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州府蘄州縣是素有「藥倉」之稱的四川重要通衢。
洪武初年時曾為府州,領有五個縣,一直到洪武十二年才降為縣。
「……而且啊,這蘄州自古以來便是一個名藥產地,以蘄竹、蘄艾、蘄蛇名震全國。唐宋詩人韓昌黎、白樂天、元微之、蘇東坡、朱熹等人,也都有吟詠蘄竹的詩。」一名中年裝束的男子口若懸河地介紹著自己的家鄉。
易盼月與冷傲霜默契十足地對望了眼,兩人都沒有打斷這位文士的開講興致。
他們從京城一路遊歷下來,早聽說蘄州以產珍藥聞名,說什麼也要來開開眼界。正好又在南遊途中遇到一名來自蘄州的大夫,相識之後便一路同到蘄州來。
走到蘄州東城外時,冷傲霜指著伏干關前的「瓦硝壩」道:「李大哥,我看這一帶的湖泊都有築堤,難道說這裡的江流也和黃河一樣時常氾濫不成?」
李言聞笑道:「冷姑娘有所不知,咱們蘄州地處在洞庭、武漢一帶,先秦時候的雲夢大澤就在這附近,湖泊很多,漢水、長江的水也多往這裡集中,水面往往比地面還高。長江有一支支流就在蘄州城的東南方匯成了『雨湖』,弘治年間的知州在雨湖北岸,也就是這符干關前築了一道瓦硝壩,看──就是你們右手邊的那道長堤。後來呀,這村子就乾脆以『瓦硝壩』為名了。」李言聞詳盡地解說道。
易盼月與冷傲霜相視一笑,這李言聞還真是一名好導遊。
「月池兄涉獵真廣。」月他是李言聞的號。
「哈哈,不好意思,我又多嘴了。」李言聞不好意思道。
「這有什麼好謙虛的,我們到此叨優才覺得過意不去呢。」易盼月連忙道。他們與李月池萍水相逢,想來還真有點說不過去。
「好了好了,我們都莫再謙讓了,不然讓來讓去準沒完。」李言聞笑道。
易盼月倆也點點頭。
「到了,這就是我的住處。來,兩位請進。」李言聞熱情地招呼著易盼月和冷傲霜。
很普通的一間平房,卻整理得非常整潔;屋裡沒有多餘的實物,格局雖然不大,卻讓人覺得十分寬敞。
「爹,你回來了。」一名大約十歲的男孩從內房走了出來。男孩長得挺清秀的,但臉色卻浮現不正常的蒼白。
李言聞見到兒子便喚道:「阿珍,過來見見易先生和冷姑娘,他們是爹的朋友,這陣子會在咱們家作客。」
那名被喚作阿珍的男孩不怕生地向易盼月和冷傲霜打招呼:「易叔叔、冷姊姊。」
易盼月聞言不禁低聲對冷傲霜道:「怎麼我成了叔叔,你倒還是姊姊?」
「怎麼,不滿啊?」冷傲霜好笑地睨了他一眼。
「怎麼了嗎?」李言聞問道。
易盼月知道是他們的低語引起了誤會,連忙說道:「不,沒什麼,月池兄切勿掛慮。」
李言聞點點頭,轉身又對兒子說:「阿珍,娘呢?」
「在後院裡。爹,你這趟回來,有帶回什麼秘方嗎?」阿珍問道。
「有有有。倒是你,在家裡有乖乖唸書嗎?」
「有。但是爹,念那些四書五經真的有用嗎?為什麼我就不能像你和大哥一樣習醫啊?」
從小他就體弱多病,而他的大哥很早就離家在外四處行醫。他的祖父是個名醫,大半輩子行走江湖為人治病,而他爹也是城裡有名的大夫,濟世救人,多麼偉大的事業啊。習醫,本該是他們李家的家傳事業,但為什麼他就必須讀書,參加什麼科舉求取功名?他對仕途不感興趣,他倒寧願跟著他爹習醫,做個名聞天下的大夫。
「阿珍,你現在還小,等你長大後就能明白爹為什麼一定要你習文了。相信爹,爹絕對是為你好的。」
大夫這職業的社會地位太低,他的長子早年就離家到外地謀生,活得相當辛苦。他的父親,也曾經是名走江湖的郎中;而他,雖然被冠上了一個「名醫」的頭銜,但這個社會終究視行醫者為方術之士。對於么子,他怎忍再讓他走上習醫之途?
「阿珍,去告訴你娘咱們家有客人來了。」
「李大哥,我們還是借宿一晚就好,不知這附近可有客棧?」冷傲霜愈想會覺不妥。
「你們千萬不要跟我客氣,杏則就是不把我當朋友。我帶你們到客房去吧,請隨我來。」李言聞大而化之地說。
主人都這樣講了,易盼月和冷傲霜實在也不好再拒絕;交換了眼神,便隨他走進內房。
「不好意思,因為只有一間客房,所以……」他是打算讓妻子和冷傲霜住一間,自己則和易盼月住一間。
「不必麻煩,一間房就夠了。」易盼月聞言便道。
李言聞有些訝異。
「可是你們──」雖然他多多少少也看得出這對客人的關係非比尋常,但是,他們並不像已經拜過堂的夫妻。
「我們是夫妻—李大哥不必多慮。」易盼月才打算開口,冷傲霜便搶先一步說道,惹來易盼月曖昧的眼光。
冷傲霜回瞪了他一眼—像在說:這是權宜之計。
「倒真還看不出來呢。」李言聞笑道:「既然兩位是夫妻,那麼你們就在這間客房住下,千萬不許跟我客氣。」
易盼月兩人笑著點頭,這麼好客的人真是少見。
易盼月突然說道:「喔,對了,月池兄,令郎患的是『骨蒸病』吧?」
「是的。這孩子自小體弱多病,前些年又染上了『骨蒸病』,幸虧治療得早,現在已經痊癒了,只是氣色一直不好。」李言聞有些驚異易盼月認得此病狀。
「骨蒸病本來就不易醫治,需要長期悉心調治;而令郎的病恐怕尚未完全痊癒,李大哥可能還得多注意一些。」冷傲霜想了想也說。
易盼月的話已經夠他訝異的了,沒想到冷傲霜也……
「原來兩位也是醫道中人,枉我與兩位同行半月竟然不知,實在是太駑鈍了。」
「我們曾向月池兄提過嗎?」易盼月笑問。
李言聞搖搖頭。「似乎不曾。」
「那便是我們的錯了。」冷傲霜道。
冷傲霜和易盼月便在李言聞一家子熱情的款待下住了下來。
★ ★ ★
李言聞是蘄州城內出了名的大夫,上至貴族官吏、下至百姓平民,每有病痛都要來向李言聞求診。
回到蘄州以後,李言聞忙碌地行醫看診,幾乎不得一刻閒;而易盼月與冷傲霜只好自個兒上山遊湖,半個月內足跡幾乎遍佈了整個州城。
原本他們已經打算告辭,但一場留客的雨卻在入夏時節下了起來。
求診的人十分眾多,有時李言聞必須外診,而易盼月便義不容辭地幫忙李言聞看診。
雨一連下了好幾天。
「易夫人,你們小兩口離開蘄州打算到哪兒去啊?」李言聞的妻子吳氏一邊揉著麵團,一邊問道。
冷傲霜頓了一下道:「不知道,再看看吧。」她也跟著吳氏將麵團反覆拍打。
「就算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可是你們這樣居無定所地四處漂泊,總也不是辦法呀。」吳氏又開始拌餡。「你們夫婦倆還年輕,尚無所謂;但等你們有了孩子,可就不能再這樣流浪下去了。」
冷傲霜聽得有些哭笑不得,只得順著吳氏的話,連反駁都沒了氣力。
「對了,既然易公子也懂醫術,那你們乾脆就在蘄州落腳吧。」吳氏建議道。
「不怕我們搶了李大哥的生意?」冷傲霜好笑地提醒。
「這……也對啦。但是──」
「好了,別再提這件事了。餡料加點砂仁下去吧。」冷傲霜看著豆沙餡,不禁建議道。砂仁是溫性藥材,可以理氣寬胸、健睥和胃,有促進食慾和幫助消化的功用。
「砂仁?」吳氏疑惑地問道。
「是啊,老人家不都這樣做嗎?」
「真的?那好,我也試試看。易夫人,請你幫我看一下爐子,我這就去取砂仁。對了,大概需要多少啊?」
冷傲霜看了看餡料的份量,估量道:「大約兩錢吧。」
吳氏很快取來了砂仁,豆沙包在兩人的手中很快地都被送進蒸籠裡。在爐火的蒸烤下,漸漸地逸出甜美的香味。
蒸好了之後冷傲霜端了一盤到前廳分送給幾個前來求診的病人食用,而最後一個才連盤遞給剛剛為病人看診完畢的易盼月。
易盼月接過冷傲霜遞來的包子,開心道:「我也有分啊。好香,這什麼餡?」
「豆沙。」冷傲霜淡淡地答道。她正注意著窗外的雨勢,沒看見易盼月聞言後的苦瓜表情。
「甜的啊。」他向來不喜吃甜食。
「是。」她頭也不回地應道。
易盼月端著盤子走到她身邊。
「這雨似乎愈下愈大。」
「是啊。」她轉過臉看了易盼月一眼,發現包子還在盤內未動。「包子要趁熱吃,冷了味道就差了。」
易盼月顯然還是沒有要動盤內那個甜包子的意思。
「你吃過了嗎?」
冷傲霜搖頭。
「那這個給你吃。」易盼月笑道。
「廚房裡還有一些。」
冷傲霜懷疑地瞪著易盼月看,他不吃甜的?
「怎麼,不吃甜頭想吃苦頭啊你?」冷傲霜開玩笑道。
沒想到易盼月卻煞有介事地回:「那要看是為誰吃苦嘍?傲霜,剛剛李夫人說我沒有好好善待你。我讓你吃苦了嗎?」
「那是她不知道我們並不是夫妻才會那樣說,你不必在意。」
「那假如我們是真正的夫妻,跟我過這樣子的生活,你會覺得苦嗎?」易盼月緊接著問。
「你知道的,何必問我。」
「我不知道,我要你親口告訴我。」
冷傲霜抵擋不住易盼月殷切尋問的眼光,只好道:「真有需要問我嗎?我以為我已經表現得再清楚也不過了。這樣的生活在別人的眼中或許不好,但每個人都自有他們以為的一套標準,沒有誰可以強迫誰。反正我們也不是真正的夫妻,你沒必要知道我的看法呀。」
「那我們到底算什麼?」易盼月追問道。
「我們──」冷傲霜開始閃爍其辭。
「既然我們都喜歡這樣的生活,那麼當我『真正』的娘子好像也不為過,你說是不是?」
當他的娘子?易盼月在蠱惑她。
「這……讓我再想想吧。」
「還要再想想啊?像我這麼好的丈夫人選,打著燈籠都找不著呢。」易盼月不死心地說。
「吃你的甜頭吧。」冷傲霜拿起地盤中的豆沙包堵住了他的嘴。
「傲霜!」易盼月拿下包子喊道。
唉,他歎了口氣,咬了一口豆沙包──好吃?!這真的是豆沙包嗎?
易盼月竟對著一顆包子研究了起來。
是砂仁!對,絕對沒錯。
沒想到加了砂仁的食物會這麼好吃。 ★ ★ ★
夜裡,雷聲隆隆,閃電不斷,雨滴打在屋頂上,吵得教人不能安眠。
冷傲霜躺在床上,突然側過身來,喚醒在床邊地板上打地鋪的易盼月。
「怎麼了?」易盼月坐起身問道:「睡不著嗎?」
冷傲霜搖搖頭。「不是。我正在想事情。」
「答應要嫁給易盼月這個無名小卒啦?」易盼月半開玩笑道。
「雖不中,亦不遠矣。」冷傲霜淡淡地說。
易盼月一愣,從地上跳了起來,促著冷傲霜纖細的手腕再問一次:「你說什麼?」
冷傲霜笑道:「我可以不嫁給你嗎?」
「不行。」易盼月想都不想便道。
「我的意思是我若還是與你一同走遍天涯,但是不嫁給你、不當夫妻,只當知己,這樣子不好嗎?」
「不好。天涯總會有走盡的一天,屆時,我該怎麼辦?若不當夫妻,只做知己,有朝一日我若成親,那你怎麼辦?」易盼月再次搖頭道:「不好。我只想你當我娘子,因為,知己不能兼具妻子的身份,而妻子卻能同時扮演知己。你說,我會作何選擇?」易盼月似乎把露骨的情話當成了每日必溫習的功課,說來臉不紅、氣不喘的。
「你真的想要我?」冷傲霜壓下羞怯、紅著臉問。
「我想要你。」易盼月眼神萬分肯定地看著她。
「給你並不困難。」冷傲霜大膽地說。
「真的?!」易盼月訝道,但他看見了冷傲霜僵硬地點頭。「那麼我們來試試看,如何?」
易盼月毫無預警地將冷傲霜拉進懷裡,在她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便深深地吻住了她的唇。
這是他難以想像的迷亂,僅僅只是一個吻,便令他萬分銷魂。
「霜,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在玩火?」易盼月將冷傲霜壓在身下,撩起她的一撮青絲把玩。
她豈會不知道,但是她就是想確定一件事情。
冷傲霜伸手勾住他的頸項,將他拉近自己。她想確定自己的感情。
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易盼月張口輕咬了下她的粉頸,在她耳畔低語:「你只是不肯承認而已。」
冷傲霜聞言,渾身一震;但隨之而來更大的震撼卻是來自襟上的那隻大手,他正在褪去她的衣裳,他這次是來真的。冷傲霜此時才感到瑟縮,但是易盼月卻不讓她有機會退縮,再次吻上她的紅唇。
從來不曉得自己柳下惠當不成也就算了,此刻他卻覺得自己像個不折不扣的色情狂。
不行!感覺到胸口一片涼意,冷傲霜驚慌地想遮掩,但是她的雙手卻被易盼月鉗制住;她想喊停,聲音卻在他的深吻中自動消音。在他的撫觸下,她發現她並不是因為覺得厭惡想停下來,而是為了畏懼她怕自己體內那股漸漸脫韁的情潮就要淹沒了她。
感覺到身下人兒的顫抖,易盼月停下了侵略的身勢,輕撫去她兩頰的淚水,替她拉整好敞開的衣物,憐惜地將她擁進懷裡。他該死,他差點就控制不住自己而真的要了她。
「別怕,我不會侵犯你的。」易盼月苦笑道:「看來你已經確定了自己的感情了,我們……如果重新再給我一次機會怎麼樣?」他不會死心的。
是的,她的確是認清了自己的感情。但是,他說那些話又是什麼意思?
李家只有一間客房,房裡只有一張床,床很大,兩個人睡絕對沒問題。
但他一直不願與她同床,怕的就是他會控制不住自己。
剛來的那一夜,他們爭著把床讓給對方睡,結果兩個人都睡地板,床鋪反而空著沒人睡;而後他們又想乾脆兩個人同睡一張床,只要互不侵犯即可。他是很心動,但卻不敢保證面對美人在側會不生親近之心。
「我想我還是出去一下比較好。」易盼月放開她,披了件外衣就真的走出房去。
冷傲霜坐在床上想阻止,卻發現自己左胸口上有些疼痛,她知道那裡有他方才留下來的印痕。
今夜的風雨怎麼這樣大、如此冷?她不禁用雙臂環緊了自己的身軀。
★ ★ ★
原以為這場雨只是入夏時節的黃梅雨,是今年農作物豐收的前兆;任誰也沒料到這場兩所帶來的,竟是一場空前的浩劫。
連日來的大雨使得河水暴漲,再加上蘄州這一帶水面比地面還要高,河堤擋不住劇增的水量,終於潰崩了。
大水一古腦地湧進了蘄州城內,釀成了嚴重的水患。
大水淤塞不退,縣民們也只好暫時遷往較高的山上避難。
僅僅一夜,蘄州縣便陷入了愁雲慘霧當中。
不知是誰想出了一個聰明的方法,利用沙包在淹水的地方建成一道道臨時的溝渠,這才順利地將水引到其它地方。
積水雖已暫時消退,河堤也在搶修之下補救了大半,一般縣民紛紛返家整理家園,誰知另一波禍事卻在此時又落阱下石地爆發開來──
「是瘟疫。」在連續診斷了近十名病患後,李言聞慘白著一張臉道。
連日來的水患,把這人人聞之色變的瘟神也請來了。
「瘟疫!相公,這怎麼辦才好?」吳氏乍聞「瘟疫」二字,心下驚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有沒有可能只有這幾個少數的病例?」易盼月不禁緊張地問道。
這病若傳染開來,那可就麻煩了。縣城裡才剛從水患的滿目瘡痍中逃脫,此時若再有傳染病蔓延開來,後果絕對不堪設想。
唉,這無疑是雪上加霜。
「恐怕這病毒已在這城裡傳染開來了。」李言聞搖頭歎道:「這些病人的病症都已十分的嚴重,連來求診都無法做到,已經病到只能在家中延醫治療,那麼已經染上而尚未發病的可能已有不少人,再過不了多久,這城裡恐怕就要陷入一片可怕的疫情中了。」
李言聞的話深深震撼了在場眾人的心。
「你們還是快走吧。疫情一旦蔓延開來,州府下令鎖城,到時誰也別想出城一步了。」李言聞這話是向易盼月和冷傲霜說的,而他則大有與蘄州共存亡的決心。
「這是什麼話?我也是個大夫,豈能丟下病人不管?城裡的大夫並不多,我若在這時離開,便枉生為人了。」易盼月毫不考慮地說。
「我也懂醫術,我也留下來吧。」冷傲霜亦沉靜地說。
「不行,你還是快走吧。」易盼月扯住冷傲霜的胳臂道。
「腳長在我身上,我自己會作主。」冷傲霜堅持道。
爭論了半晌,結果沒有人願意離開,所有的人都決定要留下來。
果不其然,李言聞一語成讖,瘟疫在蘄州縣內很快地蔓延開來。
在疫情傳出的第四天,黃州府治果真下令蘄州封城,只准城外的人進入,城內所有人皆不許出城。
城內的大夫供不應求,而李言聞和易盼月鎮日為病人診治,幾乎到了不眠不休的地步。
疫情來得太突然,老天又開始不停地下起雨來,河堤尚未完全休復,只要河道水量再劇增,隨時都有再潰堤的危險。
在疫情逐漸被控制住的時候,偏偏禍不單行,藥材也告短缺了。
就算有醫術再高明的大夫,沒有藥材也是枉然。
蘄州縣衙雖已向鄰縣緊急招募藥材,但卻是緩不濟急。
因為藥材短缺,病人無藥可治,已有不少人死在瘟疫之下;讓才剛剛控制住的疫情,不到一段時日便又開始壙散。
「月池兄,這裡有我,你先去休息一會吧。」
夜已不知多深了,李家醫館內卻還未熄燈,一間屋子裡尚有十來位染上瘟疫待醫的病人。
數日下來,易盼月與李言聞皆瘦了一大圈。
易盼月喂病人喝水吃藥,一張俊美的臉孔明顯地消瘦,兩頰向內凹陷,已有些不修邊幅了。
「無妨,我還有力氣。病人這麼多,不趕快治好他們不行。」李言聞試著保持清醒說道。
「藥材還剩下多少?」易盼月問道。
李言聞憂心忡忡地深鎖眉頭,搖了搖首回答他的問題。
誰料想得到蘄州會有這場浩劫,平日根本不會特意去購存醫治瘟疫的藥草。集結了城內大小藥鋪的藥草,能撐到今日就算很不錯了。
易盼月低下頭,看著滿屋子呻吟的病人,不禁憂心地問:「縣府已經向鄰縣收購藥材了吧?」
「只怕緩不濟急。」李言聞頓了頓又道:「聽說鄰縣的水患也不比咱們這地方好到哪去,雖然還沒聽說有疫情傳出,但是他們擔心瘟疫會擴散到他們境內,所以黃梅縣和廣濟縣都不大願意送來藥材;其他稍好一點的,也有些不肖的商人趁機哄抬藥價、糧價。唉,真是世風日下啊。」李言聞長歎了一聲。
易盼月聞言,也不禁歎息了。
他從來都沒有這麼深的無力感,只為自己留不住這些村民的生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條條活生生的人命從自己的指縫中消失,而他卻愛莫能助。
「張大哥,喝藥了。」他扶起一名面色臘黃的病人,親自將藥汁餵入他的口中。
無論如何他也要救一個、算一個,絕不能放棄任何一條生命。
「易大夫,俺會死嗎?俺的老婆女兒──」
「放心,你不會有事的。」易盼月安慰道。他實在不忍告訴他,其實他的妻女都已經病歿了。
如果再沒有藥草送來,只怕……這場瘟疫將無法收拾。
「叩叩──」下著雨的深夜裡,敲門聲打散在雨中,變成了細碎而不清晰的聲響。
易盼月放下了藥碗走到門前。「你怎麼來了?」
「我來──」冷傲霜收起傘走進屋裡。「我來送一點吃的。」
「屋裡還有一點食物。雨下這麼大,你不該過來的。」說歸說,但易盼月還是讓她走進屋裡來。
「冷姑娘,是你啊。」李言聞驚道。
「李大哥。」冷傲霜將竹籃子擺在桌上。「我送一點熱粥過來,天天吃饅頭不行的。」她盛了兩碗粥,又道:「你們先去淨手,換我來照顧這些病人。」
「不用了,這裡不缺人手,你快回去吧。」易盼月伸手想趕她出去—卻又不敢碰到她,伸出的手臂怪異地懸在半空中。
「夜這麼深,你要我一個女子走路回去?」冷傲露笑著將他懸在半空中的手放下,看著他疲憊的面容道:「再說,這裡需要我。」
「月池兄,我先送她回去。」易盼月臉色一沉,轉身捉起一把紙傘道。
「不用了,你忙,我自個兒回去就行了。李大哥,粥趁熱吃,那是嫂夫人特地熬的。」冷傲霜連傘都忘了拿,轉身便走。
易盼月發現她忘了拿傘,連忙捉了傘追出去。「等等──你忘了傘。」
冷傲霜停下腳步,轉過身等易盼月追上。雨水打在她身上,早濡濕了她的衣裳。
易盼月忙把傘握到她頭頂上,卻發現她早已淋濕。
「笨蛋!藥奴是這樣教你的嗎?一個大夫如果連自己的身體都照顧不好,還有資格救人嗎?」天色太黑,她看不清他的臉龐;但依著指間傳來的撫觸,仍然清楚地感覺得到他的清瘦。
「天太黑了,我送你回去。」易盼月避開她的觸摸。
冷傲霜笑道:「不用擔心我會受到感染,瘟疫雖然可怕,但不是說得就得的。我已經在教導縣民正確的衛生習慣,希望可以緩和疫情。你……回去喝婉粥吧。我怎麼來的,自然就怎麼回去,天亮我會再過來。」冷傲霜將傘柄塞入易盼月手中。「反正我都已經濕了,不必再撐傘了。」
易盼月重新將傘塞給冷傲霜,自己則曝身在傘外。
「我也濕了,一樣不需要傘,你拿回去吧。明天也不要來了。」易盼月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眼中有說不出的深情。
他頭也不回地奔回醫館,留下冷傲霜一人孤獨地站在雨中……
★ ★
天災人禍不息,苦的是百姓,頭痛的卻是縣官。
已經無計可施的縣尹,竟然搭起神壇向蒼天祈求。
也許上天真是有所感應了吧,一連幾日大雨的侵擾,竟然在隔日清晨放了一個晴朗。
溫暖的陽光,像是蘄州城一道道的生機。
倖存的人民望著久違的陽光,有的竟合起雙掌,含淚向日頭膜拜。
而這看在冷傲霜眼中,卻是一片哀憐。
「天終於放晴了。」李言聞的小兒子感慨地說。「我爹要我讀那些四書五經有什麼用?城裡這麼多病患需要幫助,如果我習的是醫術,那麼我便可以幫我爹救人了。冷姊姊,你說是不是?」
冷傲霜看著這名瘦骨嶙峋的少年,覺得他天資異常的聰穎。
「你爹要你讀書自有他的苦心。在現今社會上,大夫郎中的地位一向不高,貧寒百姓也只有應試科舉金榜題名,才能飛黃騰達。」
「但是我並不希冀飛黃滕達呀,我只想習得一身高明的醫術,以此濟世救人。」阿珍不失天真,卻頗有抱負地說。
冷傲霜笑道:「當大夫有什麼好?說不定你救了一個人,而這個人或許是個無惡不作的強盜,殺人如麻,那麼你到底算是救了一個人?還是害了一群人?」
「我……我不知道我救的將會是什麼樣的人,好人也好,壞人也罷,但我若當個大夫,救人就是天職,救人還須分對方是好人或壞人嗎?」阿珍振振有辭。
「不怕救回來的是一隻『中山狼』?」冷傲霜再問。
「那就算是我的命吧。」阿珍憨憨地說。
「你們都是傻子。」冷傲霜柔下了神情,摸了摸阿珍的頭。「你真的想習醫?」
阿珍用力地點點頭。
「那就跟我來吧。」冷傲霜引他到客房,取出一疊精裝書本交給他。「這個給你,相信將來你必會善用它。」
阿珍楞楞地看著冷傲霜交給他的書本。「醫方紀要?」
「我習醫以來的心得全都記載在這裡面,現在我就把它交給你了。」
「冷姊姊──」他從他爹的口中得知來家中作客的兩個客人都精通醫術,比起爹來,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如今,這麼重要的醫書居然要送給他……阿珍突然跪地大聲道:「師父在上,請受弟子李時珍一拜。」阿珍連向冷傲霜磕了三個響頭。
「你不必向我磕頭,我是不收弟子的。送你『醫方紀要』,就算是……一種緣分吧。」 ★ ★ ★
雨雖然停了,但蘄州還是嚴重缺藥。疫情雖然稍微得到了控制,但是已經染上瘟疫的人卻愁無藥可醫。
封城之令未除,購買之藥不至,如果再這樣下去,這個縣一樣得走入死胡同裡。
「這是最後一分藥材了。」李言聞苦笑道。
「吃了這帖,好了就算命大,不好就全看天安排了。」易盼月累得連玩笑話都不會開了。
「蘄州是名藥產地,偏偏卻不產治瘟疫的藥,唉!」李言聞不禁歎道。
「別灰心,說不定明兒個購買的藥就進城了呢。」
「如果可以出城,就算是傾家蕩產去購來救命之藥,亦不足惜,偏偏這城不知何時才能重開?」李言聞抱憾地說。
是啊,如果能夠出城的話……易盼月輕輕地合上了眼,竟趴在桌上睡了過去。
「易大夫?」李言聞不知是該笑還是該歎息。
他正想攙起易盼月到一旁休息,卻在觸及他的身軀時吃了一驚──好燙!
難道易盼月是一直抱病為病人看診的?
李言聞連忙將易盼月攙至臨時放置的床板上替他診脈,神色頓時大變。
而易盼月卻在此時微微張開了眼睛。「我也染上了,是吧?」
李言聞不敢相信地問:「這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事?」
「這一兩天吧。」易盼月淡淡地說。
「我馬上去熬藥汁給你喝──」李言聞望著手中最後一帖藥說。
「千萬不可。我病才初發,一帖藥絕對治不好我的。這帖藥應該要給其他病人吃,救一個是一個,不要浪費。」易盼月阻止道。
「難道你要我眼睜睜地看你……你們當初實在不該留下來的。」李言聞懊惱地道。
易盼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這都是命吧。這件事千萬別讓她知道,疫情才剛稍有控制,還是將我隔離起來,免得又傳染給其他人。」
「她……可是指冷姑娘?」
「是,千萬不可以告訴她。」易盼月堅決地說。
「不能告訴我什麼?」冷傲霜站在門旁問道。
「冷姑娘!」李言聞回頭看去,心中一驚。「你什麼時候來的?」
「剛剛。不能告訴我什麼?」冷傲霜懷疑地再問。她的心中有一股很不好的預感。
「不關你的事,你走開。」易盼月翻過身道:「我有點累,想睡一會兒,你們都走吧。」
李言聞看看易盼月,又看看冷傲霜,最後無言地離開,將空間留給他們兩人。
冷傲霜看著躺在床板上的易盼月,一步一步地走近他,竟害怕起自己的猜測。她告訴自己,或許他真的只是累了。
「你──」
「不許碰我!」易盼月拒絕冷傲霜的接觸。「不要打擾我,讓我睡一覺好嗎?」他仍是不忍心傷害她。
「我情願你真的只是累了而已。」冷傲霜不敢置信地看著憔悴萬分的易盼月。
他昔日的談笑風生到哪裡去了?他從前的自信滿滿又到哪裡去了?她不顧他的拒絕,一雙纖手撫上了他的瞼頰。
「你真笨,為什麼這麼不小心?」
還是瞞不過她嗎?易盼月無力地閉上眼。
「擔心什麼?瘟疫又不是絕症,況且還有我在呀。」但是,冷傲霜早從吳氏的口中得知藥材之缺乏,沒有藥,就算她醫術再怎麼高明也無用。
「是啊,有你在,那麼就別再掉眼淚了好嗎?」易盼月心疼地看著她的淚眼。
「我哪有掉眼淚,那只是屋頂漏水,大概又開始下雨了吧。」
易盼月想伸手將替她拭去淚痕,卻在快要碰觸到她的臉時硬生生地止住。
冷傲霜捉住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我不怕。」
「但是我怕。」易盼月心急地想抽回手—而冷傲霜卻緊緊地握住。
淚,就像斷了線的珍珠,一點一滴地流淌而下,不消一時便濡濕了易盼月的掌心。
「別哭,傲霜……」易盼月心痛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