要死得很慘了。
她眼一閉,牙一咬,心一橫,終於下定決心——
「慢著!」
就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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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著!」
當四隻拳頭就要落下之際,一道清脆的聲音平空介入。
一叢及人高的花叢裡突然跳出一名小臉長辮的小女生。
「兩個欺負一個,算什麼英雄好漢!」嬌嫩的聲音很輕,卻清楚地叱喝。
唔,明明不想強出頭的。
因為大爹說:替人強出頭的人早死的比較多。
雖然她比較想長命百歲,可是面對這種情況,也不得不不顧安危地站出來主持正義了。
「龍虎二人組」四隻拳頭加起來都比她的頭大,她要是硬碰硬,簡直就是拿雞蛋碰石頭,保證流出一堆蛋黃狀的腦漿。
正欺壓弱雞欺壓得相當不過癮的「龍虎二人組」壓根兒沒料到他們的好事會被人撞見。
而且,還是一名瘦巴巴、干扁扁的矮個子女生。
只見她突然間從花叢裡跳出來,手裡捉著一隻布偶熊,一條長長的辮子垂在腦後,一隻手叉在腰後,大聲地叱喝他們。
這是啥咪情形?
這怪女生是不怕死還是頭殼壞掉?
他們二人組橫行「日光小學」三年來,從來沒有人敢挺身對抗他們。
哪個人不是乖乖地貢獻出自己的零用錢,外加叫一聲「大爺」,而後逃之夭夭,像是搶輸地盤的狗。
可今天……今天是造反的日子不成?
先是一個弱雞仔目中無人不肯「納稅」不說,現在還跑來一個矮冬瓜攪局。
簡直就是瞧不起人嘛。
吊眼仔比較早反應過來,跳上前,大吼一聲:「快滾!這裡沒妳的事!」
但女孩非但沒被嚇退,嘴裡還唸唸有詞什麼「除暴安良,人人有責……」之類的什麼什麼。
「伊說什麼?」牛頭犬今天第二次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吊眼仔則聽成:「她好像素說她要企報告老師。」
牛頭犬赫然一驚,橫眉豎目吼道:「呴!老子最討厭『廖北鴨』。快給偶滾妳媽的蛋!」
「我媽的蛋?」女孩忍不住噗哧一聲,心想:小媽聽到這句話可能會很不高興吧。
吊眼仔也撂下狠話:「妳要敢企打小報告,就給偶們當心一點。」
「誰說我要去打小報告?」這種事,報告老師也沒用。剛被教訓時也許會乖一陣子,等風頭過了以後,還不是又出來作奸犯科。
她一點兒也不信老師能夠主持正義。
更何況,她現在可是榜上有前科的「通緝犯」呢,哪裡會笨到去自投羅網。
「我只是看不過去。」小女生繼續道:「有問題,大家好好說嘛,何必亮拳頭解決,很難看的。」
小女生將空出來的那隻手摸向右邊的口袋,掏了半天,總算掏出一枚硬幣。
龍虎二人組完全摸不著頭緒。啊?現在情況又是怎樣?
只見她將那枚閃亮的硬幣攤放在掌心裡遞向前。「喏,拿去吧,算我替他繳的。」
萬事非到不得已,她是絕不贊成暴力相向的。
看到那枚閃亮的五元硬幣,二人組差點沒傻眼。
吊眼仔率先反應過來,打掉女孩手上的硬幣。「開什麼玩笑!才五塊錢,連買一瓶養樂多都不夠,妳以為偶們有這麼『俗』(廉價》嗎?」
只見被打掉的硬幣滾啊滾的,滾進了一旁的水溝裡。
好半晌,在場沒有人說半句話。
四周靜悄悄的。
直到女孩回過神來,拉住弱雞的手臂就要往外走。
「我不管,反正錢給了,你們事前又沒說要多少,要不要隨便你們。」開玩笑!那本來是她今天放學回家要買冰棒的錢耶。
吊眼仔扯住女孩的手肘。「老大,作伙吼伊死啦!」
牛頭犬也衝上來捉住女孩的長辮。
頭皮被扯痛,女孩臉一僵。
「不要拉我的辮子!」
「要不然妳素要按怎樣?」
她一向是個愛好和平的天真小姑娘,可這兩隻呆龍笨虎真的惹毛她了。
突兀地將手中的布偶熊鄭重交給看似已經呆驚住的白淨男孩,她慎重交代:「好好照顧我的朋友。」
然後扭過身來,甜美的臉蛋浮現超齡的殺氣。
「找死不用看時辰!看我地球守護者美少女戰士的厲害,今天就讓我代替月亮來懲罰你們!」
「什麼戰士?」
「代替月亮?」
這是什麼啊?莫宰羊。
龍虎二人組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一隻穿著粉紅色小皮鞋的腳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他們的面門——不,朝他們的雞雞踹下去!
反應不及的兩人霎時發出殺豬般的慘叫。
回去再洗腳。小媽教的這招用來對付下半身有缺陷的男生實在是太厲害了。
「看我將你們收拾乾乾淨淨!」女孩根本就忘了自己穿著短短的百褶裙,一抬起腳就會春光外洩。
她飛快地衝向已經痛得倒地不起的兩名男孩,坐在他們身上施以無數的小拳。
「可惡!還不求饒!」再打一拳。
「看下次還敢不敢!」再K一下。
過程中雖然也遭到敵軍強烈的抵抗——
辮子被扯亂了,衣服被扯歪扯破了,還掉了一隻鞋。
但她終究以死纏爛打、不擇手段的方式,獲得壓倒性勝利。
但勝利的果實還來不及摘取,螳螂捕蟬,黃雀已經在後方虎視眈眈。
「高龍一!」
「張二虎!」
「方心語!」
混戰中的三人一一被點名,而後被一雙雙手拉開。
號稱酷斯拉的凶狠訓導主任和導師們已經堵住他們唯一的逃亡出口。
而手拿泰迪熊的白淨男孩則毫髮無傷的站在訓導主任身邊。
爆怒的酷斯拉差點沒真的噴出火來。
「你們三個立刻跟我到訓導處,我要通知你們的父母!」
被押解出境的三人之一,也是見義勇為、解救了弱者的地球守護者「美少女戰士」混亂中瞥了男孩一眼;剎那間,她立刻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了。
「啊,你這叛徒,我救了你耶!」居然去帶老師來,簡直忘恩負義!
酷斯拉一記爆栗敲下。「閉嘴,方心語!」
搗著頭上的腫包,痛得幾乎沒逼出一滴眼淚。「唔,好痛!」
事實證明,大爹說的是對的。
強出頭的人確實會比較早死。
第一次替人強出頭,她就有了深深的體會。
還有,該死!待會兒他們要通知小媽來學校了。
在視線所及的最後範圍,小小方心語生氣地狠狠瞪了白淨男孩一眼。
但白淨男孩只是冷淡地看著她。
那份冷淡,讓一向熱情滿胸的她,也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懷疑起自己是否真的管了不該管的事。
再瞥到被他拿在手上的布偶熊。
可愛的泰迪熊與一點都不可愛的男孩看起來一點都不搭。
她不禁生氣起來。「泰迪熊還我!」
飛快地捉回自己心愛的玩伴。
同時在心裡嘀咕著:下次不了,絕對沒有下次了。
她暗暗對自己承諾。
後來,她才知道,那男孩叫做官梓言。
他八歲,晚讀一年,剛剛轉來這所學校。
她六歲,早讀一年,是天才。
他們「即將」成為同班同學。
但直到這兵荒馬亂的一天,才正式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