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日,夏日天晴——從那次酒會以後,我問她:「你說你來自未來,是真的嗎?」
她說。「當然是真的,我說了數百次,但你不相信。我沒見過像你這麼鐵齒的人,難道你都不看科幻小說或電影的嗎?」
我但願我不是那麼鐵齒。
「現在我倒寧願相信你真是三百多年後的人。」
「哦?轉性了。」她笑我。
呵,這未來。
「真的有人會來接你回去嗎?」
過去當我這樣問時,她總說:「當然!我的政府不會放任迷途者迷失在錯誤的時、空中。」但這回,她有些遲疑。「我想應該會,但都經過這麼多天了,我不知道……」
我清楚感受到她心中的恐慌。
我安慰她:「別擔心,你一定能回去的,也許就是明天,也許後天;你政府的時、空飛行器暫時故障,作業上拖延了一點時間也不是不可能。」
她展顏大笑。我愛看她的笑容,很有生命力。
「我也期望如此,我真擔心太晚回家,妹妹出生了會找不到媽媽。」她臉上漾起母性的光輝,很美。
我知道,未來口中的「妹妹」是指她那尚在虛擬子宮裡成長的胚胎。
女人懷孕太辛苦,有部分女性主義學者便主張發展這種技術;如果在未來三百年後,胚胎體外培養的技術已臻成熟,這未嘗不是女人的一大福音。
後來,我問了她許多關於她那時代的問題。她說得天花亂墜、活靈活現的不像事先打過草稿。我但願她說的是真的。但願早日有人來接她回去,了卻我一樁心事。
我放心不下她。
她如此惦記柴健,我不禁問:「他有比我好嗚?」
她站在她丈夫那邊。「比你好一千倍!」
不可愛!真不懂男人的心理。她還是快快回去好了,省得我大吃飛醋……嫉妒對一個瀕死的人來說,無異是雪上加霜……C。J前一夜聊得太晚,兩人都晚起。
門鈴被按得響徹雲霄,差點沒燒掉。未來頂著偏頭痛下床開門。
門外站著一名褐髮褐眼的高大男人。未來開口問:「你是誰?找什麼人?」
那男人見到她顯然也感到訝異。「我是楊保羅,我找柴健,請問他在嗎?」
未來點頭。「我去叫他。」
她赤足跑回屋裡。
柴健房門沒上鎖,為的是怕未來臨時有事喚他不醒。
她跑進他房裡喚他:「柴健,有人找你!」
柴健臉色蒼白,他睜開眼,「未來?什麼事?」
「有人找你,他說他叫楊保羅,你認不認識?」
「小姐,他認識我。」保羅不知何時已跟著走進屋裡。
柴健勉強打起精神。「你來了。」
「我再不來,難道眼睜睜看你放棄生命?」保羅皺著眉看他。「柴,你看起來很糟,我希望你立刻到瑞士,那裡有先進的儀器可以幫助你。」
「我不想浪費時間」柴健搖頭。
「這怎麼能說是浪費時間?你太固執了,愈早治癒的機會愈大!柴,你還年輕。」
「夠了!別再說了。」他看向未來,見她一臉疑惑。「未來,你先出去好嗎?」
未來聽得皺眉。「柴健——」「你先出去。」他堅持。
未來雖不想,但柴健堅持,她只得離開。
「替我帶上門。」他說。
未來帶上門。
柴健回過頭來。「保羅,你看過我的檢查報告,發現時我已是末期。」
保羅拖了張椅子在床畔坐下。「只要你想活下去,奇跡不是不可能發生。」
柴健低笑。「我才二十六歲,當然不甘心就這樣死去。你以為樂氏醫院裡沒有最先進的儀器?我不是沒想過要活下去,但你上哪裡找與我相合的骨髓?萬分之一的機會啊……保羅,我來日無多,何不讓我做完我想做的事?一旦入院治療,或許——」保羅打斷他。「只要你想活下去,我無論如何會與你身上的腫瘤搏鬥,不讓死神帶走你!柴,你不能先放棄自己。」
柴健黯然。「讓我考慮……」
「給你十分鐘。柴,你知道你已沒有太多時間可以浪費,我不接受『不』!我沒訂飯店,就是打算今天非把你帶回瑞士接受治療不可!」
他沉吟。「別讓未來知道這件事。」
「誰是未來?」他問:「剛剛在這兒的那位小姐?」
「嗯。」
「我找她一起來勸你。」
柴健捉住他。「她只是來這裡作客,不是來替我送終,不准你告訴她!」
「如果你死掉,她知道了會更傷心。」他想激發他求生的慾望,但他從他眼中只見到已然接受死亡的平靜。
柴健搖搖頭。「你是我最信任的朋友,若我死了,請你替我照顧她。」
「柴,別讓你的朋友失望,我們不想為你傷心……」
他微笑。「別傷心。中國有句話是這麼講的:『人生自古誰無死?』近來讀過一本小說,裡頭有句話說:『生命只要好,不要長。』於我心有慼慼焉。就算我現在死去,二十六年也不算短了。」
保罹難掩憂傷,他沒辦法像柴健一樣這麼看待生命;因他即將失去的不是五十年大好光陰,而是一位畢生好友。
「十分鐘,你仔細考慮。」他走出房門。
***
十分鐘後,柴健更衣走出門來。
未來跑向他,關心溢於言表。「柴健,你是否哪裡不舒服?」她已知道保羅是醫生,從他方才與柴健的對話中,她猜得三分。
「我沒事。」他看了眼站在未來身後的保羅。
她不信。「沒事你的臉色會這麼差?你看起來快死似的,究竟怎麼了?」
情知瞞不了她,他只好說:「本來不想讓你知道的,看來只得告訴你了。」柴健緩緩地說:「我得了胃潰瘍,再不治療,有胃穿孔的危險。你知道胃穿孔嗎?當胃酸把胃壁蝕出一個洞,胃部會出血,不緊急就醫會很糟。」
未來擔心會聽見不好的消息。她想起柴健的遺囑,那令她擔憂……他還這麼年輕。
未來一聽,稍微安心了點。她鬆了口氣說:「難怪平日看你臉色總是那麼疲倦,你還猶豫什麼,該趕快治一治呀!」
保羅走過來。「柴,你決定如何?」
柴健看著未來。「你要我丟下客人不理,千里迢迢去瑞士?」
未來擰了他一把。
「笨瓜!你管我做什麼,身體重要還是我重要?!我與你又不相干!」
他搖頭。「錯了,未來。你在這裡人生地不熟,我是唯一能夠幫助你的人,我不能丟下你不管。」
保羅找到了他不願離開的原因。
「那麼把方小姐一起帶去瑞士,這樣問題就解決了。」
未來遲疑。她得留在這裡不能走,否則要是來帶她回去的人找不到她,那就麻煩了。
「我留在這裡沒問題的!我身邊有你留給我的鈔票,李嫂下禮拜也會回來;我們可以用電話聯絡,所以沒有關係,你去吧!柴健,千萬別為了我的事拖延。」
柴健淡淡地說:「要我去了,也許就再也回不來,再也見不到你。」
未來懷疑她聽錯了,「什麼意思?」柴健的胃潰瘍有那麼嚴重?
柴健改口說:「可能要很長一段時間不能見面。如果你那邊的人來帶你回家,我們不是天人永隔了嗎?」
的確有此可能。她抬起頭,拍拍他的肩膀。
「你知道有句話說:千里搭長棚,無不散宴席!如果真如你所說,這段時間我回去了,我也會記住你的。你幫了我很多,你是一個很好的朋友。」
柴健不語。他知道她一直想回去。但其實……他不是那麼希望她離開;假使他尚有五十年可活,他會不顧一切留她下來,不會讓她走……但是他們遇得太遲,時間完全不對……「柴,未來她不是小孩,她能把自己照料好的;你該煩惱的是你的病,不能再拖了……」保羅遊說他。
柴健垂下眼。「你讓我再想想。」
未來加入遊說。
「還想什麼?柴健,去吧!早點回來就是了。你也知道我的政府辦事效率不是很快,早去早回說不定我還可以跟你說再見。」
柴健卻有預感他回不來。「未來……」
未來微笑,握住他的手。「我希望你好。」
保羅怕他不答應。「柴,我已經訂了班機,下午一點整由香港轉飛蘇黎世。」
柴健不答話。他握著未來的手,考慮許久才下了決心。
「未來,陪我到蘇黎世,那是個美麗的城市,與台北完全不同。在那裡你不會無聊,也可以去看看柴家的圖書館。」
「這……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未來猶豫。
他近乎懇求地說:「一天!陪我一天就好,我會讓人送你回來。」
僅是一天,如果再拒絕未免太不夠意思,她實在無法拒絕這樣卑微的請求。
「好!」就一天,一個日夜。
***
蘇黎世,科羅登機場。
保羅要先回醫院,說好柴健明天必須到醫院報到才安心離去。
柴健則帶著未來到柴家在蘇黎世的別業。搭了長程的飛機,兩人都有些累。
「你先睡一會,等精神養足了,我再帶你出去。」
將未來安置好,他轉身離開,未來拉住他。
「柴健,我不想休息,你只有一天可以帶我到處玩。」她在台北別墅留了訊息,但心裡還是不放心,擔心錯過了回家的時機。
沒錯,他們只有一天,而且長程飛行還費去不少時間,但那無所謂。他只是想多點時間與她在一起,他並不在乎這一天是在玩樂中度過,或是在屋裡看一場電視轉播足球賽。
「你累了,休息一會才有精神出門。」他堅持要她睡一會。
未來說不過他。儘管坐的是頭等,但長程飛行的確讓她有些疲倦。如果有飛行船,只消一小時就可以往返。可惜現在的交通不是未來的太空科技所能比擬,所以才沾了枕,她一下子就睡著了。
柴健反倒捨不得離開,坐在床畔看她;最後也因敵不過倦意,而趴在床邊小憩。
兩小時後,未來醒來,她喚醒柴健。
對於一睜眼就能看見她在身邊,柴健心裡十分滿足。
他打起精神,問:「蘇黎世有許多值得一遊的地方,你想先到哪裡?」
未來略加考慮,然後笑答:「柴家的圖書館。」
車庫裡有車,他們馬上驅車前往。
來到了圖書館,未來訝異眼前的建築物雖是古色古香,但一點都不老舊,與四周的建築物、景觀異常和諧,她突然明白了。
當時地產中心之所以認為這座圖書館有礙市容,是因為時代已經不同的緣故;
原來圖書館附近的建築物經過三百年已紛紛夷為平地,改建成符合現代化的建築;
唯有這座圖書館因為特殊的原因而被保存下來,這不知是幸或是不幸?
只見圖書館門開敞著,不時有人進進出出。
「這是開放式的。」柴健說,「每天早上有管理員負責把門打開,讓有需要借書的人自己來取書,不登記,看完時自動歸還;夜裡再由管理員把門關上,日復一日。」
「不登記誰借了什麼書,難道不怕書遺失?」未來訝異道。
他簡單回道:「不怕。」
「沒有借書不歸還的紀錄?」
「有,但不多。」他說:「好書不寂寞。即使有人拿回去後不還,我想那也是因為他特別鍾愛那本書,所以送給他無妨。」
「我想你會一直讓這座圖書館以這種方式開放下去。」她說。
「如果能夠,我會。」
她知道他會,但為什麼日後她來到這裡時,圖書館已沒有管理員,更別說有人來此借閱書籍?未來想了許久才得到答案了——一個令人傷感的答案。
她吞吐著說:「你知道嗎?三百年後的人已經不喜歡看書了。」
「不再看書?」柴健有些訝異。
「正確的說,是不再看這種平面性的書籍,我們有更方便的計算機虛擬圖書館,讀這種書太花時間。」
「你的意思是說,即使我把圖書館捐給蘇黎世大學,三百年之後,它一樣會走入歷史?」
「我想你不必擔心這點。你並不是把它留給了任何一所大學,而是把它留給一個在公元兩千三百零六年五月六日出生的男人,他跟你同名。所以圖書館仍然存在,但是很孤寂——」未來掩住嘴。
啊!難道是因為這樣,所以才……除了他與她口中的丈夫以外,還有第三個人叫柴健?
「是嗎?」柴健有些訝異。「好了,不談這些了,我們進去瞧瞧。」
未來也不想令他難過,千頭萬緒,她埋藏在心中。
***
進入館中,書本分門別類排放整齊。未來循著記憶找到當初拿的那本書《愛之深、情之切》。
柴健走過來。
「你看過這本書?」她抱著玩笑的心態問。
柴健看了眼書皮。「我看過,是一本動人的愛情小說,感人肺腑。」
「這是呆子才看的書!」她低呼。
他嚴肅地反駁道:「你沒看過不該隨便下定論。我認為它是一本經典的浪漫作品。」
未來訕訕然。
她又從另一書架上取下一本《太陽系的九大行星》。正想發表高論,柴健已先開口:「那是我開始認識宇宙時所接觸的第一本書,意義深遠。」他拿過書籍,翻到書後,「你看!藏書票上頭還有我的簽名和日期。那時我才十歲,學校的老師認為我有當天文學家的天分。」
未來看著藏書票上歷歷可辨的簽字,不禁啞口無言。連太陽系有十二大行星的事也不那麼想說了。
柴健一時興起,拉著她到文學類書架旁。回憶起從前往事,他興致盎然。
「我幼年在蘇黎世住過很長一段時間,那時常把心愛的小玩意藏在這排書架後。」
他動手搬開一疊書,取出一個眼鏡盒。「你瞧!我把從爺爺那裡偷來的眼鏡盒藏在這裡,沒有人發現。」他有些得意洋洋。
「你小時居然這麼頑皮!」未來失笑。
「可不是。我是父母和老師眼中的頑童,他們對我莫可奈何。」他攤攤手。
她捏他一把。「你這個被寵壞的小孩,怎麼沒人教訓教訓你!」
「誰捨得教訓,我聰明伶俐無人可及。」
未來被他逗笑。「你自大自誇,賣瓜的老王都輸你!」
他哈哈大笑,引來側目。他噓聲笑說:「在圖書館要保持安靜!保持安靜!」
他把搬下來的書放回架上,把木製的眼鏡盒收進口袋裡。
未來問:「不放回去了?」
「想放在身邊做紀念——走!我們到別處去,別老待在這裡。」
接下來,他們沿著利馬得河岸的街道散步,舊市區沿途鋪上石板,看來古色古香。走過了弗洛穆斯特教堂、市立美術館,游蘇黎世湖、良黛公園。
然後,他又帶她到蘇黎世湖西岸Uetliberg山上,海拔八百七十一公尺的瞭望台眺望整個蘇黎世湖及市區,遠遠望去還可看見伯恩高原,及更遠處的阿爾卑斯山群峰。
瞭望台上豎立著圓盤,盤上刻有周圍群山的形狀與名稱,他一一為她解說。
他問:「未來,你還有力氣繼續玩嗎?」
「你少瞧不起人!」她答。
柴健笑笑。「那麼我們再爬一百六十七級台階,到上頭的瞭望塔,可以看得更遠。」
這是挑戰,豈可輸人!
「看誰先到塔頂!我可不會放水,你加油吧!」
「有志氣!」
兩人相爭跑上瞭望塔,兩人氣喘吁吁的,相視大笑。
「隨便捉一個觀光客問,為何哪裡不去專來瑞士,你猜他會怎麼答?」他問。
「怎麼答?」
「他會答:『因為瑞士風景好啊!』你看看這一片湖光山色,即使是蘇黎世這種工業大城,工廠也全規畫在住宅區外圍以避免污染,所以蘇黎世仍然美得像幅畫,沒有教經濟發展牽累了。」
她不知該不該告訴他,今日種種,日後都不存在了,滄海桑田哪……她搖搖頭笑問:「那你呢?人家問你,你怎麼答?」
「我啊!我會告訴他,我胃潰瘍,來開刀。」柴健笑說。
未來笑歪了。「多慘!」
「到現在你才知道我有多可憐。」他深情地看著她,任她笑到無力,軟靠在他身。他伸手輕拍她的背,幫她順氣。
未來笑夠了,安慰他:「開刀會很順利的,別太擔心!」
「我不擔心。」他說:「謝謝你陪我來,今天會是我一生裡最美好的回憶之一,我會常常想起它。」
她刻意掩飾即將離別的愁緒,但該面對的,還是逃避不了。
未來抬起眼眸。「柴……別這麼傷感。」
「我沒有傷感。」
他幾乎要舉手發誓。「保證沒有。」
人是不能太貪心的,他曾經擁有,至少已強過不曾擁有過的人。
他不傷感,未來卻反倒覺得有些酸楚,她低垂下頭。
他將她攬近身邊。「你是上天派來治癒我的,我不知道該感謝誰。」他輕喚她的名。「未來、未來……不管你來自哪裡,答應我,勿忘我。」
未來莫名濡濕了眼眶。
「回去以後,也許會不小心忘了你。我的生活一向忙碌而充實,我女兒即將出生,我得分神照顧她;我丈夫若到獵戶星雲工作,我又要分神想念他,我——」他突然低首吻住了她的唇,深情地吻著她,但很輕很輕,不敢多施半分沉重。
未來訝異地睜大眼,她在他告別的輕吻中流淚。
柴健許久才放開她,聲音沙啞:「只要偶爾想起我。再見了,未來……」
再見,再見……宣示分手時,別再說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