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紗飛揚,榻前的火盆透著幾顆火星。廂內燭焰不時跳躍,照亮清雅、寬敞的廂房。
廂門輕響,蝶衣輕輕走入,見岳臧影托腮坐在案前小憩。
剛才與朱長銘一戰,雖是佔了上風,仍耗了他不少內力。長睫覆目的岳臧影,清秀非常。外界傳聞總將他說成三頭六臂,少有人知,月影宮主其實生得這樣好看。
似是察覺到被人注視,岳臧影抬起頭,見是蝶衣,問:「他怎麼樣了?你有沒有照我話去辦?」
「宮主出手又穩又准,秦王只是外傷,並未傷及內臟。我已照您的意思,準備了藥浴,替秦王化淤、趨寒。他從京城行軍到此,勞累不堪,這會兒已經就寢了。」
岳臧影聽後,微皺長眉。還是忍不住責怪自己下手過重,但若非如此,他又怎會自願進入月影宮?
走近時,蝶衣看他臉色灰白,擔憂道:「昨晚是十五月圓之夜,眾多數眾四下尋找宮主,就是不見您的蹤影。只有月影宮內的溫泉,可抵擋寒熱相交。宮主一宿在外,如何熬過的?」
「是被朱長銘救了。」
昨夜歷歷在目,臉龐突然發燙,岳臧影心頭微暖。
蝶衣歎了口氣:「為與秦王再度相見,宮主耗費六年引起朝廷、武林注目。現在總算如願以償了!」
岳臧影微微一笑,揮退蝶衣,獨自站到窗前。窗戶正對天池,湖面完整地映顯一輪明月,已過十五,卻圓得分外均勻。
何止是六年時間?長居天山修煉,與世無爭的日子,從邂逅朱長銘一刻起,便已煙消雲散。
同是十五之夜,那個化名非天的少年,於山路行走,心口突覺絞痛,疾症欲發。恰逢一名青年,身背一個昏迷的男孩,焦急走來。
青年相貌英俊,也不隱瞞身份,據實相告。他正是秦王朱長銘,而身後的男孩則是太子朱靜亭。
體內氣息已是大亂,非天強行支撐,將兩人帶入附近一個洞穴。太子對朱長銘甚是依賴,甦醒後便蜷在他的懷中,不言不語。
太子之病必須現服雪蓮,才可穩住。非天熟識天山地形,又赴風雪中,飛轉山壁間,將藥材採來。
朱長銘於雪地中行走多時,寒氣入侵,體力耗盡。他望向朱靜亭的眼神,依舊充滿憐愛。此人如若倒下,即使救下朱靜亭,他二人也走不出天山。
非天提著一口氣,硬將所剩無幾的內力,輸散一半,打通朱長銘的全身脈絡。
自己臨走時,肺腑處冷熱相撞,再也無法強忍,撐著石壁,吐出一口血來。身體下一刻跌入一雙有力臂彎中,回眸看去,觸及一雙長眸亮目。
「非天公子臉色不妥,不如稍作休息再走。」抑揚頓挫的聲音,帶著縷縷溫柔。僅此一句,就已峰迴路轉!
不過自己不得不離開,非天清楚自身狀況。不出半炷香,他就要化為原形。匆匆一別,重逢竟候了六年。
關上窗戶,岳臧影坐到榻邊。衣袍滑落至腰,左肩上的傷痕格外醒目。正與白天吹花刺中雪兔的部位,同是一處!
***
在這月影宮中已住了三天,卻不見岳臧影,預想中的嚴刑拷打也沒有出現。朱長銘整日待在房中,不免疑惑萬千。
廂房的佈置極為細緻,桌椅皆以檀木所製,香氣淡雅。每到三餐時間,便會有侍從送來膳食。
每到晚間,朱長銘夜觀星象,以七星為準,月影宮所在,正是天山山腰。窗戶正對一塊山壁,崖上盛開著一朵潔白雪蓮。這花本是朱靜亭的救命之藥。
朱長銘腦海中,忽地閃現無數畫面。他模糊看見自己與朱靜亭年幼時的景象。靜亭的身體一直不好,先前還與自己嬉戲,轉眼間就開始咳血,大片鮮紅幾乎瀰漫所有人的眼睛……
雖然身處宮廷,但靜亭聰明伶俐,太子首選當之無愧。自己從小就愛守護他,唯一心願就是有朝一日,助他登上皇位,開創盛世……
記得他垂淚對自己說:「皇叔,父王抱恙,已著手革職同朝官員。你尚年輕,已身任大明第一藩王,更是難逃此劫。只有我做了皇上,才可保住你。」
六年,對朱靜亭而言,是個驚人的蛻變。無瑕少年,已化身為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記憶中的靜亭,永遠一臉稚氣的微笑,身子單薄,見到自己時,會奮力撲到懷裡。可惜做了太子後,靜亭便很少笑了。朝臣離間、兄弟反目,其間所受苦楚自是不言而喻。
即使沒了「大明第一藩王」的頭銜,屈居東廠,只要留在靜亭身邊,助他一臂之力,就是最大滿足。
朱靜亭是朱長銘心中一大痛處。一憶起他,內心就不由覺得惋惜。
忍不住歎了一口氣,忽聞背後有人說道:「是何事讓秦王愁眉不展?」
朱長銘回頭,看見岳臧影站在門外。他一襲玄袍,領口袖口外露白色絲絨,長身玉立,模樣高雅脫俗。
朱長銘淡道:「岳宮主將在下看得高了,世間何人無憂無慮?你將我軟禁於月影宮中,三日不做處置,這便可讓我長吁短歎一番。」
岳臧影逕自走來:「秦王也是聰明人,不會不明白其中道理。我要是想處置你,還會備好這等廂房,配齊侍從周到伺候嗎?」
朱長銘一抿唇,開門見山說:「岳宮主深明大義,挑戰六大派之事,我也無權多問,但邊疆歷來是朝廷領地。你怎可佔地為王,驅逐駐軍?」
真正的理由無法說出,岳臧影淡道:「八百里邊疆,一面戈壁大漠,一面積雪深山,及不上京城一角。朝廷掛念的,當是此地的賦稅吧?」
「稅款素來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邊疆久旱少雨,若非朝廷修建水庫,當地人還只能吃積雪解渴。」
朱長銘要為朱靜亭鋪平一條路,在他即位時,大明版圖定要完整無缺。依利而言,邊疆確實少有利途,但此處地域遼闊,一旦劃割,版圖就會急劇縮小。
岳臧影不急於進入正題,聞言只是淡淡一笑:「你到我宮中幾日,也不曾遊遍,今天不如隨我四處看看?」
此人脾性甚慢,朱長銘也不想操之過急,便跟著岳臧影步出廂房。
廂外是條石廊,九曲迴旋。廊外皆是曠闊平地,栽種一些樹木、盆栽。
說來也怪,月影宮外天寒地凍,常年積雪。而在宮內,雖有僕役時常除雪,但氣溫卻如身處南方,溫暖和煦。
走到石廊盡頭,便可通向後院。眼前即為一方青池,上方隱隱飄起霧氣,想是池中注滿熱水。
朱長銘走上前去,輕撥池中清水,溫熱適宜。鼻間縈繞縷縷藥香,他回頭問道:「這潭溫泉莫非還有藥浴的療效?」
岳臧影失笑:「這山泉一路從地下湧來,地面積雪反助它保以恆溫。天山、崑崙本就多產奇花藥草,雪崩山搖時,埋入地下,也就形成這藥池了。」此翟諱貴溫泉,朱長銘也不曾見識過,頓生感慨,微微一笑。
此次重逢天山,岳臧影還是頭一次見他舒心的笑容,心神也隨之微漾。他早已清楚朱長銘並非普通人,老皇上即將壽終正寢,六部皆由太子朱靜亭打理。多名藩王藉機興兵於京城四面,各懷鬼胎,按兵不動。將此危機於一年之內秘密解除之人,正是東廠秦王。各路起兵藩王相繼死於東廠錦衣衛的暗箭下,叛亂軍隊一一收編京城兵部。
細看朱長銘,感覺他是個儒雅書生,氣質雖冷,眉間卻顯親和,極難將他與久負盛名的煉獄——東廠掛鉤。
岳臧影有些不解,於後說道:「聽聞東廠殺人不見血,各類刑罰更是聞所未聞。沒料到掌管它的秦王居然這般斯文。」
朱長銘笑:「要論深藏不露,哪裡及得上非天你?」
此言一出,忽感有些逆耳。故人當前,卻已非過去。
兩人都微微一愣,朱長銘先開口:「十五那夜,岳宮主全身冷熱交集、氣息大亂,極像走火入魔。這藥泉對舒緩逆流之氣,應有奇效。」
未料他看了幾眼,就已猜出這藥泉是治療自己的病症而用。岳臧影心下一驚,隨口道:「那日我練功誤傷自己,利器帶毒,侵蝕體內,才落得如此狼狽……」
豈想他還未解釋清楚,肩頸大穴就猝不及防地被人一擊,全身一下子酥麻不堪,岳臧影難以站穩,頓時向後跌去。
朱長銘即刻伸手相扶,一把抱住他:「肩頸處雖為大穴,但練武之人此處被襲,一般還可站穩。若非岳宮主的內力尚未恢復,以你的絕世武功,怎會輕碰一下,就要摔倒?」
身子仍感麻痺,岳臧影倒在朱長銘懷裡,低問:「既然你早知如此,為何當日我與你比試時,不曾用上?」
藥泉附近,只有僕役在外看守,並無旁人出入。將岳臧影橫抱到一塊山石上,朱長銘正色道:「即便我當時擒下你,又怎敵得過月影宮數千教眾?以你相脅,以求出山,只會自投你設下的迷陣。岳宮主若真有意加害於在下,也不會從雪崩中將我救出。」
被人看透,既有震驚,又有欣喜。岳臧影平躺石上,未壓住的長髮隨風而擺,他早知朱長銘心憂之事,輕問:「太子的身體現在如何?」
心猛地一沉,朱長銘移開視線,說:「時常咳血,還是沒多大好轉。」
岳臧影望天說道:「他的癆病與生俱來,雪蓮只可一時緩解。想要根治,只有兩種方法。」
「什麼方法?願聞其詳。」朱長銘問。
這些年來,曾派人奔赴無數名醫、奇藥之地,卻無一種方法可以治好靜亭的病,此言立刻喚回了他的精神。
「一是鳳凰草,聽聞這味草藥生長於戈壁大漠,蒼鷹之巢。服下鳳凰草,顧名思義,就如重生一般,百病可除。」
身體漸漸有了知覺,岳臧影卻依舊躺著,繼續說:「二是精靈血。除去天宮與地府,凡界共分人妖兩界。若用化為人形的精靈之血,也有與鳳凰草一樣的藥效。不過精靈血有一處不妥,就是服用後,患者肌體五臟可得新生,卻連記憶也會一同清空,猶如一張白紙。」
朱長銘聽後,哈哈笑道:「我對那鳳凰草極有興趣,精靈血太過縹緲,不敢期待。倘若岳宮主所言不假,我願與你一同尋找鳳凰草,帶回京城。」
岳臧影一愣,繼而道:「秦王的如意算盤倒是打得精妙,我隨你回京,豈不自投羅網?」
「空守邊疆,不過是過草莽流寇的生活。只要找到鳳凰草,我願請命朝廷,分派兵權予你,正式掌管邊疆。」
自己長居天山,除了修煉外,更重要的是為等候朱長銘的到來。此時,他卻說要將此處全部賞賜予他。沒了企盼的天山,如同一口枯井。
岳臧影身子微顫,起身說:「我拒絕。」
六年前就已知曉,朱長銘的心裡只裝得下朱靜亭。岳臧影敢挑戰各派掌門,卻沒有勇氣挑戰那二人間的情誼。站起身後,視線與朱長銘相撞,覺得無所適應、悵然若失,岳臧影乾脆抬腿離開。
故人化敵,現在又處於一種微妙的關係。朱長銘站在原地,看著岳臧影離去,撇唇一笑,雲淡風輕。
***
自從上回於藥泉處分別,岳臧又幾日不去見朱長銘。
獨自一人高坐在月影宮的內堂首座,只感寂寞非常。憶起朱長銘處處為太子著想,心頭不禁一陣酸澀。
耳邊傳來腳步聲,蝶衣的聲音即刻響起:「宮主怎麼還坐在這裡?不打算備宴了嗎?」
岳臧影應了一聲,懶洋洋地從座椅上起身。
蝶衣看他精神不濟,知曉定是為朱長銘之事。她跟隨岳臧影許久,很少見他這般模樣,不禁詢問:「往年宮主的生辰,您定要與教眾一同忙碌,無醉不歸。今兒個怎麼這麼沒精神?」
煩悶在胸中積壓了幾天,岳臧影看她一眼,說:「你說他這人怎麼這樣奇怪?居然要我去尋鳳凰草,隨他一同回京,給太子醫病。」
蝶衣也曾聽聞,當今太子的身體向來不好。聽岳臧影這麼一說,回道:「想必是秦王極寵太子,見不得他病痛纏身。不過宮主千萬不能答應,您的身子每到十五必會病變,只有月影宮的藥泉才可舒緩的。」
聽她一言,越發添堵。其實,只要熬過月圓之夜,自己就會安然無恙,即使離開天山,也並無關係。
心裡如此一想,岳臧影趕緊收回神來。
他在想什麼?竟已在考慮離開月影宮之事。倘若病發時沒有挺過去,他就會自行打回原形。
朱長銘不信這世間存有精靈,卻不知二十多年前,岳臧影就是這天山的一隻小雪兔。十六歲時,他就褪去精靈之身,化作人形。第一個邂逅的凡人,便是朱長銘。
岳臧影走神得厲害,蝶衣招呼說:「宮主的生辰,可要去請秦王赴宴?」
「你去請他來就是了。」岳臧影心念一動,又問:「顏氏兄弟今年有沒有備酒?」
蝶衣笑道:「宮主一提秦王,就有了興致。連我們月影宮最好的酒,也要拿出來款待。」
「這又從何說起?他們兄弟倆可是年年都要呈酒的。」
蝶衣說不過岳臧影,嬉笑幾句,逕自去請朱長銘。
***
月影宮主的生辰,侍從多數於庭院內擺宴歡慶。晚間起風,主宴便設到了內堂。
幾天前,已有僕役為朱長銘量身製衣。入席時,岳臧影看他一身貂皮長袍,頎長優雅、氣宇軒昂。
將近半個月來,聽伺候的僕役提起,朱長銘五更便起,很少出廂門,大多在房中翻閱書籍。
朱長銘入座後,也不多一言。倒是岳臧影主動招呼:「天山雖沒有奇珍美味,但我這裡的主廚是個精細之人。入春時,就前往各地搜羅素材,快馬加鞭帶回月影宮。秦王不必擔心,這些菜餚是風乾多年,再煮熟了呈上來的。」
朱長銘仔細一看,一桌酒宴,直接取材山中的食物倒是甚少。
面前的一盤串烤,微黃呈半金,湯汁豐盈,吱吱冒著熱氣。細聞其味,濃郁噴香,難以辨出是以何肉所制。
岳臧影執起串烤,送入口中,解說道:「這是由牛、豐、鹿三種肉串烤而成。炭火過猛易焦,過弱便烤不透,極難掌握。」
畢竟是岳臧影的生辰,朱長銘側過身子,賀道:「岳宮主年輕有為,弱冠之年就已一統名震天下的月影宮。我身處你月影宮中,不便預備壽禮。望你不要見怪才好!」
岳臧影似是沒聽到他說話,逕自又指向另一道橙色菜餚,說:「那叫『西湖松子魚』,以杭州草魚為主料。」他說著,夾來一塊魚肉,放入朱長銘的盤中,示意他動筷嘗嘗。
朱長銘看了看那道菜,魚身反披,魚肉被一一劃分,經油爆後,如栗子般分開易夾。整盤菜餚多為橘紅,色香俱全。
朱長銘執筷夾起盤中魚肉,入口後,魚肉的香甜四下衝撞。佐料中的黃酒調得恰到好處,絲毫嘗不出半點魚腥。口內甜中帶辣,想必是菜中加了胡椒。
朱長銘又嘗了一筷,抬頭問:「岳宮主的主廚是如何調味的?為何這道松子魚中會有淡淡的荷花香?」
岳臧影道:「這是他去杭州時,我吩咐他這樣做的。這道松子魚裡,凝稠的不是普通的粉類,而是西湖的特產藕粉!藕為荷莖,帶有荷香,也是理所當然了。」
西湖藕粉衝入沸水中,即變成透明糊狀,清新爽口。難怪吃後,回味無窮,齒頰留香。
朱長銘漸漸不再拘謹,又嘗了幾道菜餚。月影宮的菜色,素材雖普通,做法卻是極有心意,與眾不同。
蝶衣站在岳臧影身後,彎腰低聲說:「宮主,是顏禮、顏軾兄弟倆呈酒來了。」
她剛一說完,正門處便走入兩名手捧酒罈的白衣少年。
身著白衣,即為月影宮的侍從。兩名少年皆是纖瘦身形,五官酷似,一眼就可認定是孿生兄弟。
走在前方的男孩眼簾低垂、腮部微紅,想必性格也極為沉靜。
相較之下,後方的男孩倒是瞳內燃焰,一臉意氣風發。他像是極敬兄弟,雖然邁著闊步,速度卻極慢,不超越前面的男孩一步。
兄弟二人走到桌前,由前方的少年將壇內的酒倒入杯中,呈給岳臧影與朱長銘。他低首道:「月影宮年年儲酒,時間卻不長。宮主每年生辰所用的酒水,雖是勾芡而出,味道倒也不差極品陳釀。」
兩罈酒的壇身各貼有「天山」、「崑崙」字樣。岳臧影看了,笑道:「禮兒,你的釀酒技藝我一向欽佩。沒想到你連文采也有所增長,這酒名起得倒是討巧。」
被岳臧影一誇,顏禮將頭垂得更低,頰上立刻升起一片紅雲。
岳臧影心情舒暢,將朱長銘介紹給顏禮、顏軾說:「這是大明的秦王,他長住皇宮。讓他嘗了這酒,就可知曉相較宮廷御液,你們的酒釀得如何了。」
不料顏禮一聽此言,身子忽然向後一傾,幸被顏軾一把扶住。顏軾一抿唇,像是有話要說,卻被顏禮阻攔下來。
在場其他人都覺奇怪,岳臧影剛想詢問,顏禮卻搶先道:「那就請宮主與秦王品嚐看看!」
聽他這樣說,岳臧影也不放在心上,舉杯欲飲。哪知還未碰上嘴唇,朱長銘已先一步握住杯盞,放至桌上。
「既然要與御液相比,飲前也當以宮廷禮節行事。」朱長銘不著痕跡地瞥了顏氏兄弟一眼,從腰間衣帶中取出一根銀針,交給蝶衣:「於宮宴內飲酒,無論當今聖上,還是文武百官都有侍者用銀針試驗,倘若針尖不變色就可飲用。」
他此言一撂,顏禮更是緊張萬分,額上甚至已冒出汗珠,此景皆落在朱長銘眼中。
顏軾忙上前不平:「宮主每年生辰的酒,都由我們釀製。秦王一到,就要用銀針試酒,豈不是懷疑我們兄弟?」
蝶衣好奇心重,勸道:「都說這是宮中禮節,何必太過在意,試一下也無妨啊!」方才顏禮先是從「天山」壇內倒出酒,蝶衣說著,即刻把銀針伸入壇中,輕輕調試。
銀針一遇「天山酒」,針尖顏色即刻變深,漸漸上升,隨之整枚針身化為褐色!
這一變化令眾人大驚,蝶衣更是手忙腳亂,手腕一用力,整罈酒倒灑於地,一時間藥效盡發,吱吱冒泡。
顏禮見狀,臉色頓時蒼白無比,「撲通」一聲跌倒在地。顏軾同樣大驚失色,他伸手卻扶不住顏禮,搖頭輕喃:「怎麼會?不可能……銀針怎麼變色?」
整個內堂一片沉寂,顏禮坐在地上,四肢顫抖,眼神不住游移。忽然間,他像是想起什麼,急忙爬向岳臧影,拉住他的衣袖哀聲道:「宮主,禮兒沒有想害你,那酒裡加的不是毒藥!」
袖口處已是一片淚漬,岳臧影一收神,看向顏禮。
宮內多數教眾都是邊疆子民,顏氏兄弟從月影宮建成起,就已跟隨自己,方才發生的一幕著實令岳臧影難以置信。
「你在酒裡放了什麼?」
淡唇微啟,輕輕一句已讓顏禮渾身微震。他咬了咬發白的唇,欲言又止,最終低下頭說:「什麼也沒放。」話尾剛收,頰上便重重挨了蝶衣一掌。
「你做什麼!」顏軾一把抱住躺倒的兄弟,衝著蝶衣大吼。
顏禮本就重心不穩,那一耳光幾乎將他扇暈,半邊身體側倒在顏軾懷裡。蝶衣抬手,本想再摑顏禮,卻禁不住哽咽起來:「宮主待我們如同手足,哪裡虧待了你們?你們居然下毒害他!」
想她與這兩兄弟相處多年,也有情義,豈料今日他們卻要加害岳臧影。蝶衣一一時百感交集,難以自控。
顏軾怒目相瞪,額上青筋暴起:「你不要血口噴人,我們根本沒在酒裡下毒!這酒……」
「不要說!」關鍵之處,顏禮突然回身,用手摀住顏軾的嘴。
朱長銘坐在一邊,眉宇深鎖:「他們兄弟情深,如非有苦衷也不會閉口否言。想要讓他們說話,逼問幾句,只是徒勞無功。」
心中震驚不已,岳臧影深吸一口氣:「先把顏禮、顏軾關去柴房!」
一聲令下,周圍侍從遲疑了片刻,才將兩人帶下。
先前差點飲下毒酒,偏偏還是自己的親信奉上,內心又疼又澀。岳臧影心情難以平復,空對一桌酒席發愣。
極少見到他發呆,朱長銘側臉細看,發現他眼神凝滯許久。岳臧影清瘦無比,側面輪廓清晰秀美。他突然用手摀住左肩,想是那傷口又在作痛。
心頭漾起漣漪,朱長銘忽想看看他的傷口癒合得如何。記憶裡的非天剎時與眼前之人相互重疊。
雖有蓋世武功,卻是一副單薄身子。
「非天?」
許是心神亂了,聽見這樣的稱呼,岳臧影居然跟著應了一聲。
朱長銘沒料到他真會回應,又問:「身邊的人下毒害你,你很傷心?」
岳臧影點點頭,眼神有些茫然。
今天顏禮、顏軾一進內堂就與平日裡有所不同。顏禮性情內向,極少說話;顏軾則血氣方剛,有時會與自己頂幾句嘴。自己究竟做了何事,居然逼得他們要這樣做?
想著想著,瞳眸自然而然地浮上一抹淺紅,胸腔也略有痛感。自從經歷崩,元氣至今沒能完全恢復,岳臧影以手撐住桌面,輕輕喘息。
岳臧影的生辰酒宴最終這般收場,朱長銘說不清是何想法,看見岳臧影肩膀起伏,知道他定是抑鬱攻心,又發了病。
從幼時起,唯有朱靜亭咳血時,自己才會焦急,此時此刻,雷同之感由心而生。朱長銘情不自禁伸出手,覆上岳臧影的生背:「你放心,我會讓他們兩個說出來……」
耳邊朦朧響起朱長銘的聲音,岳臧影驀然驚起。
二人兩兩想望,一時無語。片刻,岳臧影說道:「讓秦王見笑了,請自便。我有些勞累,先失陪了。」說完,便風一般地舉步離開了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