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讓你覺得很困擾?」
「是的。」我歎了口氣說。
別姬永遠是最懂我的人。這幾天我所困擾的事,當然只有她能夠瞭解。
「我好像記得以前也有過類似的事。」
「你的記性絕佳,你沒記錯。」我相信別姬還記得A男跟B女的故事。
「你……覺得他很令人討厭嗎?」
我誠實地說:「討厭倒不至於,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聽起來像是要處理一袋垃圾。」
不知怎的,我覺得別姬似乎不太贊同我的用詞。
「不是垃圾。抱歉,我不該誤導你朝那方面想。」
「沒有關係,我想你只是缺乏經驗。」別姬說:「霸王,你害怕愛情是不是?」
我反應激烈地說:「你怎麼能夠肯定那是愛情呢?我並不是一個值得愛的人!」
「不值得愛?」別姬訝異道:「你怎麼會這樣想?」
我苦笑道:「你不夠瞭解我。如果你真的見到了我,你就會知道我說得沒錯……而這也是我不想和你見面的原因。別姬,你對我太重要了,我不願失去你。」
「我倒不這麼認為,霸主,你太杞人憂天了。當事情還沒發生前,你不能先決定它要發生的方向。」
「我只是想避開一些可能的傷害。」
「卻也同時傷害了你自已。」別姬冷靜地說。
「我沒有!」我急切地道。
但別姬道:「何妨給自己一個機會?我覺得你躲在殼裡太久了。」
我不語。
她又說:「如果你不出來,那麼我就要把你給拖出來嘍!」
我吶吶地道:「那你得先找到我。」
「相信我,這不是最困難的事,記得嗎?我說過我的直覺會讓我輕易認出你。」
我失神地道:「你一直在提醒我,我很難忘記。」
別姬說:「可不可以解除諾言,如果我認出你,讓我們表明身份?憋著不講會讓我嚴重內傷。」
別姬的話令我無來由地不安。「你已經認出我了?」怎麼可能?我毫無所覺!
「遲早的事不是嗎?」她不正面回答。「何況我們已經約好要見面了。你決定好時間了嗎?」
我的確想見別姬,因我想確定我究竟愛不愛她。我認為我見到她以後,我會得到答案。
而得到答案後,我會找個地方,偷偷地把這件事藏起來。
我猶豫道:「好吧,我們見面吧!我想我們終得這麼做,是不?」
「沒錯,時間由你決走,我會盡力配合。對了,你相親的事進行得如何?」
「沒有後續發展,不值得提。」去相親只是為了應酬爸爸而已。對方是他公司裡的人,週末吃過一頓晚餐後,我任務終了,便藉詞退場。
我翻著我的行事歷,想敲出一天時間。
就下個禮拜吧!禮拜三,我想。這一天我輪休。
下決定是困難的,我得趁著決心還沒改變前趕緊跟別姬商量好時間和地點。
丟開行事歷,我飛快地輸入一串字句——
「別姬,下個禮拜三,晚上六點,在東區『李·西餐廳』外的天橋上見,可以嗎?」
打完了字,我順手按下enter鍵,但螢幕上卻遲遲未出現應該更新的字幕。
等了片刻,我納悶地再重新輸入一次,然後,我愣住了——
是電腦當機,還是聊天室掛了?
一會兒後,整個視窗凍結住。
我猜是聊天室掛了。
真是的,怎麼在這節骨眼上?
我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我嘗試退出聊天室再重新進入,但是我無法退出,只得重新開機、上網。
在找到熟悉的網址後,我點選進去,然後坐下來等待。
伺服器跑得很慢,起先我以為是網路塞車,但最後跳出螢幕的畫面,卻令我瞠目結舌——
等待時間過久,中斷連線。
我愣了一愣。又試著連線了幾次,結果都失敗。
聊天室真的當掉了。
這還是三年來第一次出現這樣的情況。過去市塵居的系統一直很穩定的,不知道怎會突然出了狀況。
我悶悶地關了電腦,決定等明天聊天室恢復正常以後再跟別姬約時間。
☆ ☆ ☆
我沒料到的是,市塵居當掉後,就沒再修好過。
三天後,它甚至被人整個從網頁上移除了!
我瞪大著眼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聊天室原來附屬於一個私人網站,它當掉以後,我看見這個私人網站的站長關閉了整個網站空間,只留下一個小小的啟示通告說——
這個世上沒有永遠。
我曾經相信我們之間有著天長地久,但我發現我錯了。
這個網站將無限期關閉。
站長啟
真該死!
一個失戀的站長,他不相信永遠是他家的事,他不該波及到我跟別姬!
市塵居是我與別姬唯一的聯繫,如果它關閉了,我該怎麼跟別姬聯絡?
我失去她了!
而我們甚至還沒有見過面,如果聊天室不恢復,我們就無法再聯絡了!
我心急如焚地瞪著一片漆黑的電腦螢幕,覺得六神無主,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時我才真正後悔起,為什麼之前不肯給她其它的聯絡方式?
☆ ☆ ☆
我懊惱地抓著手中頭髮。
譚達夫隨即皺起眉。「心情不好嗎?」
我鬆開了他的頭髮,不想回答。
他不怕死地說:「說來聽聽如何?憋在心裡太久會內傷哦。」
我用力戳起他的頭皮。「那不關你的事。」
「你不說,我怎麼會知道關不關我的事?說不定就是因為我呢,否則你幹嘛這麼恨我?」
「我沒有恨你。」
「聽起來不太有說服力,你快把我的頭皮抓破了。」
「啊……」我鬆開手,看見他吃痛的表情。「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揉著頭皮說:「沒關係,我很榮幸能當你的出氣筒。」
我抿起嘴,不悅地說:「你可不可以不要天天來洗頭?」
他說:「我沒有天天來。」
「可你至少兩、三天就來一次,這也未免太頻繁了些。」
他振振有詞地說:「我在追你嘛!」
我翻了翻白眼。「這個問題我們已經討論很多次了,我不想一再重複。」
「那就不要重複。我也不想一直聽你那些不成藉口的藉口。」
「你——」
他淡淡地投下炸彈。「你根本是個膽小鬼,楚歌。」
「你——」
「你為什麼不把眼睛睜大一點?看清楚在你面前的人究竟是誰?」
「一個討厭鬼!」我口不擇言地說。
「真的?」他挑了挑眉。「有多討厭?」
「你——」
「得了吧!我們都知道那不是你的真心話,別浪費口水了,我不會相信的。」
「自大狂!」
他呵呵笑出聲。「這個我承認,不過可以再做一點修正——我是自知,不是自大。」
我頭痛地道!「拜託……不要再說了好不好?」
「好。」他出乎我意料的聽話,果真閉上了嘴。
我沉默地替他沖掉泡沫,再吹乾頭髮,順道再替他刮了鬍子。
我毫無遲疑地重複著簡單的幾個步驟。太常為他洗頭、梳發,他髮絲的柔軟度和頭骨的形狀已經在不知不覺中牢記於我的心中。
這幾天我為了別姬的事一直悶悶不樂,工作也沒什麼效率。
像今天這種情形,也不是第一次了。早上店長召喚我,說要放我幾天假,我一口拒絕了。
待在家裡無所事事,只會讓我更加心煩。我寧願到店裡來,能做什麼就做什麼。
「開心一點,楚歌,別老是抿著嘴,你笑起來好看多了。」
我無心應和他的話。
「你今天工作到什麼時候?」
我根本不想理他。孰料不遠處的Molly代我回答說:「她今天到六點。」
我瞪了Molly一眼。他們這群人怕我小姑獨處,嫁不出去,又被蛋糕收買,一顆心早早投靠到姓譚的那邊去了。
他朝Molly笑了笑。回過頭對我說:「下班後別急著走,先到我店裡來一趟。」
我昂起下巴,惡毒地說:「蛋糕我早吃膩了。」
他不慍不惱。「你來就是了。」
才不!我暗下決心,反正這並不是我第一次拒絕。
☆ ☆ ☆
今天沒輪到排晚班,六點下班的時候,我換下工作服,打算回家。
經過Molly身邊時,我跟她道再見。
她跟我說拜拜後,突然又說:「別忘了去香草屋找譚老闆哦。」
我愣了愣。不作聲,匆匆走開。
經過Jerry身邊時,他拿著梳子的手揮了揮,說:「F嘿,Joria,祝你今晚約會愉快。」
我低頭隨意答應了聲。心想,根本沒有約會,不可能有!
Molly衝出來叫住我,甜甜地笑著說:「一定要去哦,不然譚老闆會很失望的。」
我蹙起眉,忍不住道:「為什麼我一定得去?」
Molly眨了眨美眸,看著我說:「為什麼不?給自己一次機會,試試看而已嘛。小楚,放輕鬆點,事情很簡單的,不要把它想得太複雜了,嗯?拜拜啦!」
我看著Molly回到她的工作崗位上,而其它人則一致地用眼神鼓勵著我。
我洩氣地推開店門,沉重的步伐彷彿有自己意識似的,穿過大街,來到對面的街上的香草屋店門前。
香草屋已經打烊,店員做完收拾工作,早已下班。
店內開著燈,譚達夫真的還在裡面等我。
有時候我不禁想,他對我真的是認真的嗎?我有什麼好值得他如此對待?
我一直想問別姬,愛情究竟是什麼?
她聲稱她已經愛上我,我想知道愛上一個人的感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要怎樣才算是「愛」?
失去了,會疼痛的感覺算是「愛」嗎?
這幾天,一想到我可能會就此永遠失去別姬,那感覺就有這種疼痛感。
有時候,夜裡,我醒來,看著眼前的一片黑暗,感覺空蕩蕩……這種感覺總是令我心頭緊緊地揪了起來。
這會是愛情嗎?
我不確定,也無法確定。我從來就不認識愛情真正的面貌。
我輕輕推開店門,走進香草屋裡,等了半天,卻不見有人出來。
烘焙房裡原本有細碎的交談聲,但那聲音突然不見了,靜了下來,好一陣子,不再有動靜。我忍不住趨前一探究竟。
我看見裡頭,有一男一女。
他們擁抱在一起。背對著門口的關係,他們沒有看見我。
男人的背影是我熟悉的,他是約我來這裡的人。
想起很多人曾經對我這麼說過——給自己一次機會?
我不禁笑了出來。
我不應給自己這個機會的。機會不曾善待我,它通常只會帶來傷害。
我悄悄離開現場。
推開香草屋店門的時候,門上的鈴鐺忠實地響了幾聲,但我想裡頭的人不太可能聽得到,就像我剛剛進來的時候一樣。
我走在街上,天空突然下起了毛毛細雨。
街上行人紛紛撐起了傘,有的則閃躲到騎樓下;我沒撐傘,也不躲開,任雨絲如飛絮般沾上我的眼瞼。
這是秋天的雨。
風刮下樹枝上逐漸泛黃的葉子,眼看著夏天就要結束,季節即將步入蕭條的秋天了。
就像時間一直在前進一樣,人群的腳步也沒有停下來過。
我忍不住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駐足,一瞬間便讓雜杳的人潮所淹沒。
我原來是這麼這麼地孤獨……
身邊來去的人是這樣地多,我的別姬會是這些人之中的某一個人嗎?
別姬總是聲稱能用直覺找到我,我卻沒有把握我能用相同的方法去辨認出她。
人太多了!
直覺,那是天大的笑話和謊言。
我不可能找得到她,我已經徹底失去了,就像飄過昨天天空的那一朵雲,不可能再出現的。
我張望著夜幕低垂的天空,覺得沒有一刻比現在還孤單……
「找到你了。」
一個渾厚的嗓音從我身後傳來。
別姬?
我訝異地回過頭。
一把黑傘穿過重重的人群,遮住了我頭頂上的天空。沁入心頭的冷雨,不再飄落。
我怔愣地看著譚達夫向我走來。
我無法動彈,直至他將我擁進懷裡。「霸王,你在發什麼呆?」
我不敢相信!
一點兒也不相信!
但我那直覺卻輕易地相信了。「你……別姬?」
我看著他的眼睛,所有的芥蒂、不信任、遲疑與退卻,因為他暖意盎然的眼神而逐漸消融。
他的眼睛在笑。「我說過我會找到你,我的直覺一向不曾出過差錯。」
我推開他,瞪著他說:「你……我不相信!」
他搖搖頭。「別說謊,我知道你相信。」
我選擇不要信任我的直覺。「我以為別姬應該是個七十八歲、芳心寂寞、想找第二春的老男人。」
「我倒很慶幸知道霸王是一個二十五歲、單身,並且懷疑自己是同性戀的年輕女郎——我很高興你沒有說謊。」
我欲出聲抗議,他「噓」一聲阻止我。
「現在,讓我們來澄清一些事。」
我懷疑地看著他。
他說:「如你所見,你所認識的別姬是一個三十歲、芳心寂寞,單身未婚的年輕男子,而你,霸王,如果你之所以認為你是玻璃圈裡的人是因為你錯認了別姬的真正性別,我很樂意為你修正。」
我呆滯地看著他,喃喃道:「我果然不該相信網路上所謂的真實。」
他皺著眉說:「除了你我的背景在認知上有誤差之外,其它的都是真的。」
「我不是要否定一切。」我撫著額頭說:「我只是……天啊,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我現在的感覺。」這簡直是……一片混亂。
「楚歌……」他伸手拉住我的手。
我沒有掙開他的手。
三年多來,分享心情的那些夜晚,我沒有忘記。但是要將一切從虛構的世界裡落實到現實世界裡來,我深深明白這其間有著一段不小的差距。
就像我初見他時,明明覺得似曾相識,但我終究否定掉那一份可能,只因為我是多麼地害怕,我害怕這現實裡所出現的一切,不肯承認別姬也是個活生生的人。
他的手堅定地握住我的手。「楚歌,你的手在顫抖?」
我張大眼睛。「你讓我嚇了一跳。」
「很抱歉。」他追著我逃避的眼神說:「我原本想用委婉一點的方式告訴你,但聊天室突然關閉了,而我又心急……你對譚達夫這個人一直沒表現出好感。」他自嘲地道。
「他,那個站長,他說……這個世上沒有永遠,但是我以為我永遠見不到你了,那天晚上,我本來已經決定好時間要見別姬……」
他笑說:「他說的對,這個世上沒有永遠,你不會永遠見不到我,因為我已經先一步找到你了。」
我兀自回想著。「是我透露了線索對不對?」
他點點頭。「你說你工作的沙龍在香草屋對街,我這才知道,你一直都在我身邊。」
果然。「我還以為台北市的人口算是很多了。」
「是很多。」他點點頭說:「但,該遇見的,就會遇見。」
我深思著他的話。心想,我為什麼沒有早一點發現他說話的模式幾乎和別姬一模一樣?
「你沒有聽從你的直覺,楚歌。」他抬起我困惑的瞼說:「你剛剛進去過香草屋,對不對?」
在香草屋所見的那一幕驀地跳到眼前來。「你們抱在一起。」我顫抖地握緊雙拳。
他看著我,露出玩味的笑容。「你猜我抱的那個人是誰?」
「跟我沒有關係的人,一個女人。」我別開頭說。
他扳回我的身體。「不,你錯了,那個人跟你有絕對的關係。以後你嫁給我,就要叫她大姊,記住了嗎?」
雙頰驀地脹紅。我說:「我不會嫁給你。」
「那怎麼成?」他懶洋洋地笑說:「你欺騙了我的感情整整三年之久,你認為我會輕易放你走嗎?」
我固執地重申道:「我永遠不會嫁給你!」
他只是笑。「霸王,話別說得太早,我瞭解你不是這一天、兩天的事了,我剛剛不是告訴過你了嗎?這個世上沒有永遠,永遠不要說永遠。」
我傲然地抬起下巴。「我們可以試試看,如果世上沒有永遠,也就意謂著你也不可能會木遠只等我一個人。」
他沒有懊惱。「你很固執。」
「不,我認為這只是原則問題。」
他愕然,而後笑了笑。「霸王總是這麼說。」
我看著他,也笑了。「是的,我現在相信你真的很瞭解她了。」
「是嗎?你真的這麼認為?」
有那麼一瞬間,我心目中的別姬幾乎與眼前的他重疊了。
我忍不住伸出雙手,撫上他的臉頰說:「別姬,我最重要的朋友,多麼高興還能夠遇見你。」
他的左手按住我的右手,另一隻手則緊緊地捉住傘柄。「我也很高興聽見你這樣說。」
他專汪的眼神祇看著我,無視於身邊來來去去的行人,他只看著我。
當他只看著我一個人的時候,我才驀然發現,我並不像我以為地那樣孤獨。
他看著我……
生平第一次,我不想再回望身後那一大片穿不透的霧。
這一次,我真的想聽從那個聲音,不要回頭。
我想看看前面的路還有些什麼在等著我,我想要往前走。
堅定而不猶豫地往前走,不要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