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時間,早上七點,我的房門一如過去幾天一樣被敲響了起來。
「再等一等。」我匆匆梳洗完畢,換下睡衣,套上牛仔褲,納悶羅亞今天怎麼這麼早就來敲門。
穿上衣服後,我邊將頭髮紮成辮子邊去開門。
我用我剛學會的簡單法語說:「嗨,日安。」
「早。」對方說的卻是國語。
我愣了半晌,才回應他說:「你沒有帶玫瑰花。」
高朗秋大概覺得很納悶,我笑了起來,故意不告訴他為什麼我這樣說。
「我錯過了什麼有趣的事情嗎?」
「喔,你錯過的太多了。」我回頭收拾行李,心裡有種報復得逞的快感。
警覺到這心態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這話說得「怨」。
怨什麼?當然是怨他害我面對盛情難卻的羅亞,心有愧疚——不過這樁心結昨天已化解開來,那麼我此刻的怨是為了哪樁?
我拉上行李袋的拉鏈,發起愣來。
是因為他人明明也在巴黎,這幾天卻對我不聞不問不關切,所以我怨嗎?
我搖搖頭,笑自己神經。這有什麼好怨的。
他看見床上的行李,問說:「你要離開了?」語氣裡好像有一些訝異。
「喔,對呀。」我抬起頭,正好瞥見他的側臉,不由得在心裡偷偷「啊」了一聲。他好憔悴!鬍渣子從刀削似的下巴冒出來,眼眶凹陷,看起來像是一夜沒睡好。
一夜沒睡好的人一大早跑到我這兒來做什麼?
「馬上要走嗎?」他走到窗子旁,用背對著我。
「沒有,我買了下午的列車班次。」
「這回你又打算飛到哪裡去?」
「我不飛。」我說:「我搭列車到法國南部,到馬賽以後,再搭船去義大利。」
「你克服對搭機的恐懼了嗎?」他依然背對著我,問得不著邊際。
「沒有,我現在還是怕搭飛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我想我這輩子是沒有辦法擺脫搭機的噩夢了。「你問這個做什麼?」
他沒有回答我,只說:「我不是教你深呼吸嗎?」
「沒有用,你不在我身邊——」話一出口,我才猛地意識到這句話聽起來像是情人間的對白,太容易讓人誤會。我亡羊補牢地說:「沒有人提醒,我會忘記,所以後來我一上飛機就吃安眠藥,從一個機場睡到另一個機場,再讓空姐叫我起來。」
他突然轉過身來,一雙看不出情緒的黑眸緊緊地鎖住我。
我怔住,無法離開他的視線,心裡在吶喊著:別這麼看我,我會心慌。
第一次在家豪的婚禮上遇見他,他的注視就令我慌,到現在我依然沒有辦法克服——這是其他男人看我的時候,我不曾產生過的感覺。我可以拒絕他們,只要我願意,但唯獨無法抗拒他,即便他從來都不曾要求過我什麼。
他沒有索求,我就不知道我應該怎麼做才能抵抗。
流動的空氣彷彿靜止下來,那種經常在我們沉默時出現的迷障這回由他來打破。
「既然是下午的車,早上介不介意陪我走走?」
如果這是他唯一的索求的話……
將皮包塞進外套的口袋裡,我拎起放在桌上的房間鑰匙。
「走吧。」我說:「但是你得買一枝玫瑰花給我。」我已經被羅亞給寵壞了。
§ § §
這幾天在巴黎的大街小巷亂晃了好幾遭,原本陌生的一個城市如今卻變得再熟悉不過。這是旅行必然得歷經的過程——從陌生到認識,因認識而分離,為分離而不捨。巴黎不例外地也令我有些不捨起來。
時間並不充裕,我們只在蒙馬特區裡逛。
在一家提供早餐的老咖啡館裡吃了早餐,高朗秋便拉著我往市集裡鑽,然後他買了一枝玫瑰花給我。
我看著這枝還沾著露水、彷彿才剛從花園裡採下來的粉玫瑰,嗅了嗅,又看了看,想找出這朵玫瑰與羅亞或者其他人送的有什麼不一樣。
「啊!」我低喊出聲,看著流血的手指,找到了答案。
這朵玫瑰的刺沒有挑乾淨。
高朗秋見狀,立即拿走了我的玫瑰,往一旁的垃圾桶丟,同時遞給我一條乾淨的手帕。
看到那朵玫瑰的下場,我不禁啼笑皆非。
在全世界最浪漫的巴黎,卻有這麼個不浪漫的男人做出這樣不浪漫的事,要是說給羅亞聽,羅亞一定會腦溢血。
發覺到我瞪著那個垃圾桶看,他問:「怎麼了?」
我把他的手帕纏在被刺傷的手指上,說:「你一定是一顆化石。」
他皺起眉。「什麼意思?」
「已經定了型,環境也改變不了你的屬性。」
「什麼屬性?」
我瞪他一眼。「一點都不浪漫。」
「浪漫?」他彷彿第一次聽到這字眼似的。「你要我買一枝玫瑰花給你是為了浪漫?」他故態復萌地挑起了眉。
「對。」我說:「羅亞天天送玫瑰給我,我才跟他出去。你要我陪你一個早上,難道不需要做點浪漫的裝飾?」
他皺著眉問:「一枝玫瑰就能打動你的心?」
我反抗道:「我的心不需要被打動。」
他追問下來:「那麼你需要什麼?」
「我要……」
「嗯?」
他突然靠我好近,我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幸好他沒有逼近過來,我趁機調整緊繃的情緒。
但他倏地又丟下一句話,「轟」的一聲炸亂了我的思緒。「你已經準備好再愛一次,再付出感情一次了嗎?」
「不!」我直覺地喊道。
「那麼為什麼要收羅亞的花?你收了羅亞的花,難道不是表示你願意給他機會,你有可能會接受他?」
「不。」
「不?」
他的質疑令我生氣起來。「要不是你,我會認識羅亞嗎?雖然我一點也不後悔認識他,但是你怎麼能……你沒有資格質疑我,我的感情是我自己的事,我愛或不愛都不關你的事,而且你根本一點都不明白!」
他靜靜地看著我,說:「你不也是這麼對待我?」
我頓時啞口。
原來他今天是來興師問罪的嗎?
我與他就這樣對峙在街上。
早晨行人不多,正因為不多,整條街顯得空曠起來。
空曠的街上對峙著兩個東方人,在其他人眼中看起來一定很醒目,因為一對銀髮的老夫婦朝我們走了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說:「為什麼要把時間浪費在鬥嘴上呢?快過去把她抱進懷裡,給她一個熱情的吻吧,有什麼事情不能解決?」
他們跟高朗秋說的是法語,我聽不太懂,忍不住我問他:「他們在說什麼?」
高朗秋別開頭去,說:「他們叫我把你扔進塞納河去,沒看過像你這麼愛生氣的女人。」
「是嗎?他們不是說一個有風度的男人不應該惹女人生氣?」
他聳聳肩。「你都說了,還叫我翻譯什麼?」
我猶不信。「他們真的這麼說?」
他挑了挑眉。這個極右派。「不告訴你,是不想讓你尷尬。」
「什麼事情會讓我尷尬?」
「這要問你了,我怎麼會知道。」
「高朗秋,你……」
見我又要冒起火來,他趕忙潑了盆水過來。「你確定你真的不去河裡消消火?」
我咬牙道:「也許我還真的應該去。」
他笑了出來。
他還有臉笑!
「別生氣了,亞樹,我不是來找你吵架的。」
他一放下身段,我就軟下來了。「那麼你一大早就來敲門是為了什麼?」
他說:「什麼也不為。」
「什麼也不?」無為而為?
他轉過頭去,不再看著我,嘴裡卻說出相反的話:「對,什麼也不為,只是想看看你。」
這一刻,我不確定我的心被打動了沒有。
§ § §
下午搭車離開的時候,只有羅亞來送行。去車站途中,他一直抱怨我早上沒有等他就跟史帝夫出去,我沿路上就始終掛著微笑聽他在抱怨。
到了地鐵車站,羅亞離情依依地擁抱了我。好一會兒,放開我時,他問:「還有機會再見面嗎?」
我笑著說:「天涯海角,總會有機會再相見的。」我跟高朗秋不就是這麼回事。
羅亞露出一個傷心的眼神。「亞樹,」他用生澀的中文讀我的名,然後又接著用法文說:「Jet'aime。」
我知道這句話的意思,以前當編輯時,有一本書裡就出現了這幾個字。
愛情難道就真的這樣無法逃開嗎?是不是一個人一生中,不管早與晚,至少都得經歷上一回,才不枉今生走上一道?而這世間又有多少人為了它心碎神傷……
啊,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我別開頭,悄悄把滑下臉龐的淚拭掉,回頭再擁抱了羅亞一下,走向剛到站的列車。
§ § §
坐在駛往法國南部的列車上,因為無聊,我玩起手指來,這才發現高朗秋的手帕還繫在我的手指上。
這種感覺真是奇怪,早上我們還在蒙馬特閒晃,突然,我就已經離開巴黎,在前往法國南部的路上了。人事變遷得太迅速,我幾乎適應不過來。
在蒙馬特,近午時,一堆街頭畫家從咖啡館走了出來,開始替人畫肖像,賺取法郎。
我們走累了,在公園樹蔭下看人畫畫,看了看,高朗秋推推我肩膀說:「要不要畫一張?」
我無可無不可地說:「好啊。」然後就在一個畫家面前的小椅子上坐了下來。
這是願者上鉤的生意,半身收費八十法郎,全身收費一百法郎,價格不算貴,有很多觀光客會心甘情願地掏出錢包。
不想他光站在一旁看戲,我把他也拖下水。他在我身邊另一個畫家的攤位坐下,跟我一邊聊天,一邊被畫。
他問我說:「南歐洲之後的行程決定了嗎?」
我側著頭回答:「還沒,想隨處走隨處看看。」
「看過企鵝嗎?」
「看過圖片。」那些養在動物園裡的,我始終提不起動力去看。「怎麼?你們要追蹤企鵝生態?」不然幹麼問?
他笑說:「不,只是突然想到一件事。」
「什麼事?」
「企鵝是一種不會飛的鳥類,因為在它們的生活環境裡沒有來自天空的天敵,它們只要會游泳就夠了,所以它們的身體結構非常能夠適應冰寒地帶的海水。」
「然後呢?」
「達爾文的進化論啊。」他說:「愈經常使用的東西愈容易進化;反之,不再使用的,慢慢就會退化,到最後甚至完全消失。」講到這裡,他頓了一頓,我正想要他繼續說下去,他卻投來令人不解的一瞥。
我困惑地看著他。
他終於開口:「你看這像不像愛情?」
「像什麼?」
我尚未反應過來,他又接著說:「愛是一種能力,長時間不用,很快地便會退化——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呃?」
突然他拍拍我的頭。「好好地再去愛一次。」
我怔愣住,張大眼睛瞪著他看。
他不閃也不躲地任我瞪著他,好似知道他的話在我心裡產生了多大的困擾。
「那你呢?」我說:「那你自己呢?」
「好。」他說。
「好?」我又愣住。怎麼他這人出牌全不按牌理?我捉不住他腦子裡的想法。
我搖著腦袋說:「我不懂,我真不懂你。」
「我也沒要你懂。」他說。
我們先是面面相覷,眼瞪眼的,然後又不約而同地大笑了出聲。
一笑泯恩仇。
然而我與他之間沒有什麼「恩仇」可言,這一笑,我們「泯」去的是什麼?
畫家畫人像的速度非常快,轉眼間,幾筆勾勒,一幅線條簡單明快的畫便完成了。兩張畫都是畫側臉,一定是因為我們剛剛歪著頭講話。
付了錢,拿了畫,我看了看我的,覺得畫得不十分相像,畫裡的我面色太愉悅,嘴角甚至還帶著一抹笑容。
又看了看高朗秋的,我孩子氣地說:「我們來交換,要看自己的臉,照鏡子就夠了。」
話一出口,我就臉紅了。幸好他沒刁難,也沒笑我,否則我真得往塞納河跳上一跳。
他二話不說就把他的畫給了我,我只得也把我的拿給他。
不用把畫從行李拿出來看,我也能憑著記憶將他刀削般的輪廓勾勒出。不過記憶裡的他眼裡總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憂鬱,畫裡的卻沒有,不知道是不是畫他的那個畫家沒準確地捕捉到他的神韻,還是急著交件所以漏掉了。
眼裡沒有憂傷的高朗秋彷彿換了一個人似的,我不禁猜想:如果他情傷已癒,是不是就是這副模樣?
輪廓還是那般鮮明,嘴角依舊掛著譏誚,眉宇間的憂、眼眸裡的傷,卻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