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開進山區以後,路變得愈來愈窄了。
小女孩坐在後座的位置,兩隻小小的手掌心按在半敞的車窗上,矮矮的個子讓她必須跪坐在椅墊上才能看到窗子外的景象。
他們開進山裡頭了。
道路兩旁是不知名的路樹,枝椏由高而低地垂下,在車子前行時紛紛打在玻璃窗上,斷裂的樹枝彈進半敞的車窗裡來,她連忙閉上眼睛,卻還是打痛了她的眼皮。
然而她還是不肯把車窗搖上去。她探出一隻手,採了一朵掛在樹梢上的白色小花,放在裙擺上把玩著。
「爸爸,還要開多久?」她看向前頭開車的男人。她的父親。
「就快到了。」
五分鐘後,她又問:「爸爸,我們到哪裡了?」
「就快要到了。」她的父親說。
駕駛座旁的女人笑道:「小舜知等不及了。」
她的父親笑了笑,又說了一句:「快到了。」
小女孩沉默起來,視線又移向窗外的景致。
再過去的這段山路沿著山邊蜿蜒而建,路旁是山崖。稍一不慎,車子可能就會開進山谷底。
隨著車行愈往山內,她的心就愈是沉重。
「快到了」並不是她想聽見的答案,事實上,她希望他們永遠也到達不了目的地。
小舜知並不像坐在前頭那兩個大人一樣,那麼樣地想去阿姨的旅館。
開慢一點、開慢一點吧……她在心裡悄悄祈禱著。
希望路邊的樹倒下來擋住他們的去路。
希望山坡上的大石頭掉下來阻止他們往前行進。
希望熊啊、豹的——如果這山裡有的話——從林子裡衝出來,讓她的爸爸把車子倒退著開——
行進中的車子突然煞車停了下來。小舜知眼睛一亮。是有人聽見她的祈禱了嗎?
「怎麼突然停下來了?」女人問。
她的父親指指前頭道:「看,在那裡。」
果真有熊?
小舜知害怕地將頭擠到前座兩個大人之間,隨後遺憾地歎了口氣。
是斑比。
「沒想到這片山裡居然還有野鹿。」大人說。
斑比媽媽和斑比弟弟站在路旁睜著大眼看著停在它們眼前的龐然大物。
舜知爸爸笑了笑。「以前來時,還看過野生的狸呢。」
大人又笑了一陣。「現在怎麼辦?等它們自己走開嗎?」
「可惜現在沒有時間。」舜知爸爸按了兩下喇叭,讓那兩隻野鹿驚了一下,連忙逃進路旁的灌木叢。
車子又繼續往前開。
而車後座的小女孩終於放棄了祈禱他們的目的地永遠到不了。
因為沒過多久,當他們爬過一座山頭,再順山勢蜿蜒開到山谷時,一棟依山而建的白色建築就在青山的陪襯下,映現在他們的眼簾。
坐在車子裡,小舜知看見旅館裡迎出來了兩個大人。
其中一個肖似她死去的母親。
她立刻認出那是她的阿姨。但是她鬧著彆扭不肯下車。手裡緊緊抱著她的彼得兔。
她幻想自己是被困在城堡裡的公主,在英勇的王子斬殺掉噴火的惡龍前,她是無法離開她的牢籠的。
然而當她的父親繞過車子,打開車門,大手牽住她的小手,她便被拉了出去,眼眶裡泡著兩壇眼淚。
再也受不了了。
她不要當爸爸的乖寶寶了。
在四個大人面前,她幻想她用力甩開爸爸的手,大聲告訴他們:「她不要住在這裡。」然後噴著眼淚掉頭奔跑進住有魔女的黑暗森林裡。
然而當阿姨走到她面前來,蹲下身緊緊地抱住她時,她睜大了眼,手中的彼得兔掉到草地上,她的眼淚是以缸計算地噴了出來,但她始終無法掙脫阿姨的擁抱。因為阿姨長得實在是太像她的媽媽了。
她轉過頭,看見她的爸爸和……新媽媽對她微笑。
然而她的心裡卻充滿悲苦。
她知道他們把她帶來這裡的原因。他們要撇下她去度蜜月。
在媽媽死去後的第二年……
爸爸……是個騙子。
再過不久,他們就會忘記她,她必須待在這裡跟阿姨住一輩子。他們不會來接她。因為那時候,新媽媽和爸爸就會有另外一個小孩了,在他們的世界裡,沒有她的位置。
爸爸說他會永遠愛著媽媽。
他說了謊。
所以她不相信他會永遠愛她。
她也不相信他很快就會來接她回家。
她相信的是,她即將要變成沒有人要的小孩。
她相信她以後的日子裡都將不會有任何歡笑。此刻她真的相信她可能會因為哭泣太久而弄瞎了眼。
她的未來將是一片黑暗。
而她命該出現的王子不會騎著白馬來拯救她。
故事最後,她會一個人孤單地死去。
身邊只有她不會說話的兔子彼得。
站在阿姨身邊,那個可能是她姨丈的男人將掉在地上的兔子撿了起來,輕輕地拍去布偶上的草屑。
他蹲在她面前,看她揉著紅紅的眼睛。
聲音很溫柔地說:「小女孩,不要哭。」
然後他將她的兔子還給她,她緊緊地將彼得抱在懷裡。
甘舜知流著淚醒了過來。
天色還暗著,一時間,室內的黑暗讓她有點反應不來。
她看了眼床頭上鬧鐘的螢光指針,還是深夜。
重新躺回枕上時,碰觸到一具身體,她重新睜開眼睛,仔細一看,才意識到這是她第一回讓男人走進她的房間裡過夜。
看著男友安睡的臉孔,她突然有種想哭的衝動,但是沒有掉淚。
她是個成熟的女人了。如今的她不必再擔心被所愛的人遺棄。她自己能找得到路回家。就算不能,流落在他鄉好了,也能夠想辦法照顧自己。
長年以來,那種佔據心頭的不安,應該可以永遠地丟開了吧。
身邊這個男人聲稱她是他的摯愛,他花了一輩子的時間才找到她。
當他親口對她說出那些動人的話時,甘舜知真的深深地被感動了。她一向容易被甜美的語言所打動。
原來她一直以為不會出現的王子還是出現了——雖然沒有騎著白馬——但是有他的保證,便夠了。
畢竟她早已不再是天真無知的小女孩,不會真的認為世界上有騎著白馬拯救公主的英勇騎土。
而長大以後,她發現,其實她的願望也很小。
她只不過是希望能有一個男人真心愛她,願意陪在她身邊,聽她拉拉雜雜說一些有的沒的,並且能在她作夢醒來後,抱著她聽她重述之前的夢境。
她搖醒身邊熟睡的男人,推著他的肩膀要他睜開眼睛。
在她剛剛做了那樣一個夢後。
她必須看看他眼裡對她的愛意有多深。
她需要傾訴。
搖了好幾次,終於,男人醒了。
她告訴他:「我剛剛作了一個夢。」
「嗯?」愛困地。
她掐了掐他的肩膀,想使她傾訴的對象清醒一點。「我已經很久沒有作過那種夢了。」她說。
「什麼樣的夢?」打了個呵欠。
她不在意,用著困惑裡帶著三分夢幻的語調說:「我夢見了我小時候的事。你說奇不奇怪,我都已經那麼大了,不該還會想起那麼久以前的事才對……」
「你說是就是嘍,有什麼好奇怪的。」眼皮沉重……
甘舜知蜷起身子,抱著雙膝數著睡衣下擺的腳趾頭。思緒順著夢境消失的方向一路追尋。
甘舜知不喜歡那個夢的前半段,卻很喜歡夢境後半段的部份。
夢的後半段,讓她重新相信,終有一天,她的王子會出現在她的生命裡……
「那真蠢!」身邊的男人咕噥著說。
甘舜知被潑了這一盆冷水,當下全身涼颼颼的,沒了作夢的興致。她試著看清楚躺在身邊的人到底是誰?
房裡很暗,天又還沒亮。
她下了床找到一根蠟燭。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找不到電燈開關。
無奈之餘,她只得將就點燃手中唯一的照明工具。
蠟燭點燃後,發出微弱的橘光。
她必須將臉湊近,才能看見床上男人的臉孔。
於是她移近、再移近。好不容易在她終於將蠟燭移近到能夠照亮男人面孔時,蠟油卻沿著燭台滴了下來。
熱滾滾的蠟油滴到了男人臉上。
他發出一聲尖叫,從床上翻躍起來時,撞倒了甘舜知。
甘舜知還沒反應過來,他便已經裸著身體從敞開的窗子跳了出去。
追到窗邊時,她只來得及看見一隻蝙蝠振動翅膀飛進了夜色裡。
小舜知尖叫著醒了過來。
早在她開始發出尖銳的喊叫時,羅家夫婦便從睡夢中清醒過來。夫妻倆急急地來到小女孩的臥房裡,看見穿著棉質睡衣的她已經半起身坐在床上,及肩的頭髮蓬亂地披散著,眼中有著令人熟悉的驚駭。
小女孩來到旅館不過才三天,卻幾乎每晚都在惡夢裡醒過來。
韓西琳忙亂中穿到了丈夫的拖鞋。
羅罡只好光著一雙大腳,看著妻子走到床邊去安慰小外甥女。
夢魘中,小女孩一看見韓西琳,便緊緊摟住她的脖子,嘴裡無意識地喊著:
「媽媽。」
羅罡將小夜燈打開,讓柔和的光線驅走孩子所害怕的黑暗。
韓西琳沒有糾正小舜知,她不是她的媽媽。也不堅持要她喊她「姨」。因為他們發現,天亮以後,這些半夜會驚擾到他們睡眠的惡夢,並沒有留在小女孩的記憶中。
韓西琳一直等到小舜知再度入睡後,才悄悄離去。而羅罡連抱怨都不曾。
如果白天時的小舜知令人感覺非常寂寞。
那麼夜裡為惡夢所擾的小女孩則著實使人心疼。
這幾天,小舜知一直跟他們夫妻倆保持著半陌生的距離。
她不愛說話,唯一的同伴是她吃飯時也不離手的兔子玩偶。
以一個六歲年紀的孩子來說,恐怕她是太安靜了些。
她父親的再婚,恐怕已經在她心裡留下了陰影啊……
小舜知不知道兩個母系親人對她的擔憂。
天亮以後,太陽驅走了黑暗。
如往常一般,她抱著她的兔子,一個人到旅館外的草原去探險。
那些草又長又茂密。
她發現,假如她蹲下來躲在草叢裡,就不會太容易被找到。
不曉得為什麼,她有種想要躲藏起來的慾望。
並且不想要被找到。
這是她來到這裡的第四天。感覺上卻好像過了一輩子那麼久。
她覺得自己像是不小心走進鏡子世界裡的愛麗絲。唯一的夥伴仍然是一隻兔子。
那天下午,她草草吃完午飯,便一個人晃到了草原上。
她又跳又跑,又蹲又鑽地與她的好朋友彼得一起進行他們秘密的冒險。
然後,她迷路了。
當她抬起頭時,已經看不到旅館的影子,也弄不清楚自己的方向。
但是她還沒有很害怕,她只是挪動短短的腿不斷地撥開草叢,想要逃離這個令她備覺無助的地方。
不久,她累了。她躺了下來睡了一個午覺。再接著,她睡醒了,卻發現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若不是天色真的暗了,就是被天上那層不知道什麼時候聚集起來的厚厚雲層給遮住了。
她頭髮紛亂地站在幾乎有她一半高度的草原中,迎面的風將她的衣擺往後吹。
她驚慌起來,忍不住有點想哭。
但她忍住眼淚,抬起頭,驕傲地看著那向她奔馳過來的一匹白色小馬,以及騎在馬上的男孩。
然後她綻出笑。遇見第一個在她生命裡翩然出現的王子。
甘舜知又哭又笑又一身汗地醒了過來。
處在全然的黑暗中,第一個念頭是——再沒有什麼比夢裡「內有王子」更令人滿足的了。
然而……
嗄?!
腦袋完全清醒過來。
發現「內有王子」不過只是「一場夢」。
甘舜知躺回大枕頭上,歎息地想:再也沒有什麼比作了一場如臨其境的美夢,卻還得醒過來回到現實裡更教人沮喪的了。
她環視臥房四周。
鬧鐘指針朝著三點鐘的方向。
床上沒有裸身的男人。窗外也沒有蝙蝠。
唯一存在的,就只有殘留腦海的夢境片段。
然而重新回想那些片段,倒是勾起了她一點點的童年記憶。
但是那個時候她年紀太小了,根本記不住什麼。
偶爾回想起來,腦袋裡也只有一些不成篇的片段而已。
她甚至懷疑那些「記憶」是真實發生過的,夢境可能都還比較真實。
比方說,她就不太記得有人騎著一匹白色小馬出現在草原的那一端……
唉,沒印象。
一定是在作夢。
成年以後,她已經很少夢見自己孩子時候的樣子了。
會作這樣的夢,她想只有一個原因。
甘舜知扭開檯燈,拉開抽屜裡取出那封今天剛剛收到的信。
她那經營旅館的阿姨邀請她過去小住。
信是這樣寫的——
小知:
雖然我們不常見面,不過我想你應該還記得我這個阿姨。
你六歲那年曾經在旅館住過一段時候,之後我們也通信了一陣子,直到你不再回我的信……不論如何,你還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親人。
寫這封信是要告訴你,自從你姨丈過世之後,我一個人留在這裡獨自經營旅館,從來沒有離開的打算。但是,小知,不得不承認的一件事是:我老了。而旅館的狀況已經大不如前。將它收起來以前,我希望你能夠來這裡住一陣子。
我則打算在我還走得動的時候,代替你姨丈到世界各地去看看走走。
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出發了。
房子沒人照顧是不行的。所以我將鑰匙一起寄給你。
如果你假日有空,不妨帶著朋友一起到旅館來,當作是度假也不錯。當然,如果你想自己一個人來,也是可以的。不過自己一人總是不方便,旅館兩旁牧場的人都認識我,需要人幫忙就去找他們。
不必擔心我會突然回去打擾到你。因為我打算至少半年後才回去,或許還會更久。
我們家的女人對空氣品質一向很敏感。如果受不了台北的空氣品質,那麼現在正是你遠離那個城市的時候。
你現在過得好嗎,小知?
阿姨我,希望你是快樂的。
你的琳阿姨
甘舜知反覆讀了這封信好幾次。
最近她的確過敏得很嚴重。
季節在春夏之交的台北一向不是一個令人愉悅的城市。
自從她在臥房裡裝了空氣清淨機以後,情況有稍微好一點。可一步出這間房間,到了路上或是公司裡,她就無能為力了,因為她不喜歡服用抗過敏的藥物,怕擴張劑裡的類固醇成份會讓她變成月亮臉。
是以,流不完的眼淚和打不完的噴嚏,嚴重地妨礙了她的生活品質。
然而儘管如此,她還是無法就此丟開這一切,離開這裡。
她還得工作。
而且最近公司的人事異動結果就快下來了。
她辛苦了那麼久,一直在等的就是這一天。
等她升上副理,變成主管階級後,她還準備到國外受訓,替自己未來晉陞的管道鋪路。
在公司裡待了這麼久,沒有道理為一點點小小挫折就放棄離開。
那是她萬萬辦不到的事。
至於阿姨的旅館,恐怕是得辜負它了。
看著手指上勾著的一大串鑰匙,她歎了口氣,將鑰匙連同信一起放回牛皮信封裡,收進抽屜。
關了燈,躺回床上的她,在重新入睡前想的最後一件事是——
其實她並不曾真正討厭住在阿姨的旅館。只是當年她年紀太輕,一時間太多感情攪和在一起,才會分不清楚她真正所排斥的,是那種被背叛的心情。
印象中,阿姨的旅館是一棟很漂亮的白色建築,站在旅館前,放眼望去,好像是一片很大的草原呢。
跟剛剛的夢境,嗯,真的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