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你——
目送穆特蘭的班機航向天際後,我一個人回到台北,不急著見所有想見到我的人。一時心血來潮,我往已經許久不曾去過的晴山藝廊定去。
太多年斷了聯絡,也不確定藝廊是否還在舊地址。
憑著印象來到藝廊所在的那棟大樓,才發現,即使已經過了這麼多年,很多事情還是沒有改變。
推開藝廊的玻璃大門,找到曾經展示我和傑生畫作的地方。如今那塊牆面已經擺上其他畫家的作品,我在藝廊裡四處瀏覽著。
藝廊的小姐見我像是在尋找什麼,來到我身邊。「你好,在找什麼東西嗎?」
我站直身體。「我在找,我曾經失去或遺忘的一些舊事物。」
藝廊小姐一頭霧水。「那請隨意看看,需要幫忙的話我就在那邊。」
「謝謝。」我點點頭,心想:假如我的畫擺在牆上,還賣得出去嗎?
沒有看見傑生的畫,是被收進倉庫裡了還是怎樣?
「蘇西,這不是蘇西嗎?」
聽見背後的聲音,我轉過身來,看見那個買走我一幅暹羅貓的藝廊經理。「邱先生。」
邱先生看著我說:「天啊,這幾年你和傑生都到哪去了?我一直在找你們,卻聯絡下上。」
「你在找我們?」我納悶地問。「有事嗎?」
邱先生搔著已經快禿光的頭道:「事,可多著呢。第一件事是關於傑生的畫,前幾年被一位收藏家收購了,賺了不少,那筆款子現在還在藝廊帳戶裡呢,偏偏一直聯絡不到你們。」
我驚訝地道:「你賣了傑生的畫?賣下多少?」
「就跟他自己標的價碼一樣高,全部加起來有上百萬元,數目不小……」
「喔,我的天啊!我想我要昏倒了,如果傑生知道——」
啊,我怎麼有辦法忽略這整件事的諷刺性?
傑生一直想當畢卡索,對死後才成名的畫家並不嚮往。他的畫第一次賣出這麼多,如果這個買畫的人能夠早一點發現傑生的才華的話,那麼傑生或許就不會因為挫折而酗酒,我不會流產,他不會到現在還躺在病床上,那麼這六年來的種種也就完全不存在了。
「蘇西?」
我回過神,看著不明所以的藝廊經理。懷疑我在這個地方所找到的東西是什麼?會不會讓我失去更多?
而即使時間能夠重新來過,我也已經無法再回到從前。
我不是以前的那個我了。
* * *
回到酒館後,我可以從其他人的眼中看見關切——
關於那一夜,穆特蘭帶著我離開酒館後所發生的事。
我把這件事藏在心底,決定要讓它成為這酒館裡眾多謎團當中的一個謎。
我經常想念他。
心想我這後半輩子大抵會依靠著這樣的思念繼續活下去。
同時我也盼著傑生有一天能醒過來。
他一輩子不醒,我一輩子陪伴他,他若能在某一天奇跡地醒過來,那麼足以代表上天對我終究是憐惜的。
見我發呆,朵夏說:「那天晚上,你該就那麼跟著他走。」
「我是跟著他走了,那是我做過最正確的事。」
她不懂。「解釋給我聽。」
我坦白道:「其實我也不懂。」這對我而言是太難的一個習題。「怎麼選擇都不對,存這種情況下,我又能怎麼做呢?」
朵夏無言以對。「如果他真的不再回來了,我會很想很想他。」
「我也是,我也是。」
* * *
這一年發生了很多事情。
小季在穆特蘭離開的這一年回來。
一民也在同一年回到他逃離多年的家。
離開,歸來;歸來,離開。漸漸地,我開始相信,也許傷心酒館真的有一股力量,會引導人走向正確的方向。儘管必須經歷許多試探和歷練,最終每個人都會知道究竟自己該離開還是該留下。
我還不知道我該怎麼走。我三十歲了,一天比一天老。雖然傑克說我看起來像個十七、八歲的女高中生,但我卻自覺像是七、八十歲的老太太。
只有奇跡才能改變我現在的生活。
我在想我會不會比傑生先死。
如往常一般,我在前往醫院的途中,路過花市時順道買了一束花。
當我帶著小束梔子走進病房時,並沒有預期會看到這一幕——
傑生醒著,護士和醫生正在一旁替他做檢查。
他虛弱的身體靠在枕頭上,漆黑的眼找到我。「蘇、蘇西……」
白色的梔子花掉了滿地,我衝向病床。「天啊,喔,天啊……」他醒了,他醒過來了!
傑生露出一個孩子般茫然的笑容。「這裡是什麼地方啊,我怎麼會在這裡?」他轉動頭顱,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眼神變得紊亂驚惶。「蘇西,我……對不起、對不起,我得跟你說……」
我激動得說不出話,只能不住地搖著頭,緊緊摟著他。天啊。
* * *
除了奇跡,誰也無法解釋何以一個睡了長達六年的植物人會清醒過來。
「我只記得我在一個很黑的地方待了很久很久,突然間眼前好像有一道光,我就往那裡走去……」傑生在敘述他的經驗時,這樣說。
他雖然醒了過來,但一時間還沒有辦法接受自己睡了六年的事實,而且身體機能還沒有完全恢復,手腳使不出力,身體很虛弱。
他這一睡,彷彿把我過去所認識的那個韓傑生給睡回來了。
我暫時沒到酒館去,留在醫院裡好隨時照顧傑生。
在這段期間,他不斷地向我道歉,我則告訴他那一夜我流產的事,然後抱著彼此,痛快地哭了一場。
「你會留在我身邊嗎?」他不斷地問。「你會留在我身邊吧?」
我沒有回答。只說:「你現在還需要我,我不會離開你。」
三個月過去了,他身體恢復到一定程度,有能力照顧自己。
我替他租了房子,讓他出院後有地方去。
然後我把他的存摺交給他。「晴山那邊幾年前賣出了你的畫,款子都在這裡。你可以繼續畫畫,現在你的畫已經有一定的市場了,如果你復出畫壇,要成功一定沒問題的。」
賣出畫作的事並沒有讓傑生顯得格外高興。
他深深地看著我。「蘇西,你不能原諒我嗎?」
「這麼多年了,阿生,你一直都在昏睡中,你的時間可能才過了幾個晚上,但對我來說卻不是這樣,有很多事情已經無法再重頭來過了。過去的事,我們都別再提了,好嗎?」
傑生沉默了好半晌。「我傷了你的心。」
「已經不痛了。」
「但是你的眼神好悲傷,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
「不是你的緣故。」
「告訴我。」
我百感交集地看著他,試著擠出一笑。「我不想傷害你。」
我什麼都沒有告訴傑生,只因為對我來說,那是太傷心的一個故事。
想要,卻不敢要;想放手,卻放不了手。我形容日漸消瘦。
傷癒後,傑生好像變回了以前我認識的那個人。我卻無法再用同樣的心去愛他。
那日傑生帶著一紙離婚協議書來找我。「我不想見你這麼傷心,不管為了什麼,我想我總是虧欠你。蘇西,我還你自由。」
我很驚訝,許久才道:「謝謝你,阿生,謝謝你。」
早在許多年以前便該寫下的一紙離婚協議書,在他昏睡六年後再度醒過來的一個淡淡輕愁的午後,結束了我們的婚姻。
傑生靜靜擁抱了我奸一會兒。「對不起,為我所做過的一切傷害你的事。」
我還是關心著他。「從今以後,自己要好好保重。」
* * *
天氣轉秋,我的體重卻持續下降。
白天不用再到醫院,我開始在淡水街頭流連。
那個拉手風琴有著一下巴白鬍子的老人已經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彈吉他走唱的街頭賣藝家。
咖啡館依然在那邊,但是轉角處早已有了另外一位街頭畫家取代了我。
取代的戲碼不斷在各個角落上演,到最後唯一不可取代的會不會只剩下我心中的思念?
「去找他呀。」小季說。自從她拿到學位回來後便被一家建築事務所延聘,現在已經在外頭工作,她的身份已經從藍月的服務生變成酒館的客人。但無論如何,她還是回來了。
是啊,去找他呀。多麼簡單的一件事,就是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還在猶豫什麼?
「去找他呀。」朵夏很不諒解我。彷彿離婚後,重獲自由的我還待在酒館裡是瞎耗時間的蠢事。
我撐著肘,看著我心愛的藍色月亮。
當每一個人見到我落落寡歡時,看起來都巴不得將我打包起來,丟到挪威的森林去。
「你在猶豫什麼?」維問。
是啊,我在猶豫什麼?我也自問。
當幸福就在眼前,幾乎唾手可得,只要我伸出手就能得到時,為什麼我無法伸手去摘取?
答案呼之欲出。
不知何時,我……失去了摘取幸福的勇氣。
我要凝聚起這份勇氣,不知道又得花上多久時間。
我想如果人的一輩子有八十年,大概也不夠支持我這樣用。我所需要的復原時間,遠比我想像中來得多上太多。
所以當我來到挪威,在車站裡遠遠地看著來接我的穆特蘭時,我沒有辦法走向他。
風雪不斷吹進開放式的車站裡,他的大衣上沾滿了雪片。
我掩著臉,不顧其他旅客的眼光大喊道:
「我不確定我有沒有辦法給你幸福,我也不確定我能不能再給一次婚姻,我可能什麼都沒有辦法給你,這樣你還要我嗎?」
如果我從他臉上找到任何一絲猶豫,我會離開的,絕對轉頭就走。我對他這麼不公平,我不會留著任何寬容自己的餘地。
如果他……
如果——
風雪中,他奔跑起來。
很快地我便已經被他的溫暖安全地包圍住。
「我就只要你,蘇西,我就只要你。」
我擔心害怕了好幾個月的心,就在他的擁抱裡,隨著身上的雪一塊兒融化了。
我緊緊抱住他。「我很差勁,這麼膽小……」
他再抱了我一下。「你是我見過最勇敢的人。」
然後提起我的隨身行李,帶著我往停車場走去。
我跟隨在他身邊,難以想像,這麼冷的地方,心,卻這麼地熱。
我們會幸福嗎?
他緊緊握住我的手。
我們會幸福。
——如果,你也有一個傷心的故事,你知道永遠也忘不掉。
即使過了很多年,偶然想起……傷痕還是在那邊,熟悉的地方。
當你無言仰望天空,千萬記得,雲會散,眼淚會止息,故事會走到盡頭,傷心有限。世界不是兩個截然,更經常是笑中有淚,悲欣交集……
即使你常常遺忘,生命裡那些美好的時刻,但幸福其實不曾真正遠離。
相信嗎?伸手摘取,就能得到。
《全書完》
註:《月亮代表我的心》 詞:孫儀 曲:湯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