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後,甄言拖著殘缺不全的身體夜夜出現在我夢中,抓著我的腿,讓我幫他討回公道。我痛苦難當,幾乎想用刀狠狠刺穿心臟一了百了。
勢不如人,任我甄學宇能上刀山火海,卻如何能輕易扳倒一個跨國企業?
但,血債血償,我堅信這個定律。簡寧振所虧欠我的一切,總有一日要一併償還。
跟著前面帶路的男人穿過車水馬龍的大街,拐進一處昏暗小巷,連日的雨把土地浸的泥濘骯髒,比人高不了多少的屋瓦不停地滴著水,狹窄的空間裡,堆放的垃圾已經傳出陣陣惡臭。
男人七拐八拐,終於在一間不起眼的破爛平房前停了下來,回頭對我說:「你如果在裡面發生什麼事,我可管不了哦。」
「知道了。」我淡淡道。
男人搖搖頭,在門板上敲了三下。
裡面馬上有人應聲:「誰?」
「阿毛,介紹個客戶給豹子。」
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流里流氣、嘴邊叼煙的男人看了阿毛一眼,又探出頭來上下打量我。我被他盯了兩分鐘,他終於撇撇嘴,「跟我來。」
我跟在阿毛的後面走進平房,裡面只點了一個黃黃的燈泡,幾個男人圍著一個桌子打著麻將,聽到聲響後都叼著煙轉頭看我。
那個開門的男人把我們帶到地下室,在一個房間門口停了下來,貼在門邊小心翼翼地問:「豹哥,阿毛找你。」
「進來。」
屋裡坐著三個男人,看似在談事情,滿屋子的煙,熏得我眼睛馬上紅了起來。
阿毛一股諂媚地,走到那個正對著我翹著大腿的粗獷男子面前,「豹子哥,這就是我跟你提過想買『傢伙』的朋友。」
豹子直直地看著我,玩味地笑了起來,「哈哈,還沒長開的洋娃娃,買那危險的玩意做什麼?」
我冷冷的瞥他一眼,「賣,還是不賣?」
「有趣有趣,還沒見過誰敢這麼跟老子講話,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流氓。」
阿毛拚命給我打眼色,我懶得理他,毫不畏懼的和豹子對看。
他面無表情地把我從上到下看了個遍,「我的槍可是很貴的。」
「多少錢我都買。」
豹子忽然起身走到我面前,健壯高大的身軀給我莫名的壓迫感,他邪惡地一笑,「錢我要,也要你。」
我一愣,「什麼?」
「想要那東西很簡單,把支票留下,再讓我上一次。」
另外幾個人嘿嘿淫笑了起來,阿毛一直低著頭不敢看我,彷彿後悔把我這個久未聯絡的高中同學帶來狼窟。
「你不同意也可以,找別人買槍吧。」豹子見我沒反應,又補了一句。
買槍,對於我這個幾乎快與社會脫節的人,實在是件不容易的事。我看了看滿屋子的人,冷笑了起來,這男人已經算給我面子了吧,不然一聲令下,樓上樓下十幾個男人把我輪暴一頓棄屍街頭,也只能怪自己倒楣。
我咽嚥口水,抬起手解開領口的兩顆紐扣,「在哪做?」
豹子眼睛一亮,滿意地大笑起來,輕巧地把我打橫抱起踢開一側的內門,「老子今天非干的你下不了床!」
我麻木地閉上眼,咬咬牙告訴自己,很快就會過去。
◇
我全身乏力地躺在溫水中,滿意地把玩手中沉甸甸的黑色手槍。冰冷的笑意爬上唇畔,那男人功力淺,非但沒讓我躺在他那張髒亂的床上裝死魚,反而還能挺的筆直地走出他的老窩。
想起他一臉不可置信、咬牙切齒的樣子,我呵呵笑了起來,這筆帳,也記到寧振頭上。
恨意,從內心深處侵骨蔓延,卻和被我刻意忽略的想念碰撞,然後兩敗俱傷,體無完膚。愛恨僅在一線之間,當日種下的因,今天得到的果,你毀我一生,我也絕不讓你好過。
從TEN那裡得知,他並沒有回美國,我心裡竊喜,卻頭疼於他那幾個形影不離的保鏢,而不知從何下手。
TEN一臉惋惜地問:「學宇,今後如何打算?」
他們並不知道我和寧振為何突然分手,在多次詢問被我搪塞過去後,已經放棄想知道答案了。我扯嘴而笑,「今後將無安寧。」
「別做傻事!」
「這是我做過最不傻的事。」仰頭灌下最後的Angel's Tear,我起身走人。「現在這酒,真難喝。」
「學宇!」TEN緊張地叫住我,「請記得愛過!」
我揮揮手不再停留,今夜無風,天空中佈滿了星星。
寬敞的道路上甚少有車開過,我順著道路看向遠方,憶起曾在這條路拚命的追著寧振,結果卻怎麼也追不上。就那麼眼睜睜看著他跑遠,直到消失不見。
那時,朦朧感到,世界上沒有永恆。
「吱」的一聲,車胎和地面劇烈摩擦出的剌耳聲響嚇了我一跳,車門被馬上打開,走出來的人竟然是寧振。他消瘦了很多,本是光滑的下巴長出淡薄一片的鬍渣,往日的意氣風發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只有眼中濃濃的悲傷與悔恨。
然而事到如今,悔恨又有何用?
我暗自咬牙,氣自己沒養成隨身攜帶槍的習慣,平白錯過了殺他的大好機會。
他盯了我一個世紀那麼久,嘴巴動了動,到最後卻講不出一個字。
我默默看他一眼,想從他車旁走過,他卻上前一把抓住我。「學宇,別走!」
我冷笑,儘管心中五味雜陳。「再給我一個留下來的理由。」
寧振被我逼的啞口無言,抓著我的手越收越緊,讓我幾乎以為他要將我的手臂捏碎。
「真的沒有辦法……再回到從前?」他聲音中有不易察覺的顫抖。
「人不能只為愛活著,這是這些年來,我在你身上唯一學到的東西。」我搖身一變,成為撕裂他心肺的厲鬼。「現在我腦中已沒有愛,只想殺了你!」
他呵呵苦笑,「曾經我對你的傷害,如今要一併償還嗎?」
長街盡頭閃閃爍爍,嘟嘟的氣笛聲緩緩逼近。「寧振,一念之差可左右人的一生,你可知道我現在想的是什麼?」
他來不及回答,我已經甩開他的手衝到馬路中央,大卡車昏黃的車頭燈照得我睜不開眼睛,我卻鐵了心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一念之差……
接著是如巨龍嘶叫的剎車聲,我被一股巨大的街擊力撞倒在地,卻沒想像中的血肉橫飛。抱著被地面磨破的手肘緩緩睜開眼睛,卡車司機已經慌張的跳了下來,氣急敗壞地跑到兩米之外那一灘刺眼鮮紅的血色前。
我捂著刺痛的手臂走了過去,卡車司機正滿頭大汗,口齒不清的拿著電話呼叫救護車。
寧振氣若游絲的躺在地上,鮮血仍不停從頭部流出。
在最危急的時候,是他推開了我。
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突然之間哭不出來也笑不出來,濃的再也解不開的哀愁,不知何時已緊緊圍繞在我們身邊。
他剛開口想講話,一股血就從嘴中嘔了出來。卡車司機急忙按住他,口中罵罵咧咧的教訓我這個罪魁禍首。
寧振咳了好一陣子,直到我聽見救護車嘶吼著接近的時候,他才終於把那句話講了出來:「到了這個……時……時候,你還是……不肯為我哭……嗎?」
我自認非常瞭解,該在什麼時候給敵人致命的一擊。「對,簡寧振,你休想再看見我為你掉一滴眼淚。」
我沒有看到他最後的表情,因為醫護人員已經迅速地把他抬上車。我拒絕了去醫院處理傷口,坐上了員警的車。
員警的問話最後以感情處理不當而草率收場,我拖著快散架的身體回到家後已是凌晨,過於疲勞的後果是,精神與肉體徹底分了家。
躺在冰冷的床上,腦海中卻不住的浮現那驚心動魄的一幕。
那一瞬間我在跟自己賭博,籌碼是自己的性命。我告訴自己,如果就那麼死在車輪下也未嘗不是解脫;而私心卻希望他會推開我。
如今我贏了,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快感。
只因不管我們如何的希望,有些事卻再也回不到從前。
黯然回首,原來我不曾擁有。
◇
我昏睡了整整兩天,天昏地暗的,再醒來時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手腳無力的走到廚房灌了一大杯水,無意間瞥見,那把冰冷的槍安靜地躺在客廳的桌子上,我皺著眉拿起它,準備收起來。
大門被輕輕敲了兩下就沒再發出聲音,我納悶著打開了門。
寧振頭上纏著層層紗布,紅色的血跡淺淺透了出來,打了石膏的左腿顯得笨重而不靈活,兩手扶著枴杖凝立在門外。
他看到我後,表情放鬆了很多,像是解於安了心神。
「你來做什麼?」
「我想親眼見到你沒事。」
我沉默了,扶著門的手,忽然有點不受控制地顫抖。
他細細地打量著我,注意到我手上的槍,苦笑著挑了挑眉。「學宇,我不值得你賠上自己。其實早在數個月前,國際刑警已經開始調查我。可是為了和你在一起,我決定跟他們周旋到底。」
我看向那把槍,仇人就在眼前,輕鬆扣下扳機,所有恩怨就此了結。而偏偏,心底湧上的寒意冰住了全身。
「真的那麼恨我嗎?」他慢慢抬起了一手,輕撫著我冰涼的面頰。
我語塞,心中到底是愛是恨已經分不清,卻必需將那一絲絲希望磨滅。「恨,恨之入骨!」
他失望過後竟是一片平靜無波,「這是我最後一次問你,我們,再也沒機會回到從前了嗎?」
「寧振,我們之間的愛恨情仇,至死方休。」我如此說著,卻怎麼也扣不下扳機。
「學宇,若恨真能一筆勾銷,請不要把愛帶走。」
他最後深深凝望了我一眼,轉身,再也沒有回頭。
◇
電視頻道裡滿是前搖滾樂團主唱,現任某跨國集團總裁簡寧振自首的消息。
從開庭審理到最後判決,是段不短的日子。這期間我很少出門,整天把自己囚在家裡守著電視,密切注意著案件的動向。
判刑那一天,我特地趕到了法院,站在他視線所不能到達的角落,默默把他的背影刻在腦海裡。但其實寧振被判多少年,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我只知道他沒有死。
寧振必然自責萬分,無論他怎樣努力,付出怎樣的代價,簡家的公司還是垮了。
那日的天氣很好,太陽出奇的大,我戴著墨鏡對Eric點了點頭。
他把手中的牛皮紙袋交給我,看起來比我還鎮定。「是他拜託我一定要給你的東西。」我猶豫半晌,最後還是接了過來。
「怎麼樣,今後如何打算?」
我們緩慢的走在林間小道上,風輕輕吹打在臉頰上,很舒服。
我已經有多久不曾如此放鬆過了?
「一切都結束了。」我輕歎,不知道說給誰聽,「六年,我們糾纏了整整六年。」
「挺漫長的,我怎麼還沒碰到個讓我想纏這麼久的人呢?」他淡笑。
「是啊,漫長。如果那時候生個孩子,現在都能打醬油了。」我竟然還有心情跟他說笑。
他忽然停在我面前,輕輕摘下我的鏡框,「看著我的眼睛。」
「怎麼?你沒有眼屎。」
「你的眼睛告訴我……」他的表情突然很認真,「學宇,你沒有後悔愛過。」
我眨了眨有些微癢的眼睛,扯出一抹笑容,「我很傻嗎?」
「不,你活的有血有淚。這樣的人生才算完整。」
Eric把我送回家後就默默的離開,我把自己關進房間裡,撕開牛皮紙袋如我所料,裡面有一張信紙。我的手忍不住的顫抖,心跳加速。
那是一首歌詞,他欠了我好久的詞——
在迷失的手中甦醒,驚覺你已變成回憶。
即使傾盡所有也不能挽回被我親手抹殺的愛情。
很想再把你抱緊,卻漸漸變成別離。
我愛你,直到失去才懂得珍惜。
如果有來世,穿越光年也要飛到你身邊。
如果有來世,請別拒絕讓我愛你。
我靜靜地讀完,把信仔細的折好收在枕頭底下,腳步蹣跚地走到門邊關了燈,順著門板慢慢滑坐在地。我抱緊自己,把頭埋在腿間,任由冰冷的液體湧出眼眶。
癡癡纏纏了六個年頭,到最後一刻,我才清楚的感覺到那段屬於我的愛意。
那一晚我沒有再壓抑自己,眼淚一直沒有幹過,像是要傾盡這些年來的所有。