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地方見 第一章
    二十六歲生日這一天,我跟我男朋友張家豪相約到四年前我們第一次約會的淡水去重溫舊夢。

    五點下班後,家豪開著他那輛福特來出版社接我,被同事逮到,玩笑地問我何時請喝喜酒。

    我用一個笑容將這問題打發掉。

    家豪沒有向我求婚,我想,也許還不是時候,可我又想,雖然還不到那時候,但也應該快了,畢竟我們已交往了四年。

    四年不算長,但以現代人速食愛情的態度來說,已經是一個奇跡。

    我對我們的未來頗有信心。

    我覺得我們會一直走下去,就如同這一路上順暢無比的車行。

    淡水這幾年改變不少,過去古色古香的味道漸漸被商業觀光的氣息所掩蓋。

    記得我們第一次到淡水來時,晚餐是鐵蛋跟阿給,時隔四年,舊地重遊,今晚,我們的晚餐卻是自助式的蒙古烤肉。

    在現代化的餐廳吃著烤牛肉片的同時,我心裡有些悵然,好似滄海桑田、物換星移而人事全非這種詩人時常感歎的情緒突然從詩句裡蹦到眼前來。

    我不由得深深歎了口氣。

    家豪察覺了,問我:「歎什麼氣?」

    我搖搖頭,說:「沒什麼。」

    於是我們又低下頭各自解決自己面前的食物。

    填飽肚子後,我們沿著河堤散步。

    夏夜的風徐徐拂在臉上,有一絲涼意,但還不到冷的地步。

    我穿著單薄的短袖上衣,家豪要把外套脫給我,我說不用,他也就沒特別堅持,只說:「冷要告訴我。」

    我點點頭。

    他是瞭解我的,他知道我不是那種嘴裡說  「no」,心裡卻喊著「yes」的人。

    所以我說不用,就是不用,很單純,沒有其他的意思。

    我們沒有牽手,只是肩並著肩,慢慢地走。彼此的體溫透過一點點身體上的接觸傳到對方身上,在這微涼的傍晚,平添一絲溫存。

    不知道走了多遠,家豪突然握住我的手,我們停了下來,眼眸專注的看著對方。

    家豪的眼睛透露出一種我從來沒發現過的感情,那是什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此時此刻的他與以往似乎有些不同。

    他要做什麼?或者,要說什麼呢?

    我耐著性子,等待他開口。

    風吹亂我的發,他伸手將那綹頑童似的發往我耳後撥。

    他的手粗糙且指節分明,是一雙慣於勞動的手——我判斷他是個殷實而腳踏實地的好男人,正是從認識他這雙手開始。

    他的手讓我安心的把感情放在他身上。愛情是女人一生裡最大的賭注,最好是贏,因為我不是輸得起的那種人。

    我捉住他欲收回的手,放在臉上輕輕地摩掌。此刻的我像一隻渴望主人垂愛的貓,我想找到一個能夠令我安心地依偎著的男人,我不需要他用金錢供養我,因為我有工作,我能負擔自己的生活,我只希望他能給我真摯溫柔的呵護——

    我渴望被愛。

    「亞樹。」他喚我。

    我抬起頭,仰臉看他。

    家豪卻在這時抽回他的手,我有些愕然,但隨即平復過來。

    「什麼事?」我故作輕鬆地問,儘管我心裡漸漸緊張起來,胃部開始糾痛了。我有預感,今晚將是我倆關係產生變化的關鍵。

    也許他……他準備向我求婚了!

    我為這想法緊張到手心冒汗。

    若他開口了,我是不是就答應……

    倘若他果真開口,而我也打算點頭,那麼我該表現得很歡欣,還是很訝異?或者,受寵若驚……也許也故作一點矜持?

    我的腦袋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齊亞樹,你千萬要鎮定!我告訴自己。不管今天張家豪這個人跟你說了什麼,你都要好好的、慎重的考慮、回應。

    家豪有些吞吐,我鼓勵他:「家豪,有話直說啊,認識我這麼久了,你還擔心我會笑你嗎?」其實我心裡也忐忑不安得很,但此時此刻,我必須要表現得大方一點。

    家豪眉頭糾結地看著我,眼底仍有幾分遲疑。

    我握住拳,多希望我有一眼看穿人心的能力,這樣我就能知道他究竟有什麼話要跟我說,我也就不必猜得這麼辛苦,等得這麼無措——偏我沒有那種特異功能,我只好靜靜地等下去。

    也許是沒有走動的關係,這時候吹到身上的風令我覺得有些冷了。

    我用手臂環住自己,就在這時候,我聽見他說:「冷嗎?我送你回去吧。」

    我錯愕的瞪大眼。

    這不是他原來想說的話吧!什麼緣故讓他突然把話吞回肚裡去?

    我欲追問,但一陣陣的海風讓我顫抖不已,我沉默的跟著他走回到停車的地方。

    上了車,氣氛變得有些怪。

    心裡煩惱著該不該問,最後,還是決定放棄了。我心想:如果家豪想說,他自然會開口的,不必我逼他。

    回到熟悉的地方,家豪把車停在我公寓門口。

    我拉開車門,回頭問:「要不要上來喝杯咖啡?」平常我不常邀他進我房子,因為工作太忙,房間常常亂七八糟,沒時間整理——我哪裡好意思請男友參觀狗窩。

    但今天不一樣,今天是我二十六歲生日,而昨天我才剛整理過房子,所以可以招待客人。

    家豪遲疑了一下,點頭,跟我上樓。

    公寓有六層樓高,我住五樓。

    由於公寓的建築年代有些遙遠,所以沒有裝設電梯,上下樓都得爬樓梯。

    五樓高耶,所以我每次出門回來,都累得像條狗。

    回頭看家豪,他默默跟在我身後,大氣不喘。

    總算爬上了五樓,我從皮包裡掏出鑰匙,開門,在玄關處脫下鞋,請他進屋。

    讓他隨意坐,我閃身到廚房燒開水。

    從櫥櫃裡找出兩包即溶咖啡,翻出兩隻杯子,洗杯、熱杯後,就直接沖咖啡。

    端著咖啡走到小客廳,家豪正翻看著我出版社出版的書。

    一本被政治人物與新聞媒體以偏概全地批評到體無完膚,有著美麗的插畫封面和天馬行空的內文的那種書籍。

    我把一杯咖啡放到他面前,他擱下書,說:「你打算一輩子待在這家出版社?」

    我聳肩,喝了口咖啡,說:「沒有意外的話,或許。」

    他拿起咖啡,間:「結了婚以後呢?」

    結婚?這是暗示嗎?我屏氣凝神,小心翼翼地答他:「你不認為雙薪比較適合兩個人的小家庭嗎?」我偷偷打探他的心意。

    「嗯。」他淡淡哼了聲,再沒其他表示。

    我有些失望,端著咖啡慢慢細啜,偶爾偷偷瞄他一眼。

    「亞樹。」他喚我。

    「嗯?」我立刻又精神抖擻起來。

    他從外套口袋掏出一隻方盒來,遞到我面前。

    「生日快樂。」他說。

    「啊,你記得。」我有些感動,儘管早知道他並沒有忘記今天是我生日,但過去他從未送我禮物,雖然說是我要他不必破費,不過收到禮物的感覺還是很棒。

    我收下那只盒子,問:「可以拆開來嗎?」

    他點點頭。

    我小心地拆開精美的包裝。

    裡頭是一隻絨布錦盒。

    我猜想盒裡是珠寶或首飾之類的。

    這想法令我又緊張起來。會是一隻戒指嗎?求婚的暗示?

    家豪向來不善於言詞,所以想到趁著我生日用指環來向我求婚?

    我雙手微微顫抖,打開那只盒子——

    「喜歡嗎?」他問。

    不忍令他失望,我說:「很漂亮,謝謝你,不好意思,讓你破費了。」

    「我幫你戴上。」他說。

    我點點頭,讓他替我戴上項鏈。

    原來盒子裡不是指環,而是一條白金鑲藍寶石項鏈。

    家豪替我將項鏈戴上,藍寶石緊貼著我胸前的肌膚,傳來冷涼的溫度,我不禁打了個哆嗦。

    我將寶石拈在手指上把玩。天藍色的寶石約有花生米大,成色透明無瑕,像黑夜裡的一點寒星,吐息冷冽;又像一顆人魚的眼淚,盈滿哀愁。

    他的手擱在我頸後,若有似無的摩挲著。

    我有些迷醉,恍惚裡彷彿聽見他的歎息。

    一個男人的歎息……

    男人的心思往往隱藏得很縝密,他們不輕易在人前洩漏自己的情緒。

    如果沒有特別留意,也許這歎息,就只是歎息。

    但我留意到了。

    因為今天較以往格外不同。

    今天是我二十六歲生日。

    今天我們又回到了昔日約會時的淡水河邊。

    今天他除了一聲「生日快樂」的祝福外,還送了一條藍寶石項鏈給我。

    今天……今天他欲言又止,話語吞吐中分明透露出不尋常的氣息,雖我不知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我感覺到他的手離開我的後頸,從肩背緩緩游移到我腰側,隨即他輕抱住我的腰,我們貼近著的身體有燃燒的趨勢。

    過去我們的交往純情得像五十年代的情侶,親密的接觸除了牽手、擁抱以外,就只剩幾個禮貌性的吻。今晚,要跨越這界線了嗎?

    我僵直著身體,留意他進一步可能的舉動。

    時間一分一秒在等待的過程裡流逝。

    末了,他強健有力的擁抱從我身上離開。

    說不出此刻我的感覺是什麼,有些失望,但也好像是鬆了口氣——也許我還沒有準備好在身體上與一個男人有親密的接觸,但他沒有繼續,我卻不免感到失落。

    他突然開口說的話更令尚在魂遊太虛的我措手不及。

    我聽見他深吸一口氣,然後下定決心似地說:「亞樹,我對不起你。」

    我驚訝地瞪大眼,不很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

    他狼狽的避開我質詢的目光,急急起身,我捉住他一條手臂。

    「家豪,什麼意思?你把話說清楚。」

    他伸手撫了撫我的臉頰,神情抑鬱。

    看在眼底,我心一驚。

    怪哉,怎麼他今天心情不好我現在才發現?他是不是遇到了什麼困難,還是在工作上遇到了挫折?

    「家豪?」我擔憂地看著他,伸手想摸他的臉,他避開了。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終於說:「我們分手吧!」

    我一時還反應不過來,乾笑道:「別開玩笑了,如果你只是想試探什麼,你大可直接問我。」

    他糾結的眉頭並未因我的話舒展。

    我這才察覺到事情不對勁,想著他那句分手的話,臉色由紅轉白。

    他帶著歉疚的眼神凝著我,聲音沙啞地道:「是我的錯,亞樹,我遇見了一個人,我發現,我愛她……」

    青天霹靂,我沒有戲劇化的尖叫、昏倒,卻也完全不能反應。

    我訝異我的理智竟然讓我能夠這樣冷靜,說實在,我頗佩服自己。

    但……但家豪他要和我分手了!怎麼會?事前完全沒有徵兆,太令人意外了!

    我怎麼能接受!

    我呆住,無法說出任何話出來。

    家豪見我不說話,他既懊惱又擔憂的看著我,輕捉著我的肩,搖晃我。

    「亞樹,你別不說話,你怪我吧!這件事從頭到尾部是我不好,是我的錯,我喜歡你,以為那就是愛,卻沒想到……」

    沒想到會遇見一個比喜歡還要喜歡的人。

    我突然有點想哭。

    眼淚就這樣掉出來了。

    我哽咽著,家豪把我抱在他懷裡,像安撫幼兒那樣,輕撫我的背脊。

    我將臉埋在他胸膛上,眼淚一串串地流淌。

    我們……很奇怪吧,哪有人分手時是像我們這樣子的?

    但我實在是不知該怎麼做,也不知該說什麼話,我只是想,如果一個人要變心,你攔著他,求他不要變心,有用嗎?

    更何況他剛剛才說他喜歡我,只是喜歡而已,不是那種刻骨銘心的愛。他沒有愛過我,我又怎能指責他負心?

    我哭到喘息困難,我把他推出去,要他走。

    他不放心我,不肯離開。

    我想笑給他看,好要他走,但我做不到。想想,這樣難堪的景況下,我又怎笑得出來?若真笑了,恐怕只是比哭還難看。

    我還是要他走。

    我要一個人好好哭一場,再仔細想想以後該怎麼辦。

    他終於被我請走,我關上門,躲回房間裡,蒙起棉被就肆無忌憚的嚎哭起來。

    是的,是該哭一場的。

    哭累了,我睡了。

    §  §  §

    就這樣分手了。

    分手後,家豪反倒比以前還常來探望我。

    也許是良心不安,也許是怕我做傻事,他時常出現在我身邊,帶著贖罪的眼神祈求我的原諒。

    我不知道該不該原諒他,因為我並沒有很恨。

    還不到恨的地步,我認為沒有必要給他我的原諒。也或許,我對他還是有些怨的。

    我怨他既然不愛我,為何還要對我好。

    我怨他既然不愛我,就不應跟我交往,不應該蹉跎我四年青春,他應該早點讓我知道……他不愛我。

    分手後,下意識裡,我不想再跟他有牽扯,所以對他的關心都覺得不稀罕,甚至有種想逃避的慾望。

    生日那晚,哭過以後,隔天我醒來,有些恍惚。

    感覺昨晚發生的一切可能是一場夢,然而緊貼在我頸項上的項鏈又冰冷的提醒我——一切都是真的。

    我怔忡了好半晌才下床梳洗,然後,到出版社上班。

    同事都沒看出我的異狀,我想我把失戀的悲傷掩飾得很好。

    這世上最不需要他人施捨的就是對失戀者的憐憫。

    我在社裡負責審稿的工作,一天要看上數十萬字。

    來稿堆積如山,上班看不完,下班後還得帶回家繼續拚命。

    金錢逼迫社會,社會就逼迫我們。我們汲汲營營於謀生,完全喪失自我的意志與自由。

    工作佔據了我下班休息的時間,這種情形,前些日子也許我會在乎,但如今,我只想把失戀的傷痛埋藏在忙碌的工作裡,讓自己沒時間去想太多已經結束的過往,於是我也就沒出聲抗議。

    然而我想得太美,繁重的工作並沒有讓我自傷痛中恢復過來,反而還加重了我的創傷——

    問題就出在我審的稿件,是一樁樁騙死人不償命的糖衣愛情。

    故事裡,當男人愛上女人,是堅定不移。

    故事裡,當女人愛上男人,是一生忠貞。

    一輩子只愛一次的愛,是尋常小說的公式。原本我希冀愛情就該是這樣的面貌,直至如今,我方知這樣的愛有多麼地困難。

    不……也不是沒有,家豪不就找到了他一生中的「唯一真愛」嗎?而我的愛,在他離開我之後,就死了。我愛過他,我無法愛一個人而不求回報,但他不愛我,所以我得不到一輩子只愛一次的愛情。

    看著稿件裡所鋪陳的動人戀曲,我既想笑,又想哭,最後我掩著臉,在忍不住放縱大笑的時候,偷偷流下眼淚。

    同事關心地問我怎麼回事。

    我一手掩住腫脹的雙眼,一手指著稿件說:「這故事太感人了,作者前途不可限量。」

    同事信了,要了我剛看完的稿子去看。我把稿子奉上,心思再度被失去愛情的痛苦佔據。

    我難過得幾乎無法再工作下去,但我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工作吧!只有工作才能忘記不想記得的一切。

    如果連工作都不能埋葬失去的戀情,那麼我的愛,會有多麼寂寞?

    我就這樣偽裝下來,事隔一個月,我終於見到家豪口中比喜歡還要喜歡的那個人。

    家豪帶她來見我,據說是她主動提出來的要求,她說她要當當面我道歉。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嘛,家豪當然答應了,所以在我絲毫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我見到了她。

    我一看到她就傻眼了。

    我從沒見過像她那樣動人的女人。

    她燦如一朵初初綻放的玫瑰,平凡如我,與她站在一起,就像一株小小的、不起眼的蒲公英,與美麗的玫瑰根本無法相提並論。

    一股前所未有的挫敗襲上心頭,突然間,我失去自信,覺得自己真的就像一朵隨風飄蕩的蒲公英,永遠都在尋找著根的土地,但卻永遠尋找不到屬於我的地方。

    我總算明白何以家豪要她不要我了。

    換作我是男人,也會選擇美麗可人的荷麗,而不要平凡庸俗的齊亞樹。

    我突然有些憎恨起幫我起名的算命仙,他不該給我這樣一個男性化的名字。

    亞樹亞樹,聽起來就不像是男人最愛的那種小鳥依人的典型。

    像玫瑰一般的她是一劑猛藥,將我昏頭昏腦的病全治好了。我看清楚我自己,也明白我必須有成人之美。

    過去四年的付出根本不值得一提,就讓它隨淡水河的河水流進大海裡吧!

    我弄不清自己是否怪罪他們,但為了讓他們不再有罪惡感,我假裝大方的「原諒」了這兩個人。

    雨後,下班後不再有男人的邀約,回到家,面對寂靜冷清、空蕩蕩的房子,我常有此身疑似在夢中的感覺,而夢醒後,發現面對的是自己必須排遣的寂寞,我頓失所措。

    我從不知原來我是這樣一個畏懼寂寞的女人。

    我變得不愛回家。

    從不加班的我開始主動要求加班,這讓很多同事很高興,因為出版社編輯的工作實在太重,很多同事常常要把工作帶回家做,現下有個加班大王出現了,理所當然可以把做不完的事往我桌上推,然後她們每個人都回家去當賢妻良母。

    這是個皆大歡喜的結果——

    有情人終成眷屬。

    有家庭的人可以準時回家。

    而寂寞的人也可以把時間用在工作上,暫時忘卻那令人畏懼的寂寞。

    月初五號發薪,發現薪水袋裡多了好幾張千元大鈔,竟也覺得加班頗合算值得。我拿著這筆額外的津貼,一時不知該怎麼花用,便存進銀行裡買了兩支海外基金。

    三個月後,家豪與荷麗的喜帖從郵差的手中送達。

    我看著那印製精美的大紅喜帖以及喜帖上燙金的字樣,左胸口微微抽痛。

    原以為情傷已癒,可,若真痊癒了,看到喜帖心頭怎還會揪緊?

    捏著那張紅色的紙片,我考慮著要不要參加婚宴。

    我坐在窗邊,望著灰濛濛的天空,心中舉棋不定。

    §  §  §

    週末晚上,我打扮妥當,從住處叫了計程車直奔家豪與荷麗的喜宴會場。

    喜帖上的地址是一家高級酒店,在前往的途中,我努力想找出一個赴宴的理由。

    我找到了一句話——敗,也要敗得光榮。

    今天我得不到你,但我可以大方的祝福你,讓兩方都沒有遺憾,我才有可能真正從失戀的傷痛裡解脫。

    所以主要是為我自己。我還要繼續活下去,我不能讓自己時時沉浸在自艾自憐情緒中。

    我很有勇氣的來了。我告訴自己說:亞樹,你是個勇敢的人,你絕對度得過這一切,你要相信自己。

    我相信自己,所以我來了,正式地來結束過去的戀情。從今以後,齊亞樹將會成為一個煥然一新的人。

    怕被熟識的人看見,而引起不必要的尷尬,我悄悄退到一處隱蔽的角落,遠遠地觀望婚禮的進行。

    當新郎跟新娘出現在大家面前時,禮炮的巨大聲響令我不自覺捂起了耳朵。

    女方家顯然來頭不小,婚禮上有很多氣派、稱頭的賓客,個個是西裝筆挺、衣裝華麗,反觀我身上一襲深紫色連身裙裝,顯得寒傖十足。

    我笑了,自嘲的意味很濃。

    婚宴采自助式中西合併的餐點,我沒有食慾,退在一旁觀看著。

    當敬酒的新人走到我這方向來時,我下意識地更往角落裡縮——

    不料撞上一堵牆,我差點被反彈出去。

    好不容易穩住身體,我回過頭,想看清我撞到了什麼——

    只見一雙寒星般的眼眸緊緊鎖住我,我撞到一個男人!

    沒料到有人在這裡,是以我一時反應不過來。

    就在這時,新人端著酒杯來到我面前三尺遙的地方,我心陡然一跳,想都沒想就往後頭鑽。

    身後的男人傳來悶哼一聲,一雙手幾乎在同時扣住我的腰,我從慌忙逃避的情緒裡回到必須面對的現實中——

    我的鞋跟踩到我身後這男人的腳,而他正不悅地瞪著我,我歉疚地、不住地向他道歉。

    他冷哼一聲。

    「對不起。」我垂下頭。

    「嗯哼。」是他的回應。

    「真的很抱歉。」我只差沒向他彎腰鞠恭敬禮。

    他總算消了些氣,沒再給我一聲冷哼——我很討厭聽這種不禮貌的聲音,令人非常不舒服。

    「算了。」他說。

    我鬆了口氣。總算。

    但他接下來的一句話卻又激起我心湖的波動。

    「看在你與我是同一路人的分上。」

    「同一路人?什麼意思?」

    「少裝了。」他推開我——我這時才發現他的手剛剛一直擺在我的腰側。

    我瞇起眼,不高興他隨意揣測我的心思。他憑什麼?他不過是一個陌生人,他知道什麼?

    無視於我不滿、忿懣的眼光,他挑起眉,有些懶洋洋地靠在牆柱上,雙臂環在胸前,挑釁似地說:「不同意嗎?」

    我揚起下巴,驕傲地說:「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哦?你不是因為不敢面對新人所以才躲到這裡來嗎?」

    我臉色倏地發白,卻強硬地反駁:「才不是。如果我不敢面對新人,我根本連來都不會來。」我只是稍微膽怯了些,所以才會想隱藏自己。

    「是嗎?那麼你敢到新人面前敬酒嗎?」

    他看穿了我的脆弱。

    在他迫人的目光前,我無所逃脫,不知所措。

    「敢嗎?」他拉起我,似要將我帶到燈光下,帶到新人面前。

    我死命拖著他,不肯往前走,無奈他不肯放手,我低叫道:「不是說我們是同一路人嗎,為什麼要這樣逼我?」

    他聞言,頓時鬆開我的手,我看見他臉上的一抹狼狽。

    我突然有點想笑,但哭意更濃。

    我站了起來,走向他,很自然地輕輕擁住他。

    「同路人」這三個字輕易地解除了我對陌生人慣有的防備,我抱他,也許是想安慰他,也許是希望藉由同情他人來安慰自己。總之,是個很自私的舉動。

    他揮開我的手,不滿地道:「我不需要同情。」

    我瞭解地笑了,伴著笑容而來的,是成串的珠淚。

    唉,同是天涯淪落人,實在不必太去深究彼此的傷心事啊!

    但我仍然忍不住想說:「交往四年,我一直把他當結婚的對象,四年後卻發硯,他從來沒愛過我。」

    很明顯他是聽見我的話了。

    他靜靜地看著我。我也回視他。

    孰料他開口竟說:「我只是有點不甘心,還不到傷心的地步,你卻像失了心的一抹幽魂。」

    我發覺我開始能夠掌握他說話的邏輯,我冷冷回他一句:「少裝了!沒有傷心過,你會跟我一樣站在這裡?」死愛面子的男人。

    他彷彿是被我激怒了。「我們又不認識,你說話幹麼這麼狠?」

    我瞇起眼。「我狠?也不想想你自己有多毒,一字一句都刺傷人。」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他說。

    「就是有心才會痛,你碰觸到別人的痛處還振振有詞。」我不悅地道。

    他聞言,差點沒跳起來。「你這女人!」

    我插腰迎敵。「我怎麼樣?」

    「若你平常都這樣伶牙俐齒,也難怪新郎結婚了,新娘不是你。」

    我受到重重的打擊,立刻反駁道:「並不是每個男人都像你一樣沒有眼光,不懂得體貼的男人第一個要被女人拋棄!」我瘋了!我大概是傷心過了頭,才會口不擇言,豁出去了,什麼都不顧。

    「住嘴。」他惱羞成怒,伸手扣住我左手腕。

    「你先跟我道歉。」我堅持要他先補償我心裡因為他惡毒的話所受的傷。

    他看著我,陰狠地咧嘴。「該是你先道歉吧!」

    「我不。」我有骨氣。

    「真的不?」他眼神益發陰狠。

    我哪裡怕他,我說:「不。」

    「好。」他說。

    但,我不懂。「好什麼?」

    他突然拉著我往明亮的大廳走去。他要做什麼?

    拉拉扯扯間,我與他已暴露在燈光下。

    他回過頭——此際我才看清楚他的長相,他高大、英挺,一套鐵灰色的亞曼尼西裝襯托出他修長的身形。

    他耙耙有些不羈的發,臉上哪裡還有為情而苦的傷痛。

    我只在他臉上找到報復的意圖。

    報復?報復誰?

    「再給你一次機會。」他冷酷地道。

    我硬脾氣被他激出來了,我說:「不。」

    他壓抑住額上青筋,歎道:「真是不聽話。」

    我還未從他那句話反應過來,就被他強勢地拖到新人面前。

    他一手捉住我的手腕,一手扣住我的腰,讓我不得不跟著他走。

    太過分了!我終於領悟到他要做什麼,但……太遲了!新郎和新娘已經看到我們了。

    家豪深情的眼眸投向我,荷麗明艷的麗容令我自慚形穢,我難堪地想在地上挖一個洞好躲進去。

    一隻高腳酒杯突然被塞進我手裡,我訝異地抬起臉,看著強將我從暗處拉到燈下的陌生人。

    杯裡晶瑩的酒液嘗起來有千萬分苦澀,不知是否是摻入我淚水的緣故。

    擔心失態,我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臉頰。是乾的,我放心了。

    我端起酒杯,吞下眼淚,努力扯出一抹微笑,語調持靜地向新人祝賀:「恭喜了,祝你們白頭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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