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自兩千年五月六日開始記起,即是她事故發生的那一天。
未來依序一篇篇讀下去。
原來,他早就知道自己活不長了;他明明抱病在身,卻又對她照顧得如此無微不至。
日記在六月五日以後——她離開的那天,口吻改變了。原來的「她」變成「你」。
文字如泣如訴,像是柴健寫給她的信,一日一封。她哀傷地閱讀它……六月五日,雨——你前腳離開,此地就下起了雨。
昨日連夜送你登機,算算時間,此時你也該到了。不敢打電話給你,怕萬一……聽見你的聲音,會忍不住跑回台北,只為了想多見你一面。
我已住進病房,將這具身軀交給神,神要我活一天,我就活一天,但我著實煩惱你,未來,但願你的政府盡快帶你回去。我不敢想像若我死去,二你尚迷失在這個你聲稱蠻荒的時代中……過去一個月來,時時見你在無意中露出迷茫的神情,像是在告訴我:只有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你才會快樂。
C。J六月七日,雨——還是雨。你知道嗎?蘇黎世不是個適合下雨的地方。
晴日的此地,比雨日美麗。
忍不住請保羅打電話問候你,是李嫂接聽的,她說你不在家中。我大驚,難道你發生了什麼事?
不敢多想,我不顧保羅攔阻,執意趕回台北,我要確認你是平安的;否則不必病痛折磨我,我便要自責而死,我竟沒有好好保護你的安全。
回到家中,找不到你,在書房看見你的留言。
你回家了……你真的回家了嗎?!你真的是三百多年後的人?!
我知道你不會開我這種玩笑,但我既擔憂又害怕;萬一你真的開了我一個玩笑,你並不是回家,而是失蹤了,我上哪裡找你?
決意留在台北找你,若找遍了每一寸土地也找不到你,我才願意相信你已平安回家了。
留給我的那片CD,當晚便放來聽,那首歌令人鼻酸……「是什麼樣的緣分讓你來到我身邊,我不知道,我只知,我想念你。而即使是很久很久以後的未來,我也已經沒有辦法對你說:我愛你。」
從一開始的沒有資格到最終失去機會,我愛你。注定錯過。
C。J七月三日,多雲——多雲,似我的心情。
盲目在街頭到處找你,卻毫無半點音訊。我想你是真的回家了,是吧?
保羅架著我到蘇黎世,我重新回到病房。
一天二十四小時,有大半時間都被迫躺在床上休息……休息,還有這必要嗎?
等我眼睛永遠合上的那天,想休息還怕沒時間?所以我實在討厭這樣要死不活地困在病房裡。
忍著痛,我起床走動,在鏡子裡看到自己,嚇了一跳。
這是我嗎?我居然消瘦成這樣。要是你見了我,十足認不出來……不知哪裡來的勇氣,我想活下去:我不能就這樣死去,活著,才有希望。但死了,也許能更快見到你……你相信人死後,靈魂會轉世嗎?
床頭擱了不少宗教大師的書籍,以前不怎麼信,現在卻願意相信了。如果死後還有轉世的機會,我願在你的時代中出生,重新再活一次,重新遇見你;那時我會毫不猶豫把你留在我身邊,愛你,一輩子不變。
C。J七月二十一,晴——未來,你好嗎?
保羅來替我做檢查了,我得把日記藏起來。他已經警告我許多次,我再半夜偷偷爬起來寫字的話,他會把日記拿去燒燬……其實燒了也無妨,等我走了。這本冊子也沒有用了………C。J七月三十,晴時多雲——慶幸你不在身邊,否則見我這走樣的身形臉孔,你或者會為我悲傷……你不曉得你有多麼多愁善感,但是我曉得,我不願見你難過。
連握筆都乏力,但日子實是無聊得發慌……儘管持續治療卻仍抑不住白血球增長的速度。
未來,我其實有點害怕,不是畏懼死亡,而是畏懼死後將無法再思念你。想你,是我此時唯一感到快樂的事。
我曾說過,你是來治療我的,不是治療我身體上的病痛,而是治療我二十六個年頭的孤寂。你必定不知與你相處的一個月,是我畢生最快樂的時光。
C。J接下來則斷斷續續的,不是每天記錄;而是隔個一天或是兩三天才一篇。
八月七日,天氣:不知。
忘了什麼時候被送進加護病房。沒有窗戶,我看不見外頭是日是夜、是晴是雨,但其實也無所謂了。
一條命又被搶救回來。
身邊很多重症病人在呻吟,這是個人間地獄,我幾乎不願繼續待在這裡。
這周化療的次數增加了一倍,我早已不照鏡子。
保羅盡心盡力為我核對骨髓捐贈者的血型,但吻合率實在太低,我不抱希望。
現在躺在床上,有空仍舊繼續閱讀。認識一個與我同樣病症的患者,他是個年輕人。
他說:人都快死了,還讀什麼書?
我引用一句中國先聖的話回答他。你猜;我說了哪句話?
「朝聞道,夕死可矣。」
我曾經愛過,無憾。
C。J八月十四,大晴——一早就醒來,身上疼痛似減輕了些,保羅說我的病有進展,我卻覺得這是迴光返照。不管,總之,趁著有些力氣,想到外頭曬曬太陽。
我記得你腳受傷住院的那段時間,對成天躺在病床也是這麼不耐煩。
外頭陽光燦爛,是個晴朗的天氣。
護士問我要不要聽點音樂?我叫她放那片CD給我聽「熱戀中」。
很疑惑你怎麼會看見這片CD,可是知我熱戀看你……C。J八月十五日——突然覺得很倦很倦,身體嚷著要休息了。有預感,這回閉眼。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我想要看著你入睡,幫助我,未來,讓我勇敢面對那即將來臨的一刻……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啪」的一聲,日記自未來手中掉到地板上。
「柴……」她哽咽著,眼淚再也禁不住奪眶而出。
撿起日記本,抱在胸前,她咬著唇破碎地哭泣著。
她居然不知道原來他是用那樣的心情在愛著她……他獨自承受了多少苦?
與他在一起的那段短暫日子裡,她只想著回家;明知他對她好,卻特意無視那份情意。
在徹底失去他之後,她才發現原來自己也愛上了他。
太遲了,不管怎樣都太遲了。她甚至沒陪伴他走完最後一段人生路途。
「柴、柴……」她喊著他的名字,心痛難止。
是夜,她把自己關在房裡,不停地哭著,想念過去的人,淚如雨下……***
早上,柴健來叫醒她。她臉頰上有著未干的淚,顯然是哭了一夜。
他在她身邊坐下,溫和地看著她。
未來清醒過來,日記本猶緊抱在胸前,睜著紅腫的眼,有些恍惚地看著坐在床畔的人。
兩人默然無語,他突然伸出手。
「日記給我。」
未來先是一愣,而後搖頭。
「給我,未來,你留著它沒有用。」
她仍然拒絕。
「與我比起來呢?」他問。
未來瞪大眼,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坐在床畔的是柴健,她愛他!
但懷裡的記憶是「柴健」,她也愛……天!她為何沒想到這嚴重的問題——她到底愛誰?
「未來……」伸手想碰觸她,卻被她的瑟縮傷了心。
他縮回手,看了她許久,站了起來。
「早餐準備好了,你昨晚沒吃,先起來吃一點吧!」
見他離開房間,未來想喊住他,但名字又吞回喉嚨裡,眼睜睜地看他走出她的視線。
她的心,亂了。
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自己的感情,更無從面對他……她有一種近似出軌的罪惡感。
她沒起床,重新翻開了日記本。
冊子有泰半是空白的,好似一條生命在中點硬被截斷。剩餘的這些紙張原本該記錄著一段璀璨人生,而不應全是空白……她為之心酸。
不知是誰將日記放到圖書館的?也許是保羅在柴健去世之後,將它放到書架上……但不管是誰,那都不再重要了。最重要的人已經不在了,其它,都顯得無所謂了。
***
她下床盥洗,在餐廳找到了柴健。
他正等著她,她在他對面坐下。兩人依舊默然無語。
「我沒讓拆除圖書館。」她想這件事有必要讓他知道。
「你生氣我把圖書館讓給當地政府?」
她搖頭。「對你來說,你那麼做無可厚非,你只是無緣由攬上一個麻煩,你要怎麼處置它,旁人都沒有過問的權利。」
「那麼,現在你打算怎麼辦?」
「我想……我們是否分開一陣子,我的心很亂……」她祈求地看著他。
「這對我並不公平。」
「對不起。」她垂下頭。
「未來,你何苦?」他抬起她的臉。「為何這麼想不開?過去已經過去了,不該讓過往回憶擾亂現在的生活;況且我們相識在先,相處一年多的時間難道比不上那短短的三十一天?忘了吧!」
「不是這樣的,我不可能忘記,愛之深、情之切……你不瞭解——」他打斷她。
「我當然不瞭解!我是二十四世紀現實至上的地球公民,我怎麼可能瞭解三百年前的男人腦袋裡在想什麼?!我好不容易生在這時代,遇見了你,你不該耿耿於過去的柴健,而應該將心思放在現在在你面前的我身上?」
未來呆住。「柴健,你說什麼?」
「你相不相信靈魂轉世?如果我告訴你,我就是他,他就是我,你信不信?!」
未來搖頭,「不會有這麼湊巧的事,我難以置信——」
「有什麼難以置信的?!那為什麼我們一見面,我就對你一見鍾情,像是已經等了數百年之久,你能說之所以有這一切,不是因為有這麼一樁事故?!我跟他不是同樣名字,同樣相貌嗎?!你為什麼不信?!」
她囁嚅。「你們性情迥異,他愛書,你不。」
「未來,時代已經不同,個性有所改變不是不能解釋的事。」
她搖頭又搖頭。「在我心裡,你與他是不一樣的兩個人。柴健,別把我弄糊塗,我無法接受這麼多——」
「如果你不相信他是我!我們可以上靈魂研究中心。這時代的好處就是科技發達,什麼事都能夠得到證明!」
「不,柴健,千萬別那麼做!你難道看不出來,我已無法在這樣的情況下跟你在一起;就算你是他,在我心裡,你仍然不是。」
他抿起唇。「你知不知道我嫉妒他?即使我幾乎肯定他就是我!」他與「他」
對未來的愛同樣此生不變。
她抬起頭。「柴健……」
「真可笑!自己嫉妒自己。」他推開椅子站了起來。
未來擔憂地看著他。
「對不起,是我不好!」
「我不喜歡你這麼鑽牛角尖。」他把她的早餐推到她面前。「別想那麼多,要想,先把你的早餐解決掉。」
「先填飽胃,我不要你犯胃疼。」
她乖乖地喝了一口熱牛奶,又道:「給我一點時間,讓我一個人靜靜,我需要好好想想。」他聽她繼續說下去。她說,「所以,我想,我就暫時搬回我原先的住處——」
「你確定要這麼做?」他冷靜下來。
未來十分肯定地點點頭。
「也許我們當初不該決定生孩子,那麼彼此的空間也許會大一點。未來,你不必走,我離開。」他轉身回到房間動手收拾行李。
啊,怎會變成這樣?未來吃了一驚。她放下牛奶杯,跟著跑進房間裡。
「柴健,別這樣!別這樣!」
他轉過身,大掌撫著她細緻的臉龐。
「未來,我給你時間,但我絕不同意你做出分手的決定,聽見沒有?」
她點點頭,眼淚又快掉出來。
「那你要去哪裡?」
他不捨地離開她細緻的肌膚。
「我去獵戶星雲,早該收假了,我這個探險者還賴在家中,未免太不負責。」
聞言,未來忍不住抱住他,嘴裡不停喊著他的名字。她捨不得,她捨不得他離開。
柴健笑了笑,故意打趣道:「你柴健柴健的叫,是叫他還是叫我?」
可笑,又跟自己吃醋?
未來難過地說不出話來,只能將臉埋在他寬厚的背上。許久,她才找回聲音。
「你如果要去,記得要在妹妹離開醫院之前回來。」
他捏捏她的手。
「這段時間開車小心,我不想再跟任何一個世紀中的我搶老婆,別讓我捧醋狂飲。」
未來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只能緊緊抱住他,心想時間之神開了她一個天大玩笑,而如今這爛攤子卻要她負責收拾。
***
柴健去了獵戶星雲,未來則回到事務所工作。工作並不繁重,大部分的時間,她都花在思索過去、現在與未來。
柴健已經體貼地給予她一個空間去思考、沉澱,她不想讓他失望。
工作之餘,她每天會到醫院去看女兒的成長,陪她說話;即將成為母親的喜悅能讓她暫時忘記惱人的事情。
女兒已經八個月大,柴健卻尚未回來,她不禁有些悵然,很難形容她現在的心思究竟如何。
她忘不掉過去那三十一天的回憶,很多價值觀已經動搖了,無法回到最初。
她也曾考慮過要將記憶消除,但這麼做,未免太辜負昔日柴健待她的深情。
也許她不該想那麼多,只需要問她究竟愛或不愛?倘若答案是愛,她就不該辜負同時代中柴健的感情。
過去的柴健,畢竟是過去了。兩人相遇的時間不對,所以注定要錯過。
她是不可能留在二十世紀的,他也是深深明白這點,所以才會一直未將心中情意說出,而只寫在日記中;而這日記,或許他原不希望她能看見。
如果過去曾經錯過,現在又傻得放棄,那她才是天底下最最愚笨的女人。
想通了這點,未來心中一片清明。她知道該怎麼做了。
她再也坐不住辦公室,坐進了飛行車裡,打開系統,亞魯播報交通要訊。「未來,今天和平市東方上空磁場異位現象。」
「避開它,我們繞條路到宇宙中心去。請幫我聯繫到獵戶星雲的頭等艙。」未來笑道。
已有過一次畢生難忘的體驗,她永遠不願再經歷一次。她要把時間拿來好好珍愛她身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