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聲帶來的是程老先生病危的消息。特別護士告訴程昱鴻,傍晚時他父親忽然發作,情況危急,已馬上轉送醫院。
程昱鴻接到通知,立刻驅車趕往醫院,初蕾也跟著一起,兩人到了醫院,只見程老先生罩著呼吸器躺在加護病房裡,程昱鴻急著找主治醫生。
「李醫生,我爸他情況怎麼樣?還好嗎?」
李醫生沈默地望他幾秒,搖搖頭。
程昱鴻一顆心直往下沈。
「他說要見你,你進去跟他說說話吧。」
他白著臉,踉艙地衝進加護病房,跪倒在父親床前。初蕾想跟進去,卻又覺得不妥,站在門外透過玻璃窗看著父子倆。
程昱鴻握住父親瘦骨嶙峋的手。「爸!」他激動得語音發顫。「我來看你了。」
老人呻吟,喘著氣,白霧迷濛了呼吸罩。
「爸,你怎樣?你想說什麼?」程昱鴻急得嗓音嘶啞,轉過頭,朝一旁程家的特別護士狂吼:「他怎麼了?他是不是很不舒服?叫醫生來!讓李醫生過來看看!」
「你別激動,他只是想說話而已。」她同情地瞥他一眼,走過來,替程老先生摘掉呼吸器,然後離開病房,留兩人獨處。
「阿鴻,你……聽我說。」程老先生緊緊抓住兒子的手,瘦削的老臉糾結著。「喜、喜福……」
他最惦記的果然還是喜福。
程昱鴻心抽痛,啞聲道:「放心吧,爸,我答應過你的事就不會反悔。我一定會守住喜福的,不會讓它倒閉。」
「不……不是的……」程老先生重重喘息,眼神流露出焦急。「我聽說你媽……強迫……你跟郭家小姐相、相親?」
「你怎麼知道?媽跟你說的?」程昱鴻蹙眉。
「別、別理她,喜福要倒……就讓它倒吧,你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什麼?」程昱鴻驚愕地瞪視父親。
程老先生苦笑。「我想、通了,人都快死了,再執著這些……有什麼用?」他低語,大有看開一切的豁達。
程昱鴻不敢相信。「可是你捨得嗎?爸,喜福可是你一手創立的啊!」
「既然是我……拉拔的,毀在我手裡……也、也好,我想通了。」
「可是--」
「你不是……一直想設計汽車?你去……做吧。」程老先生溫柔地鼓勵他。
他怔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爸居然鼓勵他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一直希望他繼承飯店的,為何臨死之際,忽然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對不起。」
對不起?!爸跟他說對不起?
他瞪著程老先生的眼,那眼底,流露出一個做父親的慈祥,他看著自己的兒子,那麼驕傲,那麼和藹,滿溢著濃濃的愛。
程昱鴻強烈一震。
他已經記不得父親何時曾用這樣的眼神看過他了。就算有,那也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久得他不復記憶。
「阿鴻,你記得嗎?」那蒼老虛弱的嗓音問著他。
他心痛得無法呼吸。「什麼事?」
「你小時候……在我辦公室……做模型……」老人微笑說道,看著他的眼,也染著笑意。
不知是那笑意朦朧,還是他眼朦朧,他覺得眼前,白茫茫一片。
他點頭,用力地、急切地點頭。「嗯,我記得。那時候你很忙,有時被我吵煩了,會罵著要趕我回家,偶爾閒下來,卻也會陪著跟我一起做。」他頓了頓,嘴角微微一扯。「有一次你把我剛上好的漆給刮壞了,我還氣得要你以後不要再碰我的模型,你也生氣了,罵了我一頓,還說以後再也不給我零用錢買這些有的沒的……呵,你還記得嗎?」
沒有回答。
「爸?」程昱鴻顫抖地呼喚。
老人還是不回應。
他眨眨眼,這才看清老人的眼不知何時已經閉上了,眉宇也不再糾結,安詳地舒展。
父親走了。
沉重的事實,像天邊砸下來的隕石,痛了他,傷了他,他僵著,一動也不動地握著父親的手,看著他蒼白卻安詳的臉龐。
他死了嗎?看來像睡了。他睡得好甜,彷彿不曾受過一絲痛楚。
「爸。」看著那樣的睡顏,程昱鴻不禁恍惚地微笑。「你睡吧,睡吧。不用擔心,好好地睡,好好地……」沙啞的嗓音忽地梗住,他咬緊牙關,硬生生嚥回軟弱的嗚咽。
泣聲堵住了,眼淚卻關不住,一滴一滴,從發紅的眼眶墜落。
初蕾在病房外看著他。透過玻璃,她能清楚地看到他的淚,他悲痛的神情,以及那平日總是高傲地挺著,如今卻頹喪下垂的肩膀。
老董事長去世了。
同樣失去養父的她,很能理解他的心情,那是一種天地變色的恐慌,一種如墜五里霧中的茫然。
一種心房整個被掏空,連心痛都不知從何感覺起的虛無感。
她雙手頂著玻璃,有股衝動想進去安慰他,安慰那個此刻比一個孩子還無助的男人。
她想抱他在懷裡,告訴他,這樣的苦會過去的,她願意陪他一起熬過。
她願意陪著他,願意以最大的溫柔來擁抱他、撫慰他。
她想陪著他,好想好想--
初蕾低咽一聲,握住門把,正想打開房門時,一道嚴厲的嗓音阻止了她。
「妳做什麼?」
她惶然回頭,驚愕地發現喊住她的人竟是老董事長的夫人,程昱鴻的母親。
「夫、夫人。」她顫顫地喚。
「妳是那天那個女孩子。」程夫人認出了她,神色陰沈。「妳怎麼會在這裡?」
「我……我是……」初蕾吶吶地不知該如何解釋。
程夫人掃了病房內一眼,忽地恍然,皺眉。「妳跟昱鴻一起來的?」
她點點頭。
「你們倆今天在一起?」尖銳的語氣充滿指控意味。
初蕾心跳一亂,不敢看程夫人冷冽的眼神,垂著頭輕輕一點。
「妳叫什麼名字?」
「梁初蕾。」
「梁初蕾?」程夫人咀嚼著這名字,美眸瞇起。「妳在台北喜福工作?」
「是。」
「哪個部門?」
「餐飲部。」
「妳對我們家昱鴻有什麼陰謀?」
「嗄?」初蕾愕然抬眸。
「我警告妳,昱鴻現在跟雨真在交往,不許妳存心破壞他們。」
「我沒有--」初蕾為自己辯駁,心窩擰在一塊兒。「我只是……我跟董事長不是您想的那種關係。」
「那最好了。」程夫人冷笑著撇撇嘴。「妳記住,不論昱鴻對妳是什麼想法,妳永遠不可能成為我們程家的媳婦,懂嗎?」
初蕾臉色刷白。「我知道。」
「妳如果識相的話,以後就離我兒子遠一點,否則別怪我對妳不客氣。」程夫人陰狠地威脅。
初蕾如遭雷殛,僵在原地。
「妳聽到沒?不准妳妄想高攀我兒子!」程夫人刻薄地斥道,眼底滿是不屑。
初蕾一震,自尊強烈受損。「我沒想高攀董事長。」她咬牙說道,嗓音細微,語氣卻堅定。「您放心,我以後會盡量避開他。」
「妳說話可要算話!」程夫人冷哼。「還不快滾?」藕臂抬起,比了個快快滾開的手勢。
初蕾慘白著臉,匆匆離去,程夫人目送著她嬌小的背影,嘴角勾起冷笑。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有我在,妳別妄想要飛上枝頭做鳳凰!」她喃喃諷刺,轉過頭,透過玻璃窗望向病床上安詳辭世的老人。「你這傢伙走得倒快活!留下一堆爛攤子給我跟兒子收拾,哼!」
她深呼吸,冷酷算計的容顏在推開房門後,忽然變了。
「昱鴻!你爸沒事吧?他怎樣了--」
老董事長去世,王子在臨時董事會過半數的股權支持下,正式接掌喜福連鎖飯店集團。
「王子接了老子的位置,成了國王了。」一個資深高級主管喃喃歎道。
「不知道喜福以後會怎樣呢?」另一個主管接口。
底下的員工或許懵懂,還不曉得喜福即將面臨空前的財務危機,他們這些跟著老董事長一起打江山的老頭倒是對公司現在的情況心裡有數。
王子接下的,是一顆表面好看,裡頭卻爛得差不多了的空心蘋果,能看,不能吃。
「年輕人沒經驗,做事又衝動,我怕喜福很快會毀在他手裡。」一干老主管們私下交換意見,對公司未來都是不看好。
程昱鴻不傻,自然知道這些叔伯輩的老主管對他並不信任,也明白他再不處理,恐怕這恐慌會從高層蔓延開來,感染基層員工。
若是引發出走潮,喜福可就真的只有倒閉一途了。
問題是,他究竟該怎麼做?
這些天來,程昱鴻經常一個人關在辦公室裡,對著書櫃裡父親替他珍藏的汽車模型發呆。
回憶如潮水,在他腦海裡翻滾,他想著與父親相處的點點滴滴。他曾經快樂地與父親一起做模型,也曾經為了不肯繼承家族事業,和父親爆發無數次爭吵。
對父親,他有愛,有恨,有崇敬,也有憤慨。
他厭惡父親試圖操控他的人生,不肯放他自由地飛。
父親不讓他飛,他偏要飛,飛得又高又遠,一走就是十年。
然後,他回來了,認命地要接下父親一手創立的公司,他卻忽然肯放手了,鼓勵他去追求自己的夢想……
這算什麼?
「你連死後,都不讓我好過嗎?」他咬牙,瞪著那一輛輛保存得閃閃發亮的模型,胸口鬱結,揪成一團發疼。
他該怎麼做?究竟該怎麼做?難道要他眼睜睜地任由喜福倒閉嗎?任由父親傾注一輩子心力建立的王國在他面前崩塌?
他怎麼忍心?怎麼忍心!
程昱鴻握拳,狠狠擂牆一記,痛楚透過指節,麻痺他的神經,他頹喪地倒落座椅。
辦公桌上,手機靜靜地閃著訊號光,他無神地瞪著。
「初蕾!好像是妳的手機在響。」
晚班下班後,初蕾剛踏進更衣室,一個同事好心地提醒她。
「謝謝。」她微微一笑,與對方揮手道別,打開屬於她的置物櫃。
果然是她的手機在響,尖銳的鈴聲像已經呼號許久,她連忙接起電話。
「喂。」
「初蕾嗎?」低沈的嗓音傳過來。
她心一跳。「你是哪位?」
「是我。」他悶悶地應,沒道出自己的名字,霸道地認為她應該聽得出是誰。
她的確聽出來了,心跳更亂,掌心微微冒汗。
「妳現在在哪兒?」他問。
她左右張望,確定更衣室內都沒人了,才低聲說道:「我……剛下班,要回家了。」
「別走。」他啞聲命令。「上來找我。」
她默然。
「初蕾?」
「……我不能上去。」她嗓音也變得沙啞。「很晚了,再不回去就沒有公車了。」
「我會送妳。」
她不語。
「妳馬上給我上來!這是……呃,董事長命令。」他像孩子般任性,她卻聽出他語氣的苦澀。
她心一緊。「你喝醉了嗎?」
「我沒有!」他粗魯地駁斥。
「你喝了很多嗎?」她心疼地問。那濃濃的酒氣,彷彿都透過話機傳過來了。
「妳管我喝了多少!總之妳快點給我上來。」
她緊握著手機,那天程夫人在醫院裡對她的警告至今彷彿仍迴盪在耳畔。她閉了閉眸,深吸一口氣。
「你別喝那麼多了,董事長,喝酒傷身。」
「妳!」他在話機另一端磨牙。「妳到底來不來?」
「我不能。」她好輕好輕地說道。「我得回家了。」
「梁初蕾!妳好大的膽子!」咆哮聲震耳。
初蕾眼眶一酸,彷彿能看見他扣著只酒杯,大吼大叫的模樣。「對不起,董事長……再見。」
她強迫自己狠心地拒絕他,正想掛電話,忽然聽見他急促的喘息。
「……我想見妳。」
她胸口一震。
「我想見妳,初蕾。」他澀澀地說道,嗓音壓抑著痛楚,以及隱隱約約的脆弱。
她的心,幾乎要被擰碎。
「妳上來好嗎?我在1601等妳。」命令的口氣變成懇求,她反而無助地動搖了。
「1601是專門給董事長休息的套房,我不能去。」她還想做最後掙扎。
「我是董事長,我讓妳來妳就來。」他霸氣地說道,頓了頓,語氣又放軟。
「妳過來嗎?」
「……嗯。」
她掛斷電話,重新鎖上置物櫃,走出更衣室,乘電梯直達十六樓。
深夜,辦公樓層空無一人,她無聲地踩過厚厚的地毯,一步一步,走向那個令她心動又心疼的男人。
在1601號房門前,她停下,很清楚這扇門內,是自己不該闖入的世界,一旦進去了,就沒有後路可退,就算遍體鱗傷,苦也只能自己吞。
「妳真的要進去嗎?梁初蕾。」她喃喃自間,其實早知道答案。
進去就進去吧。
她咬牙,義無反顧地敲了敲門,過了一會兒,程昱鴻前來應門,眼裡滿佈的血絲令她心驚。
「妳來了。」他吃吃地笑,步履因醉意而踉蹌。
初蕾連忙伸手扶住他,走過玄關,房內東倒西歪的酒瓶駭傻了她。她愣了愣,半晌,才記得將他扶上床。
「你真的喝太多了。」她低低斥他,轉身進浴室擰了條冷毛巾,擱上他微微發燙的額頭。
他無言地注視她,那複雜而迷離的眼神,催動她心跳。
他在想什麼?他看她的眼神好像不確定該拿她怎麼辦,一時有些彷徨。
「很不舒服吧?」她垂下眼,不敢再去看他的眼,溫柔地撫過他紅成一片的俊臉。「我替你泡杯茶解解酒吧。」
「初蕾!」他伸手拉住她。「妳別走。」
「我沒要走。」她安撫他。「只是去泡個茶。」
「我不要喝茶。」他執著地扣住她的手。
「那你想吃藥嗎?我替你去買解酒藥好不好?」
「我也不吃藥。」
「那你要什麼?」她半無奈地間道。
「我想要妳。」他忽然堅決地宣佈。
她震驚。
他用了下力,將她整個人往自己身上帶,她一時沒防備,趴倒在他懷裡。
鋼鐵般的手臂緊緊困住她的腰,她動彈不得。「董事長?」
「初蕾。」俊朗的臉龐離她好近好近,帶著酒味的氣息吹動她眼睫。「留下來陪我。」
她心跳狂亂,徒勞地想推開他。「董事長,你放開我--」
「妳不願意?」他蹙眉。
她一窒,不知該說什麼好,望著他揉合著強悍與軟弱的眼,她的心,亂糟糟地軟成一團。
「董事長……」
「叫我的名字。」他沙啞地命令,拉下她的臉,鼻尖抵住她額頭。「拜託妳。」
她全身發燒,猶豫許久,才軟軟地喚了一聲。「昱鴻。」
他激動地喘息,捧起她的臉,急切地梭巡她的表情,彷彿要確認剛剛那聲叫喚是否僅僅只是他的幻覺。
她感傷地微笑。「昱鴻。」又叫了一聲。
他這才敢肯定了,眼神一亮。「妳願意留下來了?」
她默然,片刻,幽幽地問:「為什麼是我?」
他一愣。
「為什麼要我陪你?」她再問。
為什麼?這問題像間倒了程昱鴻,一時沈寂。為什麼是她?為什麼不是別人?為什麼今晚他只想見到她?
其實他也不明白,或許是因為,今晚的他太過脆弱,而唯有在她面前,他才能放心地表露這樣的自己。
「……我只想見妳,不行嗎?」霸道的眼,鎖住她。
初蕾心酸。這並不是她想聽的答案,但她又想聽什麼樣的答案呢?難道她希望他表白喜歡她嗎?可能嗎?
她閉上眼,程夫人尖酸的臉孔隱隱浮現--
昱鴻跟雨真在交往,妳別存心破壞他們!
不論昱鴻對妳足什麼想法,妳永遠不可能成為我們程家的媳婦,懂嗎?
懂嗎?懂嗎?
一聲聲嚴厲的警告在初蕾腦裡迴盪,她暈暈沉沉,感覺腦子隨時會爆開。
她懂的,懂的。她很明白自己跟程昱鴻門不當、戶不對,他是王子,她什麼也不是。
她懂的,她從沒想過能與他有什麼結果,沒奢望過有一天能嫁入豪門。
她懂得他跟郭雨真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她懂的--
初蕾睜開眼,對面前的男人恍惚地微笑。「我什麼都不要,昱鴻,什麼也不要。」
「妳說什麼?」他茫然。
她沒解釋,好深情地凝睇著他,溫柔的笑容,美得像個夢--
「我願意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