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慘了,愛新覺羅·慶暖。
紅檜桌前,慶暖側拄著額,沉著眸,指節輕叩著桌子,為眼前這樁可能是此生最大的危機考驗深深思考。
捫心自問,他是不是愛上白玉瓏了?
事實上,當一個人這麼自問時,毫無疑間就是已經愛上了,他明白。
可……怎麼會這樣?
打從十五歲那年開葷後,他慶暖縱橫花叢十餘年,什麼閨秀千金、青樓艷妓、小家碧玉、風流寡婦……早都閱遍了,他自認為情場老手,是飄蕩於情海終無所歸的浪子,今生萬不可能沾足「癡情」二字。誰知,原來感情竟是那麼不可理喻,說來就來。
他以為要愛上一個人,是必須經歷重重考驗的困難事,誰知竟是那麼簡單,僅僅一瞬的惘然,他便已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唉,有愛就有痛,而那個讓他見著時會心蕩神馳、不見時會失魂落魄的人兒,已經出現了。往後,他將為她的歡欣而欣喜若狂,也將為她的黯然而苦惱神傷,最後乃至甘願有了她,失去一切也無所謂;沒了她,就會豬羊變色、天地無光……
這種人生,真教他小生怕怕。可……又能怎樣?誰教他這個前些天還自命如浮雲的情場戰神,就是一個不留神中箭落馬,跌進了一片情網裡?也只能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了。
然而她卻說:「我已經有表哥了,我喜歡的是表哥文質彬彬的書卷氣,才不是你這種花叢浪子……」
這句話,不想不痛,愈想就愈痛。難道在他享盡了浪子的瀟灑和自由後,才剛甘心被套牢,就要面對一場淒美的苦戀?啊,誰來為他掬一把同情淚吧……
★※★※★※
妳完了,白玉瓏。
檜木澡桶內,白玉瓏蜷著皙嫩的嬌軀,皺著眉,絞玩著十隻水蔥玉指,為眼前這樁可能是此生最大的矛盾難題大大煩惱。
捫心自問,她是不是愛上慶暖了?
事實上,當一個人如此自問時,毋庸置疑就是已經愛上了,她知道。
可……怎麼會這樣?
認識他之前,她明明討厭那個「花柳四爺」討厭了好久好久,還巴不得早點聽到他因縱慾過度而精盡人亡的消息,以除去這個天下婦女同胞的心頭大患。
然初相見的剎那,她那顆沒用的心,早就帶著魂魄跟著他的影兒叛逃得無影無蹤,甚至令她妄想每天都在玄武湖上擺渡來回,看看能不能再遇見他哩!
哪知,最後竟會在酒樓裡碰上男扮女裝的他,揭露了她女扮男裝的秘密。
憶起那場原是男扮女、女扮男的「虛凰假鳳」荒謬戲,她不禁失笑。那晚他吻她時,她還以為自己被女人吻了……
想到他的吻,澡桶裡的美人兒泛出難掩的女兒嬌羞。
她可以在心中大聲承認,那次的吻,醉人得讓她回味無窮,渴望再嘗;而昨天那個唐突的吻,也同樣使她為體內血脈加速的燥熱和腦袋缺氧的暈醺而一夜輾轉難眠。
「我不能保證,這一趟路下來,妳會不會不小心愛上我……」
她輕歎一聲。怎麼能愛上他?怎麼能?他是「商皇」呢!有權有錢,後宮廣佈天下每一方秦樓楚館,她並不想成為等候盼望他點召寵幸的深宮怨婦。
這輩子,若跟了那個夜夜都要翻閱「群芳錄」點選陪寢的男人,無異是「葬送」;而跟了感情專一卻保守木訥的表哥,則不啻是「斷送」……唉,誰來為她掬一把同情淚吧……
★※★※★※ 即便各懷心事,兩人仍是不動聲色地安然相處,待路程打點完畢、行囊備齊,他們便一同起程,展開了巡視之旅。
為了讓白玉瓏早日瞭解旗下事業全態,慶暖簡化了巡視路線,直赴商品的盛產地或集散地,而諸位接獲消息的管事、總管們,將在指定的地方會合,向 他簡報手上負責的商行情況,並請示新決策。
此番雖是以審視慶暖手下事業為主,但無巧不巧地,相隔不遠之處,總也有自家的行號矗立著,讓白玉瓏正好趁便上自家行號去踅一趟,盡盡本分。
一路下來,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仔細分析過慶暖理事的態度與方法後,白玉瓏只能說自己對他是更加讚佩了。
他和部屬之間的關係,與其說是主雇,倒不如說是知音般的朋友;部屬們若為懷才的千里馬,那麼他就是識才的伯樂。他給手下的人充分授權和信任,任他們一展長才、放手去做,成者自有厚賞,敗者也不苛責,教那些總管、管事們無不是心甘情願地鞠躬盡瘁,好聊表他們無盡的忠誠信服。
所以,即使事業疆土龐大若此,慶暖依然游刃有餘,每天過著閒雲野鶴的悠哉日子,什麼勞心勞力好似都與他無關,躺著也能慶豐收。
相較之下,她就……有待改進了。
回想打從接掌自家事業以來,她為了報復當初眾管事們輕看她小女子,凡事都要攬權干涉,態度霸道、氣勢強橫,最後卻是把自己累得像條狗,底下的人也口服心不服,真是何苦來哉……
馬兒用規律的蹄噠聲拉著車徐速前進,白玉瓏雙手叉抱胸前,頭斜倚著一邊,靜睇同在微晃的車廂內歪倒一邊昏睡的男子。
愈是敬佩,她一顆心就跟著陷得愈深。
他俊美迷人,體格修健,氣質優雅,性格親和,身上既無商人勢利的銅臭,亦無皇親公子驕縱的習氣,更無表哥那種死守書上規矩的刻板固執!近乎無懈可擊的完美,只敗在一個女人最不能忍受的缺點上──太濫情博愛。
這缺點能改嗎?也許,如果有一天他真心愛上了一個人,識得真情的甘甜和苦澀,他會痛改前非,當個仔男人。
他會有嚴肅許出承諾的一天嗎?他會有真心誠意說出「我愛妳」的一天嗎?.
如果有,那麼她希望聽見的人,是她。
眼眶微微發熱著,她生惱地闔上眼簾,要自己假寐睡去。
呵,原來,人遙遠的夢,做了會令人心生疼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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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紹興的釀酒場、「瓷都」江西景德鎮,行程平順的進入了簡稱「皖」的安徽,在有「中國茶鄉」之稱的院南看過諸多茶品後,慶暖同白玉瓏一行人來到了院中的蕪湖。
皖中是由淮陽山、九華山、霍山所圍成的盆地,蕪湖因位於青弋江、長江會合處,水陸交通便利,而為中國的一大米市。
一抵達蕪湖,他們隨即進駐城中最大客棧,好生休息。當晚,應生意上的合作夥伴張老闆之邀,參加了一場飯局。
張老闆是四川的一位大地主,手上擁有千百畝肥沃良田,產出的「成都米」顆顆晶瑩圓飽,銷路極佳,最受一般糧行歡迎;如今他泰半的產出,是慶暖手下糧行的重要供貨來源,餘者,則分批售給其它買主。
自家也是眾多分購的買主之一。這筆合作生意自從當年白萬金談成後,一直維持著固定的貨量,白玉瓏早想爭取增加供貨的機會,卻因四川實在路遙,又老是事務纏身,遲遲不能成行。這下可好,機會得來全不費工夫,加以慶暖答應「護航」,這筆好生意想必能談成!
行前,美男子交給她一顆藥丸,交代她要服下。
「這能保護腸胃,記得要先吃。」
白玉瓏完全不信。保護腸胃?這一路上受各老闆招待,不知吃了多少筵席,她強壯的腸胃可沒有半點不合作,幹啥突然給她藥丸保護腸胃?
哼,他該不會是弄來什麼瀉藥,想騙她服下,讓她當場出醜吧?這男人雖非罪大惡極之人,但骨子裡喜歡整人的小奸小惡卻不能不防。
於是她決定把藥丸丟開,不讓他順心如願。
夜晚的華宴上,笙歌舞影穿梭,滿桌佳餚美酒,張老闆摟著寵妾,興高采烈地竭誠招待。
「來來來,這桌菜全是我好手藝的五姨太的得意作,外頭可吃不到的,儘管嘗嘗,不用客氣啊!」
「能吃到嫂子張羅的頂級川菜,是小弟的口福。」慶暖微笑著夾菜入口,意態從容。
慇勤招呼間,張老闆不忘把一堆菜送進白玉瓏的碗碟。「白世侄,你是頭一回吃到我五姨太的手藝,這桌純正口味的川菜,你可要好好嘗嘗。」
白玉瓏擠出笑容,「當、當然。」嗚……桌上這一盤又一盤以火辣艷紅為主色的菜餚,根本就不是她能應付的呀!
不同於嗜辣的四川人口味,她平日飲食偏清淡,偶爾微辣還有開胃入味功效,可眼前這一盤盤重辣、麻辣、極辣、超辣的恐怖食物,才嘗幾口,就已令她熱汗頻冒,嘴麻舌麻……
「白世侄,你覺得這菜色怎麼樣?」張老闆睜大期待的眼睛。
「嫂子……好手藝,這桌色香味俱全的好菜,怕是宮中御膳房廚師也做不來。」除了違心之論,她也說不出什麼了。
張老闆極為滿意,「說得好!來,告訴你,這整桌菜裡,味道最過癮的是這道『綠意青青』,你試試看。」
白玉瓏低眼一瞧。嗯,果然是「綠意青青」,一縷縷綠茵菜絲,沒有夾雜丁點嗆紅。她鬆了一口氣,道聲謝後,毫不猶豫地舉著,把那一小捆號稱全中國最狠辣的青辣椒絲送進了口──
轟!
「怎麼樣?怎麼樣?」張老闆忙不迭直問。
盲目咀嚼著,被辣慘的她無法張口說話,涕淚齊飆之下,只能一展扭曲的笑顏,舉起顫抖的手許了個大拇指,外加用力點頭。
「白世侄,你也說句話呀?」精明的商人不接受模稜兩可的表示。
瞥她一眼,慶暖怡然代答,「想必小瓏是說:好吃得說不出話,好吃得喜極而泣……是不是?小瓏。」
耳邊嗡嗡作響的她壓根不知道身邊人在說什麼,只是狂點頭。
張老闆樂不可支,拍手大笑,「哈哈哈……白世侄真是少有的同道中人啊!這世間知己難得,識貨的人不多,我先是得慶暖老弟一個,現在又得白世侄一個,實在好極!」
「這麼說來,小瓏希望更進一步的合作,老哥是答應囉?」慶暖再敲邊鼓。
「成!當然成!」張老闆爽快拍案定奪,「再加三百石不是問題,明天就把合約拿來簽訖吧!來,為我們的新合作關係乾一杯!」
大大杯的火熱烈酒連三灌下後,白玉瓏已徹底體驗何謂「水深火熱」。太陽穴嚴重脹痛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告辭離開,搖搖晃晃的身體偎靠著依舊老神在在的慶暖,一起上車回客棧。
真不甘心!為什麼同樣吃了不少該死毒辣青椒絲的他,居然還能一直談笑風生、神色自若?
受不住車子的顛晃,她半路淒慘地嘔了一回,喉嚨辣極痛極。
「妳沒有聽話服用我給妳的藥丸子,對不對?」拍撫著她的背,男子露出少有的憂慮神情,急急從背心暗袋掏出另一顆,塞進了她嘴裡。「這藥丸可保護腸胃,而且真有暫時麻痺口唇之效,能讓妳在吃那堆辣椒時不至於被辣暈頭。吩咐了妳卻不聽,瞧,這會兒把自己弄成了什麼模樣?」少有的囉唆,只因為關心她。
什麼!原來這藥丸有這等神效?「你……不早說……」被辣得麻木遲鈍的嘴巴,話也說得咕儂不清。 他一歎,「張老闆那種辣死人的嗜好,沒嘗過的人很難相信,我若告訴妳那藥丸是麻舌頭用的,妳會服嗎?」
白玉瓏無力地搖搖頭,她確實不會。他真瞭解她。
難過,是現在唯一的感覺。她渾身都悶脹,頭也暈得難受,只想把五臟六肺全吐個精光,好讓體內清淨清淨,整個人都快沒氣兒了……
腦袋渾沌之時,身邊男人的手不知何時伸上了她前襟,快速地解開層層衣扣。她一驚,來不及阻止,最後一道裹胸布已被鬆開,她赫然驚紅了臉,氣憤至極。
「你……」
「放心,我只是要讓妳透口氣,不會占妳便宜的。」說著,他又幫她扣回衣扣遮掩春光,然後像抱嬰兒似的將她貼擁入懷,輕拍她的背。「好點沒有?我知道妳堅強,也知道妳勇敢,不過,偶爾也可以稍微假裝軟弱,讓自己好好休息,依靠一下別人呀,是不?」
輕柔的喃語,讓白玉瓏軟化了抗爭動作,轉而靜心體會此刻甚為美好的感受。
胸口不再緊束後,的確是舒暢多了,加上剛剛嚥下的藥丸發生作用,亂七八糟的頭痛、口舌辣痛、耳邊雜音也漸漸消退。
剩下的,只有馬車達達的前進聲,來自他心口的溫暖心律,和背上溫柔舒適的手掌拍撫。宛似他豢養的乖巧寵物般,她溫馴又安心地,在他懷裡慢慢攏上了眼簾。 心,因此又下陷了一點。都是他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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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覺醒來,神清氣爽。
一番梳洗後,白玉瓏瞅著鏡中人兒,一名翩翩佳公子英氣昂揚……她側了側頭,有點不滿意這樣的自己。
第一次,她不再那麼想扮男裝了,相反的,她希望能回復原有的女兒身,用那嬌嬌柔柔的模樣,讓他寵著、讓他支撐著,什麼也不要煩心。一直以來,她總是扮演著剛強的角色,忘了自己也有想撒嬌、想軟弱、想依賴的時候;而今喚醒她的,不是別人,也不是表哥,而是……昨晚把她抱回床上安眠的他。
如果她最後選擇了他,表哥該怎麼辦?一定會很痛苦吧?
可……就算她隱下內心最真的渴望,將就著嫁給表哥,兩人又會有什麼幸福可言?她不愛表哥,更討厭他的約束,倘若非要過那種被囚禁、不能飛翔的生活,她必定很快就委靡死去。
現在她是真的看清自己和表哥之間不可能的未來了。不為慶暖,不為情愛,只為了無法忍受的束縛感。
她只選自己想要的生活。
叩門聲傳來,打斷了她的思緒,紫蘇前去開了門。
是翠玦。
「四爺要我來跟公子說一聲,張老闆已經到了,請您到四爺那兒去,同張老闆談定契約。」
「知道了,謝謝。」白玉瓏輕笑頷首。
傳過話後,翠玦卻未退出,反又往前一步,「白少爺,可否……先借一步說話?」
「行。」她也不扭捏,轉頭派任務給丫頭。「紫蘇,妳去幫我差人把這封信送回揚州。」
「是。」紫蘇接過信,好奇地小覷一下。「公子,妳寄信給表少爺啊?」
好難得哦!從未有過的希奇事耶!
「少管閒事。提點一下送的人,這封信很重要,一定要送達收信人手中。」
「喔!」一溜煙地,紫蘇不見了蹤影。
眨眼,房裡只留兩人。
「白少爺……不,還是稱您自小姐更妥貼些,也較合適接下來要說的事。」
白玉瓏劍眉略顰,「到底什麼事?」不知為何,她老覺得這個侍婢對她懷有敵意。只要有此人在旁,她就常有被瞪的感覺。
「我只是想提醒白小姐一聲,雖然四爺待您好,可那並不代表什麼,因為四爺待誰都是那樣好。千萬別以為自己對四爺有什麼特別,就這麼陷住了,否則,到頭還是一場空。」秀麗的臉龐,神情淡若。
白玉瓏一震,雙眸射出銳利鋒芒,全是無意被刺破心事的惱怒。
「妳什麼意思?」
翠玦卻淺笑,「這麼說,是為了白小姐好,沒旁的意思。我跟在四爺身邊近十年,看過太多為四爺迷亂了心神的女人,最後全都步上了心碎絕路。自小姐是聰明人,還有未婚夫等著您,翠玦不希望看見您把自己推入難以脫身的呢淖。」
「是嗎?」眉目一沉,白玉瓏微微冷笑,「對他該有什麼樣的心思,我自己明白就好,至於跟著他近十年時間卻仍拿不住他的心的妳,根本沒有資格在這兒因為嫉妒而對我胡亂下馬威。失陪了!」抄起桌上的檀香折扇,她抬高傲然的下領,冷眼與翠玦擦身而過。
房中,徒遺一抹面色蒼白的纖細單影。
苦澀的笑,伴著淚水同時溢過翠玦的唇畔。
白玉瓏果然不簡單,不似其它人……總以為四爺將她搋在身邊多年,就該是懷有什麼特別感情,卻不知道,是她不願走開。
當年十五歲的她,被賣入勾欄院,被迫賣身的那晚,遇見了二十二歲的他。他要了她,然後贖了她,她從此自願留在他身旁。
這些年來,她為他做盡一切,關照他所有生活瑣事,只換得他的感謝,再沒有別的。他知道她的感情,而答覆,就如為她所取的名──翠玦。
玦,是缺了一段的環。
初時她以為,那是代表他倆之間只差一步,就有可能成為圓滿的「環」;可很多年後她才真正理解:玦,絕也。不圓滿的那一段,永遠也不可能補平。
他永遠都不可能給她愛。
她一直不以為意,只當他今生都不會愛,不料當日玄武湖上一會後,白玉瓏不僅出現在他眼裡,還……還竄進了他心底。
惶恐、害怕,成了她最大的不安。四爺……那是她的四爺啊!如果有一天四爺眼裡、心裡完全存不下她,那麼她……要置身何處呢?
雙手掩面,她雙肩顫動,無聲低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