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
他九歲,她五歲。
天空很藍。
太陽很大,樹很綠。
她是他的小跟班。
平常沒事,她就喜歡在他身邊打轉,在陽台上瞧見他牽了腳踏車準備出門。
她忙喊:「嘻呀,等鵝,鵝也要去。」
羲雅一看到隔壁家那個小黏人精就嚇得想要趕快逃走。不管他去哪裡,她都要跟,害他被朋友嘲笑,他實在怕了她。
「不要,你不要跟來。」他急急將腳踏車牽往門口。
她則邊喊他,邊跑下樓來。
終於他跨上了車,準備加速逃逸。
曉霧跑下樓來,差一步沒追到他。
眼看著他非但沒等她,還愈跑愈遠,她抽抽噎噎地追在他後頭,一邊哭,一邊追著。
追到鞋子掉了一隻,跌倒三次,身上漂亮的小洋裝也弄髒了。
她追丟了他的身影,一個人在長長的柏油馬路上,迷失了方向。
等到羲雅從雜貨店裡買齊了東西,騎著腳踏車回家時,才在路上看到蹲在馬路邊嚎啕的她。
他停下來,站到她面前,有點生氣又有點想笑。「不是叫你不要跟來嗎?」真是只跟屁蟲。
曉霧抬起一張被淚水淹過的臉,看見熟悉的他就在自己面前,「哇」地一聲,她跳上前抱住他的腿,結結巴巴地道:「壞、嘻呀壞,不等鵝,好壞!」
羲雅臉上滿是黑線。他想挪開腳又怕弄傷了她。「小五,放手。」
「不放不放。」小女孩的頭搖得像博浪鼓一般。「鵝迷路了、鵝迷路了。」
男孩動彈不得,只得陪她站在大太陽底下,抬起頭,不知所措地望著天空。
啊,天空很藍,樹很綠。
同樣是夏天。
那一年,他十一歲,她七歲。
看見他牽著腳踏車準備出門,她也不打招呼,直接衝過來,跳到他車子的後座上。雙手緊緊抱住他的腰。
羲雅回過頭,有點無奈地看著她道:「小五,你下來。」
她鼓起紅紅的雙頰,可愛又任性地搖搖頭。「不、要。鵝要跟你去。〕
她因為貪吃,缺了一顆牙,而新牙還沒長出來,因此講起話來發音仍然不標準。
羲雅又說:「我只是要去雜貨店。不是去什麼好玩的地方。」
但她只是固執地重申:「鵝要跟你去。〕
僵持許久,他投降了。「好吧,隨便你。」
他踩動踏板,載著她往巷子口騎去。
風兒吹在她軟軟的臉頰上,她開心地叫道:「好好玩,嘻呀教鵝騎車車。」
……「你腿太短了。」
「教鵝騎車車。」她又道。
……「等你長大再說。」
「鵝要騎車車!」
唉……
那一年的夏天,天空很藍。
微風吹過濃綠的樹梢。
蟬聲綿延。
他十三歲,她九歲。
遠遠地瞧見他在牽車。她問:「羲雅,你要去哪裡?」她的牙在半年前終於長齊,講話開始清晰起來。
「去雜貨店。」
「我也要去。」
他將車牽到門口,正在發育抽長的腿跨上車座,回頭道:「上來吧。」
反正,躲也沒用。
他也已經很習慣有她在自己身邊跟前跟後了。
她歡呼一聲,跳到他的後座上。
他將後座加上了軟墊,坐起來很舒服。
他的腳踏車後座是她專屬的寶座。她開心地摟著他的腰,愛極了與他一起馳騁在風中的感覺。
這美好的時光,能持續到永遠嗎?
希望啊,希望……
他十四歲,她十歲。
那一年,天空烏雲密佈。
天氣常陰。
放學後,她背著雙肩帶式的書包,跟著回家的小隊伍緩緩地往回家的方向走。
離學校有段距離後,隊伍也漸漸散了。
零零散散的小學生勾肩搭背地走在馬路邊。
經過巷子口的雜貨店時,曉霧脫了隊,停住腳步。
她繞進雜貨店裡,口渴,想買一支冰。
在冰櫃裡挑選了好久,她終於選中一支芒果冰棒。
待她拿了冰棒,掏出錢想付帳時,才發現平常看店的那個老奶奶不在,店裡只有他們家跟羲雅讀同一所國中的小姐姐在。
「多少錢?」她問。
那女孩從文具櫃裡轉過身來,看見拿著冰棒的曉霧。對她笑了一笑,說:「啊,你不是趟義雅的鄰家小妹嗎?」
「嗯?」曉霧不解。她呆呆地看著她。「冰棒多少錢?」
女孩瞧了眼她手上的冰棒,說:「不用錢。姐姐請客。」
「耶?」曉霧更是一頭霧水。
女孩在她面前彎下腰來,拍拍她的頭說:「小妹妹好可愛。你可不可以幫姐姐做一件事?」
「嗯?」曉霧擔憂地看著手上的冰棒,覺得它好像就快要融化了。她想她最好趕快把它吃掉。「什麼事?」
「你等我一下喔。」那女孩站了起來,匆匆跑到樓上,一會兒後,又飛快地跑下樓。
來到曉霧面前,她微笑地看著她說:「小妹妹,你幫姐姐把這封信交給你羲雅哥哥,好不好?」
曉霧拿著那封有著美麗印花的粉色信封,困惑地問:「這是什麼?」
「這是秘密。」女孩拍拍她的頭,打開她的書包,將信封放進裡面。「要幫我拿給你的羲雅哥哥喔。」
「啊……那個我……」我還沒答應啊。曉霧楞楞地看著手上的冰漸漸融化。糖水流了下來,那支冰棒黏了她一手濕。
讓她那一整個夏天的心情也跟著黏膩了起來。
很多年以後,她都還清楚記得,那時手心上的黏膩感受。
而當時的她卻也料想下到,雜貨店女孩的秘密到後來竟然會變成她自己的秘密。
也是從那一天起,羲雅失去了他的跟班。
而她失去了她的快樂……
她因此暗地裡傷心了很長一段時間,或許至今她心中的傷仍未痊癒。
她哭了起來。
羲雅……真對不起……
「該醒一醒了,小五。」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曉霧掙扎地掀開淚濕的眼皮時,看見坐在床邊的朝陽,一時還反應不來,意識仍停留在過去的回憶裡。
楞了好半晌後,她才叫出聲。「啊——」朝陽怎麼會在這裡?
「別啊。」朝陽動手掀開被子,將她拉起來。「你這小搗蛋鬼,要上來台北怎麼不先通知我一聲?害全家人為你擔心!」
曉霧愁著臉道:「我知道錯了,下次不敢了。已經有人狠狠訓了我一頓,你就放我一馬吧。」她也不是故意的啊,真的就只是……一時衝動啊……
朝陽理理她睡亂了的發。「羲雅說過你了?」
「嗯……」腦袋還昏昏沉沉的。「他人呢?」他房間就這麼丁點大,張望了下,卻沒見到羲雅和趙大哥的人。
「羲雅一早就趕回學校的實驗室去了,你知道為了找你,他差點連正在進行的一項很重要的實驗也不管了嗎?」今早她剛到這裡時,正巧聽到他同學打電話來催他回實驗室,才曉得他正在做的實驗對他而言有多重要。
「啊……是嗎?」曉霧垂下臉。「那……他實驗沒出什麼問題吧?」臨時決定要上來時,她都沒考慮到這些事。似乎,真是給其他人添了不少麻煩啊。
「不知道,最好是沒有。」朝陽站起身來,看著妹妹一臉懺悔的樣子,心軟了些。「算了,反正他現在回實驗室去了,你也趕快起來梳洗整理一下,你明天還要上學,今天一定得回家。」
那她不就見不到義雅了嗎?曉霧一臉驚慌。她才剛剛見他一面,還不夠啊,起碼在回家前,有句話她一定要跟他說的。
「我可不可以請一天假?朝陽,你打電話幫我跟爸媽說,我還想多留在台北幾天。」
朝陽神色古怪地看著她。「多留幾天要做什麼?」
曉霧結巴起來。「嗯……我、我是想,我也好一陣子沒見到你了,想跟你住一晚嘛。」
朝陽臉上的表情轉為明瞭。「義雅的實驗還不知道要做幾天,就算你等到明天,他也不見得能挪出時間陪你。」
曉霧急了。也不管心事被識破,拉著朝陽的袖子道:「那你可不可以帶我去他學校,我只要見他一面,跟他說幾句話就好。」
朝陽突然正色地說:「小五,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嗎?你認清楚自己的心了嗎?」
曉霧從未在他人面前坦承過自己的感情,直到這一刻——
「朝陽你不要笑我。」她覺得好難為情。
朝陽沒有笑她,她只是再度坐下來將妹妹擁進懷裡。「知道了,待會兒我帶你去找他。」
趙家老大在這時候提著三人份的早餐回來。恰巧聽見這一段話,他笑笑問:「我買了兩張下午一點鐘的火車票,這時間應該還可以吧?」
「可、可以。」曉霧連耳根都紅了。
朝陽抬起臉,與趙家老大交換了一個會心的笑。
小女孩總算也到了該長大的時候了。
T大物理系實驗室裡。
小陳同學打開實驗室的門,看著站在門外的亮眼少女。
朝陽投給他淺淺淡淡的一個笑。「找趙羲雅,他在嗎?」
小陳楞了好半晌才回過神。「喔,喔,在,他在。我去叫他——」哇,這趙羲雅真人不露相,原來他不交女朋友,是因為他早就有了。還是個這麼漂亮的女孩呢。真賊。
羲雅走到門外時,還穿著白色的實驗袍。「朝陽,什麼事?」
「我沒事。」朝陽笑說:「是小五找你。」說著,將藏在她背後的女孩推到前面來。
曉霧低著頭,視線投在他的鞋尖上。
羲雅好笑地看著她。「帥妹,什麼事?」
朝陽推了推她,然後逕自走到廊外去等候。
彷彿等了一世紀那麼久,他才等到她抬起頭。「曉霧?」
曉霧花了很大的氣力才下定決心,之後她又費了許多的氣力才鼓起勇氣。
「我有話想跟你說。」
他於是等她把話說下去。她想說什麼呢?
她抬起頭,臉上的表情令人費解。
藏了那麼久的秘密,真的該說出來嗎?看著他信任的眼神,她有些遲疑……「我,我要跟你說一聲『對不起』。」
羲雅沒想過曉霧會向他道歉。「為了什麼事情?」
「我、我對你很壞……」
「你是指,你以前不理我,故意當我是隱形人的時候?」那時候他的確心痛了很久,但是他不想要她的道歉。
他要的不是她的道歉,而是一個解釋。
他要知道,為什麼曾經與他形影不離的她,會遠遠地躲避著他?
他還記得,他十四歲、她十歲那一年的夏天,他正要去雜貨店幫媽媽買東西,原以為曉霧會像以前一樣,吵著跟他一起去。他在陽台下喊她:「帥妹,我要去雜貨店了,你下不下來?」
沒反應。
許多年來,那是她第一次沒在第一時間衝下樓來。
為什麼緣故?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從那時候開始,她就再也不在他身邊打轉了。
好幾回他興匆匆地問她:「要不要一起去?」
卻都遭到她冷淡的回絕。她說:「不要。」或者:「不去。」或是:「我沒興趣。」
他還不肯相信。
直到她面對面地對他說:「你找別人當你的影子吧。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他才知道,他已經失去了她。
起碼失去了一部份的她。
而他始終不明白為什麼?
答案只有曉霧知道。
「我偷了你的情書,對不起。」
他足足楞了三秒才反應過來。「什麼情書?」
曉霧眼淚突然間唏哩嘩啦地掉了下來。
他想也不想,人已經跨向前一大步,將她捉進懷裡,雙臂輕輕擁住她。「別哭,不管為了什麼事,都不要哭的這麼傷心。」
曉霧掙開他的懷抱,拒絕他的安慰。
她做錯了事,不值得被安慰。
她斷斷續續地將那一段只有她自己知道的過往道來。「你記得巷子口那家雜貨店裡,國中時也是讀愛理的女孩嗎?」
羲雅的回憶跟著她的陳述一起回到了從前。「有印象,是不是頭髮短短,臉圓圓的那一個?不過她升高中的時候好像轉到外地的明星學校去了,後來就沒再見過她……怎麼了,為什麼提起她?」
「她曾經托我轉交一封信給你。但是我一直沒有完成她的托付。」曉霧的頭愈來愈低,愈來愈低。「那封信,信封上有著很漂亮的印花,我想那是一封情書。那個女孩當初一定很喜歡你,因為你時常到他們雜貨店買東西,所以我想你應該也有點喜歡她……所以我……我不願意替她轉交那封信,但是我卻沒當面拒絕她,反而把信藏了起來,我覺得自己很卑鄙……」
聽到這裡,羲雅大致上已經瞭解事情的前因後果。「所以是因為那封信,你不再理我,是因為那封信,你才對我愈來愈冷淡?」
她抬起一張佈滿淚痕的小臉。「我不喜歡你那麼受歡迎,很多人知道你是我鄰居以後,都托我轉交情書給你,那一段日子裡,我替你收下了好幾十封情書。那些信都在我房裡,下次你回來,我再還給你……對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傻瓜。」他打斷她的話。
曉霧卻繼續說:「我真的很抱歉,因為我比任何人都不想失去你,我怕——」
「傻瓜!」羲雅大聲地再次截斷她的話。
曉霧傻楞楞地抬起頭。「我……」
「這幾年來,你跟我嘔氣,就為了這件事?」
曉霧承認地點點頭。
羲雅又想笑,又想上前去抱住她。「因為你……吃醋了?」
曉霧瞼燒紅起來。偏偏四周連個可以躲藏的地洞都沒有。她只好抬起頭、挺起胸。「對,我就是吃醋了,怎麼樣?」
他就那樣呆呆的看著她。「我覺得……很快樂。」覺得他的心像要飛起來了。
曉霧忍下住懷疑趄自己所聽見的。「你、你說什麼?」
「知道你在乎我,我很快樂。」
「你不怪我……」那麼多情書耶。男生不都喜歡被仰慕嗎?他真的一點兒也不覺得可惜?
「怪你什麼?」
「有那麼多女孩子——」
「都不是我要的那一個。」他很認真地說。
「她們都很美——」
「卻沒有一個人是你。」
「啊……」她害羞了,心裡有萬分不確定。「我?〕
他忍不住捧住她的臉,低低地說:「曉霧,你還這麼年輕……〕
一提到年齡,她就想抗議。「我、我快十八了。〕
「我知道。」
「我、我總是怕你不等我……」
他移身到她面前,縮短了兩人的距離。「曉霧,我喜歡你。」
輕輕地,他在她額上印下一個溫柔的吻。
「呀。」曉霧低呼一聲,專注於他吻在她額上的感覺。
軟軟的,也暖暖的。
他在她光潔的額上吻了好久好久,久到她忍不住問:「羲雅?」
「噓……」
「你在做什麼?」
「我在……把你眉頭上的糾結吻去。」再吻了一下。然後輕輕將她攬進懷裡。「我是你的,我會等你。」長大,然後與他愛她一般地愛他。
十八歲那一年,朝陽請他等她八年。他沒有答應,是因為自己早已知道他會等她一輩子。
是的,一輩子很長,而人世間有太多不確定。
但是他的心卻是十分確定的。
這個世界上,他就只可能會愛上她。所以他等。等她成長,等她回應他的感情。
曉霧被他吻的……心都融化了。
在他吻去多年來她眉頭上的糾結之時,她便知道她也只屬於他。或者,其實她早已只屬於他。
他們之間,是命定。
他們的緣份,在相遇的第一時間就已經注定彼此相屬。
但是他們都還年輕,有很多事情還不明確,有很多話還無法說出口。
唯一確定的是,她心上的冰都融化了。
微風吹在她的臉上,經年蹙結的眉頭似乎真逐漸軟化在他的唇吻下,她有種預感,覺得日子似乎只會愈來愈好。
在他的承諾底下,她躁動不安的心漸漸平息下來。
以後,會怎麼樣呢?
她不知道。
不過應該是會很棒很棒的吧。
她想趕快長大、快長大。然後要與他一起談戀愛。
會很美好吧。
終於,她的心,可以不再飄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