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出了一份厚厚的對新開發計畫的評估報告,我便帶著老闆的好意上個人帶著簡單的行李飛到北海道度假。
在滑雪場,教練剛剛離開,我獨自一人笨拙的練習滑雪的技巧。
北海道好冷,我怕冷,但冰點的低溫能讓我腦袋凍結,不去想太多無意義的事。
一個不小心,我滑了一跤,笨重的滑雪裝備讓我手忙腳亂,才剛剛站起來,就因為場地太滑,整個人幾乎要跌下坡道去滾成一顆雪球。
正當驚魂之際,一雙手臂攙住了我。
「你沒事吧?」
這醇厚的嗓音多像一個人,但他說的是日語,不是我熟悉的語言,不是他。他正忙著推動他的計畫,怎可能追來此地,我不作夢了。
「我沒事,謝謝。」
「你是初學者嗎?沒有人在一旁看著很危險的。」
「我的滑雪教練剛剛有事離開了。」多溫馨,一個陌生人的關心。「我想我還是回旅館好了,我好像沒什麼運動細胞,學了好久還捉不到要領。」
他拍拍我的肩:「別沮喪,也許只是教法不對。」
「哦——很多人對我這麼說過,我已經換了三個教練了。」
陌生人聞言,哈哈大笑。「是嗎?」他話題一轉:「你是來度假的?」
我說:「北海道的遊客恐怕比當地居民還多。」
他又笑,真是個愛笑的人。「確實如此。」
我們聊天聊了一會兒,有人來找他,他為他的必須離開歉然的向我道歉,我滿不在意,跟他揮手道別。
沒了滑雪的興致,收拾用具,回到附近的溫泉旅館。
在溫泉泡了一下,感覺全身筋骨都活絡起來,好舒服。
溫泉是露天的,男女雖然不共浴,但用的是同一個池,池中間用矮籬圍了起來,隱約聽得到隔壁男池傳來的聲音。
我側耳一聽,就聽見了那熟悉的笑聲。
是那人,真巧。
沒有泡太久,我起身穿衣,想回旅館休息。走到路口處遇見一大群人,他們人多,我一個失神,就被推擠到一旁,差點滑倒。
「小心。」一隻手臂扶住我,還沒看見他的人,我已從聲音判斷出扶我的人又是他。
很巧,真的很巧。
我憑他的聲音認出了他,他也認出了我,但我不曉得他憑哪一點?我既未開口說話,在滑雪場時,我們都帶著雪鏡,遮住了大半臉孔,根本看不出彼此的相貌,他是怎麼認出我?
「你像我一位故人。」他說。
「故人?」或許這就是解答。
他笑。「我叫千羽真之。」
「田詠賢。」我伸出手與他交握。
他笑了。「來自台灣?」
「台灣人。」我確認了他的詢問。
「真巧,她也是一個台灣女子。」
他那位故人,後來如何了呢?跟他比較熟稔以後,我好奇地問他。
「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了。」他話裡有一種落拓的瀟灑,很吸引人的。
一句話,一段苦戀,一個甜蜜的回憶。
他當了我的滑雪教練。
待我習會滑雪後,他道:「如何,教法不同,成果就有差別吧?」
我原沒預計我能夠在一個假期中學會滑雪,不禁興奮得吻了他臉頰一下。就像個朋友那樣。
他握住我的手:「我那位故人不屬於我,你呢?」
我一呆。
我……我應屬於誰?
我屬於我自己。結束半個月的假期,我回到台灣。
從機場出來,叫了TAXI回家。
已經不早了,我想他應該已經下班回家。好一陣子沒見面了,見了面,第一句話,要說什麼好?我有點緊張。
也許距離真的有助於思念,決心不要冷戰下去了,人生這麼短暫,愛他都來不及了,又何必與他稱斤論兩,斤斤計較。
情人之間,不該這樣浪費時間的。
我迫切需要他一個溫柔的擁抱。決定了,什麼都別說,就一個擁抱吧,我想念他。
不再遲疑,急急開了門,一室的冷清霎時將我滿腔熱切降溫三十度。
他不在家。
是上哪去了?出外?或者還在公司加班?
我猜測了一夜,隔天到公司,這才得知他去高雄出差三天,明天回來。
將自日本買回來的紀念品分贈給同事,惠惠向我報告這半個月來公司的大概情況。
他的提案還是通過了,公司調來大筆資金支持他的開發計畫,這是下了狠心的決定,我無話可說,也只能全力支持。
也許我真的考量太多,也許我真的缺乏前瞻的眼光,算了,工作歸工作,不該讓工作上的意見不合成為我們之間的感情障礙。
再穩定的感情若不能好好經營,隨時隨地都可能崩解。況我珍視彼此這份情,更是不願輕忽。
打定了主意,我安心的等他回來。
我沒料到的是,在等待的期間,居然自他人口中聽聞了不少關於他的事——
惠惠告訴我:「田姊,你要多注意了,聽說戈經理最近和他部門裡一個年輕女孩走得很近。」
我還聽說,這回他下高雄出差,便是帶著那個年輕女孩一起。
年輕、年輕啊,我也年輕過,二十二歲那正當美麗的年紀,我遇見了他,將我的愛情毫無保留的奉獻給他,那時候我是年輕的,不是嗎?
我可以選擇相信這件事,我也可以選擇不信。
而我選擇相信他不會背叛我、背棄我們的愛情。
在日本,千羽真之這男人令我一顆枯寂的心動搖了,但我選擇回來;我相信他也會同我一樣,在彼此心中,視對方為自己以外,最重要的那個人。
他會回來。
「你回來了?」看見我時,他眼中有一絲不可解的情緒。
我追著他的眼,想探索那眼神所代表的意義。「我是回來了,你呢?」
「我站在你面前,不是嗎?」
「你是在我面前,但你的心在不在你身體裡面?」我戳著他的胸口。
「傻話,怎會不在。」他將我擁入懷,滿是鬍渣的下巴抵著我的額,許久許久,彷彿下了決心似地道:「我想你。」
我反抱住他,眼眶不爭氣的濕濡起來。他想我呵。「我也是。」
我們沉默著,細細品味大戰後難得的安詳氣氛。
「別冷戰了好嗎?」
「你受不住?」我不急著給他答案。
原來他也是會心焦,會為我牽腸掛肚的。
這男人太不可愛,他從不把心情明白對我說。
「鬼才受得住,誰想一回家就看見一個夜叉……」
「夜叉?」我橫眉豎眼。
「喔,可不。」他儘是笑。「況且抱著冰塊睡覺,也不是件舒服的事。」
「冰塊?」我冷著臉。
「你可以證明你不是。」他撫著我的唇,清楚的暗示我,他想要什麼。
如果我不讓他得遑,不知他會不會慾火焚身?在大冷天沖冰水可不是一件明智的事。
「也許是。」我作勢要推開他。「反正我冰冷、無趣,我想我們還是分床睡好了。」
他也真放了我。「是,你冰冷、無趣、令人厭倦了。我要去洗澡。」他丟下我,要回房去拿換洗衣物。
我揪住他衣服後領。
「我令你厭倦?」雖知是開玩笑,但聽來真令人不舒服,希望這永遠不會有成真的一天。「你敢這麼說!這是真心話嗎?」
他回過頭,狂野的吻住我。他不言,他的行動說明了一切,他想要我,想得發狂。
我心有不甘:「你全身是汗,髒死了。」
「我知道。」突地,他攔腰抱起我,走向浴室。「一起洗。」
我勾著他的頸子:「好,幫我擦背。」
浴室裡,我們是不冷戰了。因為,另一場戰爭,正打得火熱。
「日本之行,可有斬獲?」出錢送我去度假的老闆召我簡報。
「有,回來以後,冷戰結束了。」相信這是他所樂意聽見的答案。
果不其然,他笑了。
「回來以前呢?」
我側頸思考了下,才笑道:「原來二十九歲的女人還頗有吸引男人垂青的魅力,自信增加不少。」感謝真之。
老闆挑起他那對長眉:「他可知?」
我搖頭。「他不知道,我沒跟他說。」
一雙大手按在我肩上,我差點沒從椅子上跳起。
是伊,我的洵美。
「我不知道什麼?」他皺著眉看我。
我噙起笑意。「你確定你想知道?」
「不十分想,但是不許你隱瞞。」
這男人,挺彆扭的,是不?
「你不也有事瞞著我?」惠惠說的那件事,繪聲繪影,我想不全然是空穴來風,我信他,但事情必定仍是有一些蹊蹺。
「我有事跟老總談,待會兒你別想逃。」
「我等著。」能談開最好,省得我疑心。
見老闆興致盎然地看著我倆,想是我們從未在他面前表現得這樣明目張膽,他覺得新鮮。
「那我出去了。」跟老闆說了聲,把辦公室留給他兩人。
本想回六樓行銷部,途經開發部,我禁不住好奇,腳步一轉,往他辦公室遛達去,順便看看那傳聞中與他走得很近的年輕女孩。
他秘書是認得我的。
我問她:「你們部門最年輕的女孩是哪一位?」
顯然是清楚我的來意,她領著我到一般員工的辦公場所,指著電腦室裡一位長相甜美的女孩道:「新來的,剛從國外留學回來。」
「很漂亮。」我說。
「是很漂亮,能力也不錯,經理挺看重她。」
「原來如此。」就像七年前的我——那時我初入職場,遇到許多不如意,是洵美讓我堅強。
那女孩走了出來,看見李秘書,便問:「李小姐,看見經理了嗎?我有事想找他呢。」
李秘書大約是顧慮到我,遲了半晌未答,我於焉接了這工作。「他在樓上跟董事長談話。」
她注意到我。「請問你是……」
聰明的女孩,懂得打探敵情。
我笑了笑。「我是行銷部的經理,田詠賢。」
「田經理好。」她似乎是第一次聽聞到這名字,顯然之前並無人跟她提到過。
他沒有在她面前提起過我。我安心了。他不會對不相干的人提起我的名,這是我們之間行之已久的共識。
我們之間存在著旁人所無法介入的默契,這是七年相處所換來的珍貴寶物。
我很高興知道這年輕女孩並不因為她擁有的年輕而對我有所威脅。
年輕,他擁有過,不再是新鮮而迫切渴望。
起碼目前為止,這女孩尚不足以介入我們之間。
羊毛出在羊身上,我與他的問題出在彼此,結婚與否,才是決定這感情最後歸依的指南。
後來,我跟他說了真之的事。他臉色大變,緊緊抱住我,纏得死緊。我想他以後不會再讓我一人獨自去外地旅行。因為外國的男人比他更有欣賞我的眼光。
他跟我說了那件印有唇印的襯衫的事,他解釋說他那天晚上原沒注意到,隔天回家才發現,但拉不下臉跟我說清楚。他沒有去酒家,也沒跟其他女人搞七捻三,那唇印是何時印上去的,他也記不起來,大抵是扶一個跌倒的女人時不小心印上的吧。
我相信他的話。
從頭到尾,他未提及關於他部門裡那位年輕女孩的事,我想,這件事,就算是告一段落了。他不說,表示我不必杞人憂天。
我捍衛我的感情疆土,是至死都不會輕言讓步的。
我尊重我們之間的情感,我相信那就是愛。但是,既然是愛,為何不願給我一個承諾呢?
他說他告訴過我,為何這麼重要的事我會不記得?我怎可能忘記他曾說過他不打算結婚?
這種話像電擊一樣,聽過一次耳朵就轟轟作響,不太可能會忘記的呀。
接到媽打來的電話。我哼嗨幾句,就把話筒扔給他。是他不結婚,我媽這燙手山芋,我不接了,看他怎麼給她交代?
他捧著話筒,聽我媽說了一個半小時的話,他不能、也不敢辯駁,乖得像個好女婿,結束通話時,他揉著頸子,直喊酸。
我好心,替他抓龍,卻不安好心的問:「我媽說了什麼啊?」給他體會一下我平常所承受的壓力也是好的。
好半晌,他不答話。抱著我坐到他大腿上,圈著我的腰:「詠賢,現在這樣很好,我們不要結婚好嗎?」
我沒答他,只問:「如果我懷孕了呢,也不結婚嗎?」
感覺環在腰上的手臂倏地收緊。「我會很小心的……」
我一時未解。「小心什麼?」
他竟說:「不會讓我們奉子成婚。」
只要種(動詞),不要種(名詞),是嗎?
唔,真是個混蛋。
我打算從今天起把我的避孕藥都換成維他命——他那些保險套我也打算一個個拿針穿孔,除非他從今天起都不再碰我,否則……走著瞧。
時常經過這家婚紗店,擺在櫥窗裡那套雪白的新式禮服吸引我的目光,有好一段時間了。
也許是因為它真的很美,典雅又不失新潮,緊緊捉住我的心,我想穿,穿一次過過癮也好。
從醫院回來的途中,我又經過它,這回,沒再掉頭離去,我推開店門走了進去。招待小姐立即迎上來招呼:「要拍婚紗嗎?」
我盯著櫥窗裡那件新娘禮服,先是點頭,而後又搖頭道:「我要當新娘。」
招待小姐一呆。「當新娘?」
我點頭,咧嘴笑道:「對,當新娘,現在。」
「現在?」
「沒錯,別懷疑你聽見的。」指著櫥窗裡展示的那套禮服道:「我要穿那一套新娘禮服。」
這世上,有錢一切好談。
招待小姐找來了駐店的造形師、化妝師跟美容師,還為我將那件宣傳用的禮服從假人模特兒身上剝下來,換到我身上。
我先做了臉,設計髮型、化妝,搭配首飾……等等。四小時,一連串繁複的工作結束後,站在鏡前的我,穿著白紗,心裡的波濤激得半天高。
「還滿意嗎?」店裡的人戰戰兢兢的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詢問。我想他們大概以為今天遇見了一個瘋子。
我是瘋,想當新娘想瘋了。
「很滿意,謝謝。」我清楚的聽見他們人人鬆了好大一口氣。「能借個電話嗎?」
「請。」一隻無線電話立即遞到我面前。服務周到的一家店。
我按了幾個熟悉的號碼。接通了。
「喂,找你。」
他的聲音從話筒傳來:「檢查完了嗎?醫生有沒有說什麼?」
「一點貧血,不礙事。」我還以為最近時常頭暈目眩又有點想吐,是因為我懷孕了,結果不是,令人失望。
「那就好。」
這是什麼反應,好像鬆了口氣的感覺。他就這麼不想我替他生娃娃!
我嘟起嘴:「洵美……」
「怎麼了?」
「你現在出來好不好?」想他看看我穿白紗的模樣。
「什麼事?」
「我在林森路口那家婚紗店,你……」
「你在那裡做什麼?」
「啊,我頭暈,你快點來。」
我按了通話結束鍵,將電話還給店家。「謝謝。我想在這裡等個人,可以嗎?」
「可以可以。來這裡坐吧,要喝點飲料嗎?」
「不用了,謝謝。」我在招待用的軟沙發坐下,耐心的等著人來。
冬天已經過了,春天就要來臨了吧。雖然不年輕了,但作作夢可不犯法。我想像我的伊騎著白馬來,牽起了我的手:「結婚吧!既然你都已經穿好禮服了,為了避免麻煩……」也許他會這麼說,正中我下懷,那就太好了。
下午,陽光透過玻璃照了進來,刺目得令人睜不開眼。
街頭行人翻閱著擺在店外的攝影集,我等了許久,他一直沒來,我幾乎睡去。
店門在這時不費力地被推開來,走進店裡的高大身影背著光,教人瞧不清他的面貌。
我瞇起眼,瞪著那男人朝我走近。
「久違了,故人。」一個久違的笑容衝著我來。
「真之!你怎麼來了?」
他眨眨眼:「來當你的新郎,這回,我又遲了嗎?」
我微笑,任他牽起我的手,有些失望地道:「不,遲到的人,不是你。」
而我等的那個人,他終究不來,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