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書房的門被敲響時,站在窗前的公爵以為是他的總管亨利,因而道:「進來。」
門於是被打開了。
德瑞頭也不回的問:「她已經平安回到韋家了嗎?」
「……」
寂靜、沉默。沒有答覆。
於是他回過頭。同時在看見站在他書房裡的人時,錯愕得說不出話。
潘妮費了好一番力氣才找回她的聲音。「是的,我平安的回到了杭丁頓大宅,但是我又回來了。」
「你回來做什麼?」在讓他絕望後又給他希望,然後再一次地令他陷入更深的絕望嗎?「有東西忘了拿嗎?」
潘妮豈會聽不出公爵話語中的拒意。但是她強迫自己必須勇敢。「是的,爵爺,我忘了一件東西。」
「需要我的僕人幫你找嗎?」
「他們找不到的,爵爺。」
德瑞必須一再地克制自己,才不至於將她轟出去,讓她再也無法靠近他;或是將她拉進懷裡,讓他能夠深深吻她,他不知道他的心比較想做哪一件?
「我的僕人訓練有素,費小姐,你是忘了什麼?一本書?耳環?戒指?或者是別的東西,儘管告訴我的總管亨利,稍早你見過的──他會幫你找到。」
他背著光,她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但是她可以從他語調裡的諷刺,察覺到他正處於憤怒與暴躁的前夕。
而他的憤怒,顯然與她有關。
「不,他找不到,爵爺。」亨利是給了她一把鑰匙,但如果找不到寶盒的鎖,又怎麼能開散被隱藏起來的寶物呢?
他的唇角先是緊緊抿著,而後又嘲諷地微微揚起。「顯然那是一個無法被取代的東西嘍。」
潘妮告訴自己,他不是有意傷害她的。她見過他真正的一面,而那樣的他,是無比溫柔的。「是的,爵爺,絕對無可取代。」
德瑞收起刻意嘲諷的表情,他嚴肅地道:「你究竟要找什麼,費小姐?」
潘妮先是遲疑,而後將一直緊捉在手中的湛藍色信紙高舉起來,雙眸晶亮的看著他。「這個,爵爺,我要找回這些信裡你所提到的一切,如果我真的遺忘了什麼的話──」
潘妮驚呼一聲,看著公爵奪過她手中的信,然後以著不可思議的速度將那些信紙撕成碎片。
「不!」她奔過去想要挽救。
但為時已晚。她只能看著他放開手中的碎片,任憑它們散落在他的腳邊。
德瑞以著精確而冷硬的語調看著她道:「好了,現在你可以回去了,費小姐。」
潘妮瞪著那些碎片,良久,她輕輕吐出:「不。」
而這不是他想聽見的答案。她一向固執。他在心裡苦笑著。「為什麼不?費小姐,那跟現在的你已經全然無關,你大可以轉過頭去,當作什麼都沒看見。而只要你走出這扇大門,甚至你也可以完全忘記我這個在你生命中無足輕重的人。」只要你願意,潘妮,你可以忘記這一切,就如同你過去所做的一樣輕易。
「不。」潘妮拾起一片藍色的碎片。她輕聲說:「沒有看見,不等於不存在;不記得,不代表從來沒有發生過。就像這些美麗的信,我讀過了,我便記住了,甚至我還可以復誦──如果你需要人提醒的話。信裡說,你愛我──」
德瑞當然不需要人來提醒。他愛潘妮,不管是過去或是現在。他愛她。但那是沒有辦法改變什麼的。
她仍然是永遠地、徹底地忘了他們的過去。
「是的。」他承認道。
「現在呢?」她追問。現在的他仍然愛她嗎?
「是的。」他無法否認。「這一輩子,我永遠無法忘記我們之間曾經存在過的一切。」
「但我卻忘了那一切……」
「是的。」他口吻變輕了。「是的,潘妮,你忘記了,你忘了那麼多年,我不敢期望有一天你會突然想起來,我曾經那麼期望過,但現在我知道,抱著那種期望是一件只會令人痛苦的事。我不敢再期望。」
這是說,他愛她,但是他不要她。
這也是說,他雖然無法忘記,但是他想要忘記。
這更是說,他已經決定不再給她任何機會,他不會再讓她靠近他。
而潘妮從來沒有覺得這麼痛苦過。她感受到他的痛苦,也感覺到自己的痛苦。她幾乎就要同意他的說法──就此轉身,遠離這一切。
畢竟,一個人痛苦,好過兩個人痛苦。
但如果痛苦是可以加倍的,那麼,為什麼愛不行呢?為什麼愛無法抵銷痛苦所帶來的拆磨?
「我明白了,爵爺。」她說:「但是我請求你的慈悲,現在我已經知道我曾經遺忘,也許我將一輩子都記不起來。但如果你願意,或許你可以幫助我,讓我知道我究竟忘記了什麼事情?你可以幫助我重新再回憶一次,再記憶一次,雖然我忘記了,但是你還記得──深深的記得,不是嗎?而你所記得的,也可以再一次成為我們所共同記得的……你願意幫助我嗎?你可以帶我……去書店,讓我們再一起花一個下午讀柯立芝的詩,你可以……幫助我,原諒我自己……」
德瑞緊緊捉著書桌的桌緣。「不必再說了,潘妮,今天下午我就要離開倫敦,從此我們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你不需要尋求原諒,因為,沒有那個必要。」
她說的那些話,字字都要打動他的心。然而他也知道,無論再怎麼努力,他們還是不會成功的。
傷口,太深了。
潘妮因為他明白的拒絕而忍不住糾緊了心。同時急切地想知道他之所以如此抗拒的原因。
隱隱約約中,浮現在心中的那個答案令她畏懼。
「別走,爵爺,請留下來,我真的需要你的協助……」
德瑞的回答是轉過身,背對著潘妮。
他的態度如此冷硬,幾乎要讓潘妮退縮,並且徹底地失去勇氣。
她顫抖著,但不允許自己輕易放棄。於是她又道:「過去的事情,我真的很遺憾,但是爵爺,你不認為,現在和未來比過去重要的多嗎?當你認為唯有過去才是一切,而無視於現在和未來,那不是非常可惜嗎?」
德瑞背對著她的姿態已道盡他的絕望。他不願再嘗試。
潘妮忍不住上前一步,想碰觸他,讓他轉過身來,看著她。如果他願意看著她的眼神,他就會知道她現在所說,字字真心。
「我親愛的爵爺,請回過頭來看看我,現在站在你面前的,仍然是一名叫作費潘妮的女子,我不知道過去的她是否愛你,但是我肯定現在的她,確實是深深地愛著你。我懇求你……幫助我想起過去,也讓我幫助你忘記過去。」
幫助他想起過去,也讓她幫助他遺忘……
哦,是的,他願意那麼做。如果那麼做真能減輕他內心因為失去潘妮所感受到的痛苦的話,他願意那麼做。
然而當他轉過身來,他所看見的仍然只是「現在」的潘妮。
他的、心無法容許他「遺忘」。
無論如何,他就是做不到。過去的一切,無論是愛,或者傷痛,都在他身上烙的太深、太深了……
當他轉過身時,從他的眼神裡,潘妮立刻明白,她無法說服他。
「原諒我,我做不到。」他的語調透著強烈的痛苦。「你不知道你忘記的是什麼?」那些記憶,是那麼地珍貴。
想碰觸他、安慰他的衝動在那一瞬間止息了下來。潘妮不願意讓自己的眼淚決堤,她別開頭,聲音因為強烈的哭意而變得沙啞。
「是的,我的確不知道,而我認為你做不到的真正原因是因為,你恨著我……而我,真是非常地抱歉,為我所不記得的一切……」
他垂下眼瞼,看著地板上破碎的紙片,覺得那就像是他的心。
「我不恨你,潘妮……」他知道這是個謊言。是的,他是恨她,但比起恨來,他更加愛她。
儘管潘妮的確十分傷心,然而她仍不打算就此放棄。「不,你恨我,但也愛我,爵爺,我無法阻止你離開,但是我要你知道,當你願意幫助我原諒我自己時,將可以在哪裡找到我……」
他沒有回應,因為,他才是那個無法原諒自己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辦法在未來沒有潘妮的日子裡,能一再地想到她而不覺得心痛。
他的眼神無比傷心。「再見,潘妮……」我心愛的潘妮……
潘妮雙手緊捏著長裙的折縫。「再見,爵爺……」我深深愛慕的公爵……
就在這個倫敦社交季即將邁入尾聲的時期,費雪公爵的離開引起了小小的騷動。不過海莉小姐的受歡迎程度並沒有因為公爵離開倫敦而聲勢下滑,相反的,她的求婚者名冊還因此而又增加了一大串的名單。
只有少數人因為沒再見過潘妮而屢屢向杭丁頓伯爵夫婦打聽消息。
而他們聽到潘妮已然離開倫敦,回到約克時,都不約而同地感到惋惜,甚至有人開玩笑的提議或許他們也該趁機一起到鄉間的產業去小住一陣子──在社交季正式結束之後。
夜闌人靜時,杭丁頓伯爵問他的夫人:「潘妮為什麼會匆匆地離開倫敦?」
伯爵夫人沉思了半晌,回憶起那日潘妮自梅菲爾歸來時,臉上悲傷又絕望的表情,她道:「如果你傷了我的心,我也會想回到我的家人身邊去尋求安慰。」
雖然艾美不確定那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潘妮的離去,與費雪公爵的離開,絕對脫不了關係。
伯爵聞言,不禁緊緊抱住他的妻子。「我不會傷你的心的,永遠不准離開我。」
艾美輕笑一聲。「那麼你可要好好地讓我每一天都過得很快樂才行。」
聽著其他貴族在商議過一陣子要到鄉間去小住幾個月的計畫,艾美則想,或許他們一家人也可以到約克去拜訪牧師夫婦。她記得她的丈夫在約克郡也有產業,或許可以讓她名正言順地去看看潘妮離開倫敦後的情況。
她真的十分擔心潘妮。儘管那日她並沒有哭泣,但是她的眼神卻不再似以前那樣閃爍發亮了。
有人奪走了她的光。
而有人奪走了公爵的笑容。
德瑞回到他摯愛的費克莊園,卻訝異地發現這座莊園不再能夠如以前那般安慰他。
他竟然沒有注意到,莊園竟然變得這樣的沉寂。
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他深愛的這座莊園竟似也同他一般,失去了原來的生命力。
如同花園裡凋謝的花。
六月,梔子花的花期也到了尾聲。
雪白的花瓣一朵朵地隨風飄落,那殘敗的情景狠狠地擰痛了他的心。
而放眼望去,偌大的屋子裡竟然找不到幾個僕人心洹是怎麼一回事?正當他想質問亨利時,才猛然想到,六年前他回到莊園靜養時,一時衝動下解雇了泰半的僕役。是他自己由著莊園變得如此破敗的。
他頹坐在書桌後的椅子上。對眼前的這一切感到憤怒──對自己的憤怒。
桌上鋪著那日他為了讓潘妮死心而衝動撕毀的信件的碎片。他大大的手艱難地將那些碎片一一拼湊起來,試圖修復成它們原來的樣貌。然而那些醜陋的裂痕是如此地醒目,一再地提醒著他那日的殘忍,也使得他因為再度看到過去的自己所寫下的字句,而更加地感到心痛。
門外傳來敲門的聲響。他急忙將那些修復到一半的信紙和碎片收進抽屜裡,然後將視線移向窗外。
亨利走進書房裡時,手上的銀盤裡端著幾封來自各個地方的信件。
他將信件輕輕放在公爵的書桌上。「爵爺,這是今天寄來的信,我想您會想要看一看。」
德瑞將視線從窗外調回。他順手拿起一封放在最上面的信件,用拆信刀慢慢地拆開。
因為信封上沒有署名,他只有將信打開來,才能知道這是誰寫來的信。
他讀了那封信。
沒看見亨利屏息等待的表情。
親愛的費雪公爵:
我想您可能會有興趣聆聽一個故事。這是關於一個失憶的女子再一次在她的生命裡遇見她真心所愛的故事。事情是這樣的,在某個四月的星期日早晨,她剛剛從教堂裡協助她的牧師父親布道完回來,而後意外地收到一封沒有署名的信。起先她以為那是個愚人節的玩笑,卻沒有想到那是一段神秘過去的開始。
您一定會很訝異,像這樣一個有著虔誠信仰的淑女,竟然會對浩瀚的神秘星空充滿好奇與探究的慾望。其實這不難理解,即使自伽利略以後,折射望遠鏡的發明讓人們得以更接近星空,但宇宙仍是個無盡的謎,正如同上帝造人,以及祂種種的旨意。我們無法探究那一切,但仍然想要探究。同樣的,她無法得知是誰寫了信給她,但她仍迫切的等待著真相揭曉的時刻。
接下來您猜她發生了什麼事?是的,第二個星期日,她又收到了一封信,然後是第三封、又一封、再一封。信裡的字字句句都觸動她的心。而那種等待真相揭開的過程更是無比撩人,所以我決定也倣傚那種方式,為您的閱讀過程,增添一點點神秘的氣氛。
倘若您願聽我訴說,那麼將是我莫大的榮幸。哦,對了,請原諒我的唐突和無禮。不過為了不破壞您的樂趣,請恕我不加以署名。
您真誠的朋友
亨利等待著公爵將信讀完,幾乎都要忘了呼吸。直到他聽見公爵忍俊不住的笑聲,才鬆了一口氣。
德瑞難以置信地讀了那封信好幾次。哦,親愛的潘妮。他怎麼可能不愛她?
然而當他看到窗外逐漸凋謝的梔子花,仍不禁握緊了雙拳。
不對,事情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他不能任憑莊園在他眼前破敗下去,也不能想像自己的未來沒有潘妮在他的身邊。相隔六年,當他再一次遇見她時,他就該明白這一點……
當一個人見識了最閃耀的星光,他又怎麼能滿足於夜裡微弱的燭火呢?
他的生命裡早已經不能沒有潘妮。
一八二○年六月,約克──
有馬車的聲音。
潘妮從書桌上抬起頭來,走到窗戶旁,但在看到一輛普通的馬車經過牧師宅邸前的小徑,並沒有停下來時,內心期待的火焰便又悄然熄滅了。
已經過了半個月了。
回到約克的這半個月來,她無時不刻期待著公爵能夠前來拜訪。
然而那大概是不可能的吧。她還清楚記得那一天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時,他眼裡的絕望有多麼地深刻,令她所懷抱著的那一絲絲微弱的希望顯得更加不堪一擊。
也許她真該就依他所說的,忘了他吧。再忘一次會有多困難,就像她以前所做的那樣,將他忘得一乾二淨,什麼都沒記住。
今早她哭著醒過來,在家人面前不敢放縱自己流淚的她,卻仍然躲不過夢境裡那深刻思念的糾纏。然而除了寫信給他以外,她什麼也無法做。她只希望,如果他看到她的信的話,能明白她有多麼的需要他……
才自海上航行回來的費克霖,與休假在家的費凡恩,偷偷地在妹妹的房門外張望。
打從半個月前潘妮從倫敦回來以後,他們就沒看過她的笑容。這令他們擔憂地猜想,潘妮這一次的倫敦之行,是不是又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
管家何太太端著一盆水從潘妮房裡走出來,看見他們兄弟倆擠在門外,不禁悄悄地道:「她哭了……」
哭了!凡恩和克霖臉上擔憂的神色瞬間染上肅殺之氣。
該死!就知道果然不能讓潘妮到倫敦去。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他們的妹妹鬱鬱寡歡的回來?
忍不住的,克霖就要衝進潘妮房裡。但凡恩急急拉住他。「先等一等。」
如果沒先弄清楚真相,就這樣冒冒失失的闖進去,會惹潘妮生氣的。
他轉頭問:「何太太,你說她哭了是怎麼回事?」
何太太道:「早上我去她房裡時,發現她枕頭濕了一片,眼眶還紅紅。可憐的潘妮小姐,不知道她在倫敦究竟遇到了什麼事,讓她這麼傷心?」
克霖一副看起來像是要殺人的樣子。
凡恩則道:「我想艾美應該會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們可以寫信去問她。」
「說到信──」何太太說:「潘妮小姐也托我寄了好幾封信。」
克霖和凡恩的耳朵顫時敏銳起來。「什麼信?寄給誰的?」
何太太說:「滿奇怪的,是寫給一位費雪公爵,不知道潘妮小姐是什麼時候認識一位公爵的?」
「信呢?都寄出去了嗎?」凡恩問。
「喔,當然,前幾天的都寄出去了,不過──」何太太將手探進她的圍裙口袋裡。「今天潘妮小姐要我拿去寄的這封──」
克霖比凡恩先一步拿走那封信,綻出一抹迷人的微笑。「何太太,寄信這種小事,交給我們就行了。」
費克莊園──
公爵剛剛才讀了那封寄自約克的信。
無法從公爵的表情裡猜測到他此刻真正的心思,亨利只好假意的咳了咳,道:「咳,爵爺,其實,這裡還有另外一封──」
「拿過來。」德瑞說。
亨利立刻將信奉上。
德瑞立即小心翼翼地拆開那封雪白如梔子花瓣的信,看著那已然熟悉的筆跡。
親愛的費雪公爵:
如果是六年前,我也許有時間每隔一個禮拜寫一封信,但是,我親愛的爵爺,相信您也會同意,既然你我已經沒有那麼多六年可以浪費,因此請容許我將一天當成是一個禮拜,一天寫一封信。
上一封裡,我提到那位淑女收到了數封神秘的信件。起初,那的確深深困擾了她,她日思夜想,都是信裡的內容。而她不認為她認識的人當中,會有人如此深情款款。當然她被感動了。可是如果只因為幾封信就愛上一個人,愛情也未免來得太突然了些,您同意嗎?假設您是寫信的那個人,想必也不會認為,光憑幾封信就足以繫住她的芳心吧。這當然不可能,所以她還是愛上了別人。
在倫敦,她所參加的第二次社交季裡的第一個宴會。您猜發生了什麼事?她在花園迷宮裡,遇見了一個她認為這個世界上最英俊的男人,他有著一頭濃密的黑髮,深邃如星石般神秘的眼睛,還有他的聲音,他那迷人的聲音似乎具有奇異的魔力,而她被蠱惑了。誰料想得到那竟是一位公爵,而誰又想得到,公爵也會熟讀各個詩人的詩。
當然啦,我也認識一位公爵。但我恐怕很難決定你們二位誰比較迷人?您自己認為呢?
您真誠的朋友
看著公爵的眉頭微微蹙起,而唇角又微微揚起,令亨利無法決定下一步該怎麼辦。「呃,爵爺,其實我這裡還有一封……」
德瑞眼神犀利地看著他的總管,聲音變得無比地低沉。「把信統統留下來,亨利,然後你就可以離開了。」
「離、離開?」
「喔,是的,去準備一下。」德瑞低垂著眸看著信紙上那娟秀的字跡道。「我記得,我們在約克也有產業,而我似乎已經很久沒去了……」
「要遠行是嗎?一切就交給我來處理吧。」
「當然,我一向信任你。」德瑞說。而他總算明白,他無法過著沒有潘妮的生活。在明知她說她愛他的情況下。只是,會不會已經太遲了呢?
「還有一件事。」他說:「莊園裡以前的僕役還可以找回來多少人?」
亨利不哭的。活到這麼一把年紀了,還掉眼淚是很丟臉的,所以他笑了,有些過份開心地笑。「沒問題的,爵爺,一切就交給我來處理。」
「那很好。」他說。但心裡則憂慮起來──潘妮會原諒他嗎?
無論她肯不肯,情況也不會比現在更糟了。
德瑞站到鏡子前,突然擔心地道:「我想我需要一個理髮師……也許還要一個裁縫……」
「沒問題的,我的爵爺,一切都交給我來處理。」
約克──
又是一個起霧的早晨。
濛濛的霧氣籠罩了整個曠野。
草原上開滿了不知名的紫色小花。
從遠處望去,儘是一片灰與紫的天地。只有住著精靈的國度才會充滿著如此神秘的氣息與力量。
潘妮騎著馬在霧中奔馳著,霧氣先凝結在她的髮梢上,而後順著她的額頭、臉頰滴了下來。
那不是淚,但她的確有大哭一場的衝動。
胯下的棕馬似是感覺到她內心的情緒,也有些煩躁不安。
一人一馬,在無人的原野上急馳了好一陣子,才讓那無形的焦慮漸漸平息下來。
當速度減緩後,潘妮伏在馬背上,輕輕順著馬兒的鬃毛,嘴裡輕聲喃喃。「對不起……對不起……」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為什麼道歉。也許是因為她從來沒有讓馬兒在這麼不穩定的情況下奔馳得這麼瘋狂過,也或許是為了她所想念的那個在遠方的人……
在冷涼的晨霧裡,她下了馬,牽著馬兒緩緩地行走著。
草地上的濕氣弄濕了她的裙擺和鞋子,但她不在乎。
她所在乎的是,她該去一趟費克莊園嗎?
如果公爵不願意來看她的話.或許、或許她可以請艾美和伯爵陪她一塊兒到布萊頓去拜訪公爵。
如果她能夠再見他一次,也許情況不會有什麼不同,但是至少她能夠看看他……
如果他不肯開口說話,那麼只要能夠讓她看著他就好。
如果他轉過身去,那麼看著他的背影也還能稍稍慰藉她的心。
而如果,他連大門都拒絕為她開啟,那麼只要能遠遠地看著他的身影,她也願意……
「噢。」潘妮腳下一個顛簸,她跌倒在濕軟的草地上,她閉上眼睛哽咽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原以為是馬兒低下頭用鼻子輕輕碰觸她的臉,潘妮張開眼睛,卻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晨霧中,她日夜想念的人竟就在她的眼前,霧氣籠罩在他們身邊,一切看起來如真似幻。
他刮了鬍子,剪了頭髮,一對藍眸裡盛滿了濃濃的愛意。而他撫著她臉頰的手是那麼地溫柔、那麼地小心翼翼。
「這不是真的……」潘妮低喃。「但我多希望這是真的,假使我在作夢,那麼慈悲的上帝啊,請不要讓我醒過來……」她啜泣出聲,指甲因為太過用力而陷進柔軟的掌心裡。
德瑞先是略略遲疑,而後他聲音嘶啞地道:「對不起,親愛的,請你……原諒我──」原諒他這麼晚才醒悟過來。他不能沒有她……
「不。」潘妮打斷他的自責,急切地道:「我愛你。」
她不敢靠近他,深怕只要稍稍接近,他就會消失不見。「但我害怕這只是一個夢,告訴我,告訴我你真的來找我了,這不是夢。」
他也不敢靠近她,深怕他一接近,她就會轉身離去。「是的,潘妮,我來了,我來幫助你回憶,也請你幫助我遺忘……那些令我痛苦的過去……」
他是真的!他真的在她眼前,他不是夢!
「你……願意嗎?」他擔心地看著她,害怕她會不肯原諒他。如果她果真不肯,那麼他會日夜守候在她的身邊,直等到她願意再給他一次機會來彌補一切。
潘妮先是破涕為笑,接著又笑出了淚。
「哦。」她飛撲進他懷裡,雙臂緊緊地攀住他強壯的肩膀和頸項。「我願意!我願意!」
德瑞鬆了好大的一口氣,同時緊緊地抱住懷裡的潘妮。並且深深地瞭解到──他之前的拒絕有多麼地傻。他的幸福就在這裡。他的未來也在這裡。
他再也不想假裝沒看見了。
此時此刻,擁著潘妮,他幸福得幾乎要哭出來。「我永遠不會再放開你。」他說。
「我──」潘妮正要開口,卻被一個突然介入的聲音打斷。
「恐怕你得立刻放開她。」在不遠處,克霖和凡恩殺氣騰騰地瞪著這個抱住他們妹妹的陌生男人。
德瑞倏地抬起頭來,然後在完全來不及解釋的情況下,看著潘妮被拉到一旁,而後一記猛烈的拳頭襲了過來。
他毫無防備地失去平衡,跌倒在地,同時聽見潘妮驚喊出聲。
「住手,凡恩!」潘妮臉都白了。她急急拉住凡恩的手,阻止他再傷害公爵。「你不知道他是誰!」
德瑞從草地上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心想他應該先自我介紹一下。畢竟,這兩個男人應該是潘妮的哥哥。「費上校,我是莫德瑞,第六任的費雪公爵──」
誰知他話還沒說完,另外一拳又使得公爵再次跌坐在草地上。
克霖生氣地說:「我知道你是誰,你就是那個害我妹妹在早晨哭著醒過來的男人。」
潘妮很是訝異。「克霖,你怎麼會知道?」
克霖脫口說出:「你的信──」糟!他怎麼說出來了?
潘妮瞪大眼。「你們偷看了信?」
凡恩連忙否認。「沒有、沒有,我們沒有。」
潘妮扶著德瑞站了起來。她非常非常生氣地看著她的兩個哥哥道:「夠了,你們兩個,如果我要教訓一個人,我會自己動手,但是我不認為有那個必要。我愛他,哥哥們,容我向你們介紹我所愛的這個男人。」
凡恩和克霖的眼珠子差點沒掉下來。「他──」這傢伙才剛剛出現就偷走了他們寶貝妹妹的心?
平白挨了兩拳的德瑞握緊潘妮的手,對凡恩和克霖道:
「兩位好,我知道我應該先去府上做正式的拜訪,但我在半途中就遇見了潘妮,因此才忍不住……」他轉頭看著潘妮,眼神無比溫柔。「你們不必擔心她的名譽,因為我正想請求她嫁給我,如果她願意的話──」
潘妮訝異地看著他,眼底充滿愛意。
德瑞柔聲道:「我有這個榮幸請求你成為我的妻子嗎?潘妮,你願意嫁給我嗎?」
潘妮認為她不會再比現在更有哭泣的衝動了。「哦,當然,我願意成為你的妻子。」
德瑞欣喜萬分地再度擁住她,而後在顧及到身邊兩道足以殺人的視線時,才轉過身道:「如果兩位也同意的話?」
凡恩和克霖困惑又不滿地看著潘妮。「潘妮,我想你需要跟我們好好解釋一下。」
潘妮又哭又笑地抱著德瑞。「哦,會的,等我先找回我的過去之後,我會把所有的事情解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